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媳婦這才徹底明白了:“即便是咱們從家有一天落敗了,也是架子還在,底蘊還在,骨子裏的尊貴還在……”


    說完又自覺地不妥:“呸呸呸……說的什麽話。”


    “咳咳。”何家賢輕咳兩聲提醒,再也忍不住走了出來:“這位嬤嬤,不知道花廳可怎麽走。”


    “方二奶奶客氣。”那嬤嬤笑著,行了個半禮,從容平穩,並不覺得剛才的話被人聽去有什麽不妥或者心虛,指著媳婦:“你帶方二奶奶和玉珠小姐過去。”


    何家賢一愣,片刻後知道這位老嬤嬤已然是個人精了,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早就已經深深沁入了從家世族的家風,即便是讓她低頭,她也不會認為她有錯。


    她依仗的,便是從家這棵百年大樹。


    那媳婦卻明顯有些心虛,忙端正了姿態:“二奶奶請。”


    何家賢和方玉珠跟著她走了一段路,遠遠瞧著方玉露和一***們在亭子裏傳花令玩,饒有興致的停下腳步,看著那一群風華正茂,青春貌美的姑娘們,腳步就不由得走了過去。


    那媳婦也不提醒,隻抬腳跟在後麵伺候。


    就聽見從七小姐笑著去咯吱方玉露:“你個滑頭精,不會作便不會作,偏胡亂抄我的幹什麽呢。”


    “姐姐的好,我才抄姐姐的說,姐姐可見我抄別人的了呢?一個字之差,也是差,就是不一樣啊。”方玉露滿臉帶笑,躲著她的咯吱,笑嗬嗬的,兩個人鬧作一團。


    原來,剛才作飛花令,便有方七小姐作了一句:“桃花細逐柳枝落。”


    輪到方玉露時,她雖認得字,到底不如世家小姐們,都是琴棋書畫當作日常功課,每日不曾落下的用功,因此便借著從七小姐的那句,改編了一下:“海棠細逐柳枝落。”


    許小姐當下便不幹了,指責她抄襲,眼裏赤裸裸的輕蔑。


    方玉露也不理她的挑釁,隻對著從七小姐道:“這是姐姐的詩句,姐姐說我抄我便抄,她若是願意放過我呢。畢竟,我傳唱出去,擴了她的名氣了……”


    從七小姐便過來與她打笑。


    許小姐怒道:“這樣的馬屁精,本小姐不跟你玩。”說著跟幾個要好的姐妹摟在一處了要走。


    從七小姐是主,自然不會讓賓客們就這樣散開,若是傳出去難聽的緊,急忙籠絡人心:“不然就罰方妹妹一口氣說三句……”


    “我哪裏說得出,算了,我認罰便是。”方玉露笑著,“從袖口裏掏出一小錠金子,扔在桌子上中間的青底紅花瓷盤裏:“請姐姐妹妹們吃茶。”


    “誰愛吃你的茶。”許小姐一直看她不順眼,怒道:“作了這般日的令,一句都做不出來,憑著銀子打諢。你瞧那盤子裏,幾乎全都是你的銀子。你若是不愛玩,便別參和,光拿銀子算什麽本事,誰有稀罕你家的那些臭銀子了?”


    方玉露饒是再伶俐,此刻麵對許小姐直言不諱的辱罵,也是沉不住氣了。


    她攸地往前一步:“你再說一遍?”


    “我說了又怎麽?跟你一起玩,本就辱沒了我的身份。若不是看在你侍郎夫人是你二姐的麵子上……”許小姐咄咄逼人,並不懼怕。


    方玉珠在何家賢耳邊道:“這位許小姐,便是上次在侯府為難大伯母的許夫人的女兒。”


    難怪這樣針鋒相對,看來真的是有備而來啊。


    說起二姐,方玉露本就氣得咬牙切齒,上次若不是她在侯府故意誣陷母親想要把自己“高嫁”,自己怎麽會成為閨閣女兒中的笑柄?心中一怒,正想要撲上去抓住許小姐的頭發,撕爛她的嘴之際,卻又陡然明白,或許這就是方玉婷的圈套。


    讓這位許小姐來羞辱自己,激得自己出手,再次辱沒家風,成為更大的笑柄。


    眉頭一皺,便計上心來,笑著道:“多謝姐姐看得起我二姐……”


    許小姐被她話這麽一堵,一時不知道怎麽應對,冷哼一聲:“你二姐又不是你,你往身上攬什麽?又有什麽資格道謝?我才不要你的謝!”


