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拜帖是昨日送來的,六月初一,是大後天。侯府要大擺筵席,以示慶賀。隻怕,也想廣而告之,侯府沒倒,仍舊是燕州城最靠近天家的皇族。


    意思就是為了不得罪方玉婷,先不管馮姨娘了。


    懷了女兒的消息在府裏散布了好多天,加上合景,林姨娘都有孕,一時之間,陳氏似乎看誰都是開心喜悅的,對待下人比以往更加寬和,對待子女比以往更加愛護,又是在庵裏大開慈鋪施粥,救濟燕州城的窮苦百姓;也在城牆上往下扔饅頭,救濟城外不許進城的災民。


    方家的生意得了一段時間調整,也慢慢緩過來,開始重新煥發勃勃生機。


    何家賢能明顯感覺到整個方家不像之前那樣繃緊了神經,而是在陳氏的帶領下,所有人都和顏悅色,彬彬有禮,不疾不徐,井然有序。


    身子一日比一日沉,肚子一日比一日大,天氣也一日比一日熱,開始隻能悶在屋裏大扇子,吃吃東西。


    待後來下了兩日雨,一天晴,何家賢越發什麽都不想幹,急忙出去散步。她悶壞了。


    在園子裏的涼亭,就碰上了同樣出來逛的林姨娘。


    說起來,林姨娘雖然懷了孕,可整個人瘦弱蒼白,無精打采,若是細看,能看出她臉上的憂心忡忡。


    “二奶奶來了。”采芳笑著打招呼,又對林姨娘道:“瞧我說得對吧,懷孕了就要多走走,二奶奶就是走得多,胎兒才康健,瞧二奶奶紅光滿麵的,胎兒定然長得很好呢。”


    何家賢對采芳的熱情很是不適應,笑笑點頭表示她的話聽進去了。


    采芳又說:“二奶奶快勸勸我們姨娘吧,別成天愁容滿麵的,知道的說她身體不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不高興懷孕呢。”


    何家賢忙道:“要做母親了,心思是很複雜的。生下來意味著負責他一輩子,林姨娘隻怕還沒適應呢。過段時間,她在你肚子裏會動了,你感受到生命的強韌了,所有的擔憂就都拋開,隻剩下迎接她到來的喜悅了。”


    “會動嗎?”林姨娘聽到這話眼裏放出異樣的神采來。


    “是啊,每天動好多次呢。”何家賢將她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肚皮上,意圖讓她開心些。大夫說過,母親不開心,孩子也不會好的。


    “你等一下,多放一會兒。”何家賢喝了一口水,又吃了幾粒鬆子,靠著石桌子坐著。


    “啊,她動了,她動了。”林姨娘很是緊張,立刻把手拿開,卻又片刻後,重新放上去,瘦削的臉頰上充滿喜悅:“她真的在動啊。”


    何家賢笑笑,她第一次胎動時,也很驚訝,連帶著方其瑞也緊張兮兮的,時不時摸一摸。


    後來,就都習慣了,不稀奇。


    林姨娘感受了好一陣子,直到何家賢肚子裏的小家夥安靜下來,才將手收回來,剛才的喜悅一閃而空,越發愁容密布,起身告辭。


    何家賢不解,卻也不好強留,隻得起身相送。


    走到台階下方,不知道林姨娘是不是腳下太緊張,還是剛下過雨台階還是濕的,她居然一腳踏空,一個趔趄,身子就搖擺晃蕩,眼看要摔倒。


    何家賢情急之下,無暇細想,忙伸手去捉她衣衫,及時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後一帶,一旁的采芳本就急得不行,忙一把抱在懷裏,扶住扶穩了。


    何家賢用力過猛,反而無法站穩,徑直向下跌,手胡亂抓著,像是抓住了誰的胳膊,那胳膊想拉住她,但是沒抓緊她的手。


    “小心……”


    “二奶奶……”


    隨侍的丫頭們紛紛出聲驚呼,何家賢眼見著人要肚子朝下撲在地上,心裏一緊。


    電光火石間,身軀又被誰在後麵拉了一下,一隻胳膊從她腰間摟住她。她趕緊借著這個助力將頭往後一仰,使勁將全身的力氣往後栽倒,手下意識的護著肚皮,腳後跟打滑,瞬間就仰麵朝上往下滑了四五級台階,摔在了台階最底下。


