如此,短時間內,丫鬟毒害老爺,成為燕州城的驚天大案,轟動一時。


    人證物證俱在,唯獨缺乏一個動機。


    吉祥招認,她是見老爺一直不重視二爺,非逼二爺不許沾手家產,卻還要養著幾個兄弟,一時氣憤殺人。湯本來是給二奶奶的,經過老爺那邊氣了殺心而已。


    再逼問,便說她仰慕二爺已久,不忍心見他被如此壓榨和苛待。


    既然犯人承認殺人,動機明確,證據確鑿,判了秋後問斬。


    何家賢剛出月子就聽見此事,頓時就昏厥過去。


    等醒過來再問時,所有的判決結果都下來,一切已經是板上釘釘。


    鐵證如山。


    她發瘋一般打方其瑞,責難紅梅,是他們,在吉祥剛出事被收押的時候,騙她說,吉祥病了,看了大夫要休息。


    她以為是伺候月子吉祥太累了,因此並沒有在意。


    在得知判決下來時,她完全懵掉。吉祥的說辭別人有可能還信,她怎麽也不能信。


    愛慕方其瑞?太搞笑!當初吉祥跪下來求她,千萬別把她給方其瑞做妾的景象,還曆曆在目。


    因為是死囚不許探視,何家賢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用,花了銀子求到州府夫人那裏,州府夫人奇怪的說道:“她覬覦你家二爺,如此心狠手辣,你居然還想看看她。隻可惜老爺發了話,任何人都不得探視。”


    何家賢把當初與吉祥的對話告訴給方其瑞,方其瑞凝神半響才道:“我知道不是她做的。”


    可那是誰?誰有如此心計,又有非害方老爺不可的理由?


    答案呼之欲出。


    何家賢難以置信。


    照顧方老爺的是梅姨娘,若非她允許,綠尛又怎麽會讓吉祥進去送湯?怎麽同意她喂給方老爺喝?


    叫了綠尛前來,綠尛卻一頭霧水:“那日吉祥說,熬了清淡的湯給方老爺喝,我見您一向孝順,以為是您的意思,便沒有阻攔。”


    梅姨娘呢?梅姨娘有不在場證據,她在跟陳氏周旋。


    事發後,她一言不發,公開表示自己失職,應該寸步不離方老爺的,給了吉祥可乘之機。


    綠尛打了十個板子,罰了半年俸祿。


    她自己罰了一年的俸祿。


    隻是這個懷疑,她根本就和方其瑞張不開口。


    她隻要稍微往這方麵引導,方其瑞就立時扯別的話題去。


    對於懷疑梅姨娘,方其瑞更願意相信是吉祥做的。


    何家賢才發覺萬念俱灰,她居然對此事一籌莫展。


    “你好好帶兒子,如今家裏一團亂糟,就別想這些糟心的事情了。”方其瑞勸道。方老爺的死令他很是悲痛,喪事辦完,榮華奢侈,乃為整個燕州城之最。


    一個月後,傷痛漸漸平息,已經有叔伯們按耐不住,提到分家產的事宜。


    這期間何家賢除了看兒子帶女兒,對外界的事情不聞不問,對方其瑞的早出晚歸漠不關心,對梅姨娘主持家事也是逆來順受——給汀蘭院什麽,她就要什麽,不給也不要,連話都懶得說。


    隻不過,疑心歸疑心,也隻能永遠爛在肚子裏,她連一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尋到。


    陳氏在鶴壽堂,自打方老爺殯天後,在這一個月裏,除了出席一下葬禮,整個人就渾如行屍走肉一般,也是默然得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問。


    如今她母子,連帶方玉荷的性命,全都緊緊扼在梅姨娘母子手中,她完全沒有掙紮的餘地和談判的籌碼了。


    方二爺主持了家族會議,他對前麵的事情毫不知情,隻知道方其瑞臨危受命,打算繼續盤賣鋪子,然後養活方家的眾人口。


    畢竟,他已經考到舉人了,在方二老爺的眼中,若是棄文從商,簡直暴殄天物。


    為了不違背方家祖訓,也為了平息其他幾房的爭端,目前隻能先由方其瑞自己做主,先繼續經營,過段時間再盤點賣光。隻是先得立下契約,等方寶乾長大後,家產還是要還給這位方家的嫡長孫。