    “反正我不跟你玩了,沒文化的草包!”許小姐氣衝衝的。


    “二嫂……”方玉露瞧見何家賢,衝她揮揮手,笑著:“我看是你見我二嫂來了,怕了要走吧。她可是有名的才女……”


    許小姐也瞧見了何家賢,並不認識,見大著個肚子,就冷笑著:“才女?哈哈,你叫她過來,我跟她比比。”


    何家賢已嫁為人婦,雖然年紀與她相差不大,但是身份已經是媳婦。閨閣女子這樣對她呼來喝去實在很不禮貌。


    不過在許小姐眼裏,何家賢就算變成了一個老太太,也是平頭百姓,跟她不一樣,理應被她使喚。


    方玉露便過來叫何家賢。


    何家賢自然不會沾染她們之間的紛爭,不住的推脫,許小姐等人又嘲笑起方玉露來。


    方玉露就拉著何家賢不放,糾纏著叫她去。


    方玉珠推她的手:“二嫂懷著身孕呢,若是衝撞了可怎麽辦?”


    方玉露就惱火:“那看著我被人欺負?她們笑話我呢,你沒聽見?怎麽也得叫二嫂給我把麵子扳回來。”


    那媳婦瞧見何家賢難為的模樣,想到自己婆婆說的“可惜”,便笑著道:“四小姐先放手罷,方才我們奶奶傳方二奶奶呢,隻瞧著這邊熱鬧,就過來看看,這會子便要過去了……”


    她隨口說了個奶奶,卻沒說是哪位奶奶。


    方玉露不疑有詐,不情不願的放了手。


    何家賢和方玉珠轉身離開,身後傳來一陣哄笑,和方玉露的嚶嚶哭泣,還有從七小姐小聲的勸解。


    吃過午飯,便告辭。


    方玉婷領著她們出了從府的大門,狀若無意的笑笑:“你姐夫不樂意我一個人呢,來接我了。”


    何家賢她們無法,隻得又前去給肖金安見禮。


    雖沒發覺身後的目光,灼熱的盯著她許久。


    到了馬車上,方玉珠才笑著道:“真是一出好戲。”


    何家賢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明擺著方玉婷今日算計的一手好買賣。


    拿她去給從四奶奶解悶兒,拍了個馬屁。


    拿方玉露去給那些世家小姐們消遣,出了她這些年被陳氏壓製的惡氣。


    方玉婷雖然跟陳氏不對付,可手段心思如出一轍,到底是在陳氏手底下教養出來的姑娘。


    何家賢笑笑,瞧著方玉珠:“未必能如她的意。”


    方玉珠捏一把何家賢因為吃得多有些豐腴的臉頰,很是沒大沒小:“你居然不問我說的什麽意思了,看來是有長進了。”


    什麽長進,無非是上次整治了沈姨娘,又意外從她口中得知了陳氏對她確切的心思;加上周氏無意識露出的陳氏的把柄,讓她成功要挾了陳氏一次……這才發覺,她一向覺得高高在上,手握重拳,威嚴狠厲,深不可測的婆婆,不過也就是個普通人而已。


    她會怕,會痛,會恐懼,會讓步……


    她的籌謀,她的算計,她的阻擾,她的自私,她的毒辣,全都是建立在那些不堪一擊的私心上麵。黃嬤嬤說的沒有錯,方家雖富,沒有底蘊,不堪一擊。


    陳氏也如此,她的權力是方老爺賦予她的,她的地位是她的兒女們捧起來的,她的話語權是方家的銀子堆起來的。


    可她年紀老了,思維僵化,又愛子心切,連沈姨娘都能推測出她的心思。那日後隻要留心,去一一細數她的目的,便能避開。更何況,她總會死在她前頭。


    何家賢要的不多,隻一個安穩太平。


    侯府,方玉婷給肖金安捶著肩膀,笑著說道:“二爺瞧我那二嫂,胖了許多呢。”


    “沒留意。”肖金安冷麵以對:“你今日專程叫我去從府接你,是什麽意思。我瞧著,不止是讓那些夫人們眼饞,以為我寵愛你這麽簡單罷。”


    “二爺聰明。”方玉婷手上加重力道:“不過是成全你罷了,讓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人啊。若不是我牽線搭橋,你連看到她的機會都沒有……”方玉婷在他身後冷笑:“都說懷了身子的人,麵容會更美,更光彩照人呢。”