    頭破血流,腰身硌的生疼。


    何家賢驀地嚇得渾身發抖,怕是腰身坎在台階上了。


    一旁的丫鬟們急忙都圍上來:“二奶奶,二奶奶……你流血了……”


    “紅梅被壓住了……”


    “快去叫大夫……”


    “二奶**破了……”


    何家賢顧不上什麽頭破血流,急忙摸摸肚子。


    她身子一動,身下便傳來一聲呻吟。


    “啊,二奶奶快別動,紅梅胳膊壓著呢……”


    何家賢這才發覺腰身下壓得是紅梅的胳膊,立時不敢動。


    紅梅骨折了。


    何家賢後腦勺摔破了,脖子崴了。若不是紅梅的胳膊墊那麽一下子,隻怕會危及生命。


    好在林姨娘沒事。


    汀蘭院這下損失挺大。


    林姨娘過來致謝時,抽抽嗒嗒泣不成聲,既有感動,也有懊惱。


    她不敢說,她那時候是故意走不穩的,想要借此機會舍棄這個孩子,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的過日子了。


    可自己的孩子沒害成,還差點害了別人的孩子。


    她很愧疚,也很觸動。


    誰不知道腦袋摔在地上了死的幾率會很大?可何家賢寧願自己去死,也不願意肚皮朝下去摔,要護著未出世的孩子。


    何家賢說,過段時間,她在你肚子裏會動了,你感受到生命的強韌了,所有的擔憂就都拋開,隻剩下迎接她到來的喜悅了。


    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那是她的孩子,她和老爺的孩子。再過一段時間,他也會動的。


    她改主意了,她要保護好他。


    方老爺重賞了何家賢,畢竟兒子和孫子對比,還是兒子比較重要。


    何家賢並沒有要什麽賞賜,隻說同為人母,應該做的。


    方老爺便許諾日後有難處可直接向他開口。何家賢隻以為是客套話,點點頭答應了。


    紅梅賞了一些銀子。


    如此,隻能待在家裏養病。


    不過何家倒是傳來一個好消息,大姐何家淑生了一個女兒。雖是女兒,可到底破了她不能生養的傳言,還是很受夫家喜歡的。


    何家賢這才放了心。


    方其瑞怒她舍己為人,好幾天不理。


    何家賢無奈的笑笑:“我沒有那麽偉大,見她摔倒隻是條件反射的去順手拉她一把而已。完全沒料到自己也會被摔倒。我摔倒是意外。”又哄了許久才把方其瑞哄好,且答應方其瑞,日後定然再不會冒險,一點點也不會!


    紅梅休養的時間裏,雪梨來了一趟,磕磕巴巴說了許久,無非是汀蘭院現在人手不足,二奶奶若是有用得著她的地方,可以說一聲。


    被何家賢婉言謝絕。


    她越來越不喜歡雪梨了。


    還蠻喜歡紅梅的。


    陳氏帶著方玉露、周氏去參加侯府的宴請。


    其他的庶子庶女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先前侯夫人下帖子請她們去,不過是侯府私人的麵子,愛請誰請誰。


    像這樣官麵上正式的宴請,來的都是燕州城的達官顯貴,商賈之家本來不在被邀請之列。


    隻方玉荷是正經世子夫人,不管是為何兩家結親,可到底是明媒正娶,娘家人自然也是正經親戚。


    陳氏此刻便坐在一幹貴婦人中的最下首,臉上笑得都僵住了。


    侯夫人在上麵,眼神環顧了一周才道:“多謝各位來給小兒慶賀……”說著起身一一介紹各位夫人。


    介紹完畢後,侯夫人便去前廳招呼男賓客,留著方玉荷代表她招呼女賓客。


    方玉婷早已經自顧自的跟夫人們打成一片,看起來比方玉荷的人緣還要好。


    一時之間,認得的不認得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女人們,便開始熱絡的聊天起來。


    陳氏見沒人找她說話,坐在那裏有些尷尬,卻不好主動。


    她眼裏冒火的盯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坐在侯夫人下首中間位置的方二夫人,帶著方玉珠。像是沒看見她也在似的,隻顧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


    在方家,在燕州城,她是手握滔天富貴的財主老婆;可在這種場合,光是那些輕視冷漠的眼神,就能讓她如坐針氈。


    如今竟然連二夫人也不如!