    如此幾房叔叔便先沒了話說,畢竟公中的銀子都還在,每個月他們的生活水平沒有變化。


    梅姨娘也同意,方寶乾能獨擋一麵,那少說也是十八年後的事情了,這麽多年,籌謀一個黃口小兒,還不是手到擒來,輕而易舉的事情。


    陳氏沒有立場反對,方其宗身體不爭氣,方其業連方老爺的喪事都沒出來——曾經也披麻戴孝守靈堂,卻在五石散的癮犯了之後,扔下他老爹的棺木就回院子裏過癮去了。


    陳氏試圖要他振作,隻換來一句:“二哥當家有什麽不好,隻要每個月有足夠的銀子買這玩意兒就行了,少操好多心。”


    陳氏意難平,卻雙拳難敵四手,背後又沒有可支撐的東西。


    對於那幾房叔叔而言,雖然她是嫡母,可若是家產落入她手中,那還不如給方其瑞呢,畢竟方其瑞是方家正經子孫。


    一團和氣的就決定了方家日後的方向。


    方其瑞也當場立下字據,方二老爺監督,每半年查一次帳。


    私底下,方其瑞卻對方家的產業帝國很是不舍——方家三代人的心血,如今就因為沒有嫡子繼承,而要毀於一旦,實在可惜。


    他去找梅姨娘商量,梅姨娘卻道:“你終究是要高中做官的人,到時候去京城落地生根,跟方家再無任何瓜葛便是。你瞧你二叔,自打為官,哪裏還有半分方家子弟的影子。”


    “可實在可惜。”方其瑞感慨。


    “可惜什麽,又不是你的。這些年隻要掌管他們衣食無憂,下一代的事情,不勞你操心。”梅姨娘冷笑:“一個商人家庭,既上不得台麵,又沒有什麽尊貴的地方,哪裏值得留戀。等你做官了,才會發覺,人跟人之間,三六九等就是不一樣。難道你就不想方家的子孫,日後走出門去,就是高人一等嗎?”


    這個方其瑞自然知道,他無從辯駁。隻得暫時擱置了學業,潛心先經營起來,省得其餘商戶因為方家動亂,趁機排擠。


    若是經營得好,他日出售,也能賣的一個好價錢。


    方老爺死的時候,方玉露和方玉煙都沒有回來,路途遙遠,梅姨娘來不及通知,對外隻說送信了,隻怕還沒到。


    到過了十天半個月,也漸漸知道方老爺過世的消息,隻可惜已經下葬,根本就沒機會趕得回來,索性都沒有回來,隻派了仆人回來吊唁。


    梅姨娘快刀斬亂麻,將院子裏這段時間對陳氏複起有歸順之心的人全部趕了出去,換成她自己的人。林姨娘和沈姨娘愈發小心謹慎,隻好好的帶著兒子,再不敢說什麽不敬的話。


    方家的場麵自此定格下來。


    公中的銀子每個月撥給梅姨娘,掌管一大家子開支。


    方其瑞負責掙銀子,並找到好機會出售方家的產業。


    如此和諧,除了在獄中還不知道受了多大折磨的吉祥,方家闔府上下,已然是對梅姨娘馬首是瞻,其樂融融。


    其間方玉露曾經被陳氏寫信召回來,並州那邊回信說,方玉露懷了身孕,委實沒辦法回來。陳氏氣得哭了一整夜,大罵她沒良心。如今她一拖三,她根本毫無辦法。


    何家賢每隔一段時間就托人花點銀子去求州府夫人,纏到老二方寶坤已經半歲了,州府夫人隻無奈的說道:“此事真的是沒辦法,老爺給我下了令的。不過我瞧你也是真心實意,這年頭,難得有把一個丫鬟這樣看重的,我便指你一條明路。你不是跟從家四奶奶關係好嗎?你走她的路子,興許有用。”


    何家賢這才猶如指路明燈一樣明白了,官場水之深,根本是她無法了解的。


    隻是到底得了辦法,便備了重禮去從家。


    從四奶奶聽說是這事兒,倒是沒有過分推脫,卻也麵露難色。


    隻是何家賢死在走投無路了,恨不能立時拜倒在地求她才好。


    從四奶奶見她實在是苦苦哀求,才道:“州府大人這邊,從家的幾位男兒大概都不至於讓他賣麵子。隻能我寫信給我父親,讓他親自走一趟了。”