    “你胡說八道什麽……”肖金安將方玉婷的手按住:“爺還有事……”


    “二爺忘記了,我可沒忘。那日晚您喝了酒,回來口中叫著一個人的名字,妾身聽得真切,是叫的……賢。妾身想了一宿,才想到我二嫂的閨名裏帶了一個賢字……”方玉婷笑笑:“於是我又想啊想,想到腦袋都破了,才想起來,那日我落水你到後院,是找我二嫂說話吧。”


    “然後今日便請二爺到從府門口一見,瞧著您的眼神我便徹底明白了。”方玉婷想到肖金安看何家賢的眼神,妒火中燒:“您瞧著她,既溫柔又克製,內心無限渴望,可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可惜啊,我那二嫂偏不識抬舉,一心喜歡我那不成器的二哥呢,還要為他生兒育女,為我們方家開枝散葉……”方玉婷冷嘲熱諷。


    “滾!”肖金安一推方玉婷,將她摜在地上:“自作聰明的蠢貨!”


    “我蠢?”方玉婷指著自己的鼻尖,冷笑:“二爺大概是忘了怎麽當上兵部總防左侍郎的吧。”


    “若不是我讓那個老虔婆拿銀子出來跟我三弟做買賣,你能輕而易舉的派人攔路搶劫?”方玉婷氣得不怒反笑:“剛吃上水沒幾天,這就忘了我這個挖井的人了!”


    肖金安瞧著她:“瘋子!”甩手要走。


    方玉婷撲過去拉住他的腿,緊緊抱住:“二爺……我胡言亂語,我胡說八道……”


    “滾。”肖金安一腳將她踢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醃臢事,你好自為之。”


    留下方玉婷一個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門外穎兒探頭探腦。


    方玉婷擦了一把眼淚,衝她道:“滾進來。”


    穎兒忙進來:“那個西婆子抓到了。奴婢派的人在鬧市尋了她兩天了。”


    “可說了什麽沒有?”方玉婷一驚。


    “開始咬死了不肯說,奴婢找了個人打了她幾棍子,一下子就老實了。”說著附耳告訴方玉婷。


    方玉婷恨得咬牙切齒,一方剛擦過眼淚的絲帕在手中幾乎被揉爛:“果然是她,那個老虔婆,心腸真是毒辣……”


    “那西婆子怎麽辦?”穎兒道:“放回去嗎?”


    “十兩銀子就敢下手害人,這樣歹毒的人還活著幹嗎?”方玉婷咬著牙從齒間擠出幾個字:“狠狠地打,打死了算!”


    穎兒猶豫了一下:“那西婆子是良民,家裏有人的,萬一來尋。”


    “我自然會有辦法的。”方玉婷冷笑:“就讓他們去亂葬崗,尋那惡婆子的屍首罷。”


    穎兒聽到“亂葬崗”幾個字,瞧著方玉婷美麗的大眼睛裏閃出怨毒的光,忍不住打了兩個寒顫。


    方玉露在從府受了氣,回家倒是什麽都沒跟陳氏說。


    陳氏問時,隻說從家七小姐挺喜歡她。


    陳氏誇她做得好,越發存了方玉露一定要嫁得好才行的心思,絕不能像方玉荷那樣,明裏高攀實際上吃了暗虧,以為是富麗堂皇的奢華宮殿,卻不料進了飄搖衰敗的漏水破船。


    何家賢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的過,隻是從家百年世族的龐大氣勢,帶給她的震撼在心中揮散不去。而之前去侯府,雖然知道尊貴,卻沒有這種感覺。


    可能侯府人丁稀薄,侯爺是獨子,隻他一個人有爵位,肖金平是空有世子之位,無實權,空領一份俸祿。加上翰哥兒又小,上下不過三代人,顯得蕭條了些。


    可從家從嫡到庶,五代同堂,從太老爺到幾位少爺,各個都有官職。十來位夫人娘家的勢力也是不容小覷。又因為是簪纓世家,享受皇恩浩蕩,因此也沒有分家的打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係網盤根錯節,枝繁葉茂。


    連奴仆都是一家幾代人的傳承。


    何家賢想到了“紅樓夢”。


    自己,則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真真切切感受到這個時代,讀書人考取功名後,給家人帶來的尊貴榮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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