    那些女人們,或許沒有她有錢,或許沒有她闊綽。可是她們的身份,非權即貴,這不是銀子能買來的體麵。


    那些夫人們卻是即便不認得她,也是聽說過的,無非就是兩個:一是方家好本事,居然能高攀侯府;二是侯府自甘下賤,娶商賈女。


    當然,第二項可不能顯示出來,畢竟侯夫人在這裏。再說,侯府的日薄西山私底下說了好幾年了,也說膩了。


    便有一位美貌的許夫人走過來瞧著站在陳氏身後的方玉露:“方家小姐也到及笄的年紀了吧。”


    “說起來,方夫人可真是本事呢。幾個女兒,一個比一個嫁得好。”許夫人眼裏的輕視掩蓋不住:“想來是方家小姐們有什麽厲害的手段,能夠拿住男人的心呢。”


    這許夫人不過一界鄉紳的老婆,那鄉紳也不過是仗著祖父在京城做過官,後來告老還鄉。雖然已經沒落,可到底官宦人家,宗裏麵論起來也曾經是大族。燕州城又不大,既然人家祖父還沒死,那臉麵還在,略也要給一些。


    這樣的身份,最會逢高踩低。論權勢基本沒有,瞧著手握實權的官宦家族,追趕不上;論財富呢又不夠殷實,到底比不上真正發跡的人家,唯有在身份上自覺高人一等,時常拈酸吃醋。


    她本算是這裏麵低等的出身了,瞧著還有不入流的陳氏也在此列,自然要忍不住找一找存在感了。


    “妹妹說的是。”另外一位瞧著麵生的夫人幫腔:“不然,我可真是想不明白了。她怎麽會有資格坐在這裏。”


    “她是當家主母,當然有資格。”許夫人調笑著:“若不然還有誰呢?好歹也是侯府親家呀。”


    “哦哦,還有二夫人。”許夫人陰陽怪氣指著方二夫人:“都是嫁入方家,同人不同命啊。當初二夫人也是一樣的身份,無奈人家旺夫啊,方二老爺考取功名,她也就從賣布的媳婦,成了官太太了。”


    方家是賣布發的家,據說先祖開始隻是一位走鄉串戶的賣布郎。


    “還有一位呀。”那位麵生的夫人笑著答話:“你忘了,人家不僅女兒能高攀,連兒子也是高攀的。”


    “是啊,說起來,那位何家小姐倒是吃虧了,明明是舉人老爺的女兒,當初祖父在京城裏也是做官的,偏何夫子眼皮子淺,好好的偏要下嫁,還嫁了個庶子……”許夫人捂著嘴笑起來:“不過方家行善積德,有的是銀子。為五鬥米折腰的文人還少嗎?”


    兩個人一唱一和,奚落了許久,才指著方玉露道:“哎,說起來,不知道哪家的少爺要倒黴了。”


    “總有那沒骨氣的人,銀子多了又不燒手,你擔個什麽心。”許夫人笑著,見方玉珠走來,忙撇下陳氏,迎上去。


    方玉珠給陳氏見禮:大伯母。


    陳氏人前還是很沉得住氣的,哪怕心裏恨得都要滴出血來,麵上卻也是帶了笑容:“玉珠。”


    “玉珠小姐的婚事是退了嗎?”許夫人關切的問:“我娘家還有個侄子,年齡正好相當,長得一表人才……”


    方玉珠比方玉露大一歲。


    這個許夫人真是討厭啊。


    方玉珠想著,口中卻乖巧:“母親在那邊,多謝夫人關心,這些我都不太懂呢。”


    她叫上方玉露:“我們去找大姐二姐吧。”


    方玉婷正好滿場打轉,轉過來了。


    轉到許夫人旁邊,許夫人急忙上前:“世子夫人,侍郎夫人……”


    今日是方玉婷的主場,因此對她又格外殷勤:“剛才我還在和令堂說起呢,說侍郎夫人是個旺夫的命……”


    “是嗎?”方玉婷衝她笑笑,又過來對陳氏恭敬的一行禮:“母親……來的客人多,不免怠慢了。”


    因為身份,她如今竟比陳氏還高貴些,卻願意像以前一樣行大禮,倒是讓不少人低聲稱讚起來。


    兩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靠近了低聲說起話來,倒是比嫡親女兒方玉荷還要親熱。


    陳氏極為滿意方玉婷為她扳回的這一顏麵,很是配合的人前演戲。


    方玉婷的聲音卻陡然放大了些:“……母親,女兒實在為難,四妹妹的親事,哪裏就那樣容易找三品大員家的嫡出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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