    何家賢這才明白,為何從四奶奶這樣為難。


    他的父親唯有親自前來,大概才能見吉祥一麵,可這樣隔了千山萬水的關係,又如何對州府大人說明?總不能因為一個奴婢,而去讓將軍欠一個州府老爺那麽大的人情吧。


    何家賢難掩失落,心裏還是很感激從四奶奶,口中卻隻能道:“既然要驚動將軍,那末我再想別的辦法。”


    從四奶奶想了一想,笑著道:“無妨,我撒個謊便是了。這些年,我倒是從未撒謊過,為了你,倒是也值得試一次。”


    當下便書信一封,隻說吉祥曾在危難關頭救過她一命,如今性命攸關之際,雖不能救贖,但是也要略微盡一盡感激之情,想要去獄中給她送行。


    “到時候我親自去,你便在我身邊扮作丫鬟便是。”從四奶奶笑著道。


    何家賢感動的熱淚盈眶,這種人情不是一般的交情,除了人間至親之間,隻怕沒有人會為了一個陌生人這樣做。


    將軍千裏迢迢,舟車勞頓,隻是為了她假公濟私,是利用職權謀私利。


    從四奶奶行動不便,卻還要親到獄中那醃臢地。


    此恩此德,真是沒齒難忘。千金的銀子也難以回報。


    何家賢一時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這段時間以來,你待人以誠,這些年在我見過的人中,前所未有,我很欣賞。你不必有心理負擔,我父親一向也欣賞你這樣重情重義之人的。”從四奶奶看她泣不成聲,忙安慰道。


    待過了酷暑,進了初秋,離吉祥被斬首之際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將軍緊趕慢趕,路上走了半個多月,才到了燕州城。


    從四奶奶自然是據實以告:“勞累爹爹跑這一趟”。


    將軍笑笑:“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和外孫女,也是值得走一趟的。”


    父女兩敘舊不提。


    到了那一日,何家賢誰也沒告訴,甚至誰也沒帶,到了從府,就支開所有的跟班,包括紅梅,換了丫鬟裝束,跟著從四奶奶的馬車一齊出門。


    州府老爺早已經打過招呼,獄卒給他們開門,一路暢通無阻。


    從四奶奶坐著輪椅走在前麵,待看到吉祥時,忍不住將頭一扭,很是擔憂的瞧著何家賢。


    何家賢先前發覺吉祥是一個人一間,還有些欣慰,待看到眼前人,心酸至極。


    吉祥一頭烏黑黑的頭發早已經被剪的參差不齊,前麵甚至露出一大塊紅紅的外翻皮肉,懵懂的瞧著來人,雙眼迷茫,似乎不識。


    身形瘦骨嶙峋,裹在囚衣中,輕飄飄的空蕩蕩的像是裏麵什麽都沒有,全是空氣。


    何家賢衝到欄杆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吉祥。”


    吉祥瞧了她,眼裏閃過一抹晶瑩的光,嘴唇動了動,突然嘻嘻哈哈笑起來:“老鼠……哎呀老鼠……別跑,我要吃。”


    說著起身去抓沿著破舊頹敗的牆根一溜煙而過的老鼠。


    何家賢眼睛漲得極酸澀,幾次想忍住淚來,到底沒忍住,撲簌簌大顆大顆往下掉,泣不成聲。


    從四奶奶給了獄卒一點銀子,問道:“怎麽會變成這樣?”


    獄卒是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知道他們定然身份極為尊貴,便知不無言:“送來時先是跟別人關在一處,那些人欺負她,打她。後來失心瘋了,咬人打人,就單獨關起來了。”


    “好了,你先出去,我在這邊看看。”何家賢回頭,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差不多五十兩:“這是我的姐妹,我想跟她多待一會兒。”


    獄卒大概還沒收到過這樣多的銀子,隻愣了一下,馬上眉開眼笑的接了退到隱秘處。反正州府大人同意的,隻要不開牢門,就沒事。


    何家賢等她走了,撲到牢門前,大聲叫著:“吉祥,吉祥……沒有人了。”


    吉祥驚慌失措的盯著牆根看了許久,這才踱著步過來,小心翼翼四處打量,顫抖著指尖試探性的點了一下何家賢的手,就被何家賢立時握住用力往前一拉。


    吉祥低著頭站在門柱中間,囁喏了半響才道:“二奶奶要小心梅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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