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經收了方家的聘禮,合婚庚帖也對了,婚書禮書又過了,我聽說方家又加了聘禮過來?”何音蘭回眸發覺何家賢還在門外,急忙噤聲。


    何家賢知道他們避諱自己,聽著聲音戛然而止,腳下便不停地走了出去。


    徐氏聽何音蘭話音不善,心裏有些生氣,麵上就要顯露出來,轉頭見她大喘氣累得慌,心裏一酸,聲音就軟下來:“家裏的事並未與她說,再說再不濟,也不會到賣女兒的地步……”


    “別說的那樣難聽。”何音蘭平複了下心情,緩和了語氣:“誰賣她了?是我這個做姑姑的?還是二哥那個做爹的?”


    徐氏愈發理虧詞窮:“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你心疼她,嫂子。”何音蘭換了口氣,緩緩勸道:“當初方家求我來保這個大媒,我就情知二哥會不願意……家賢以前一心想嫁讀書人,將來做狀元郎夫人,這股子高心氣兒我們都是知道的。”


    她慢慢勸導:“她性子又烈,也擔心逼急了會想不開。因此我隻悄悄跟你和二哥提了一句,二哥並未同意,我也沒說什麽,照例回了方家。哪裏知道,過了沒多久二哥就轉變心意同意了,家賢一向明白事理,又聽父母的話,也沒什麽意見,當時不就答應的好好的?怎麽摔了一跤以後,就鬧起來了?”


    她邊說邊用審看的目光盯著徐氏,盯得徐氏不自然的別過臉去,片刻後才慢慢回道:“我怕她嫁過去吃了虧,心裏老擔憂,就跟她提了幾句,讓她心裏好有個準備。家淑不就是當初媒人說的千好萬好,結果……”


    “嫂子啊嫂子,你讓我說你什麽好?”何音蘭本來隻是猜測,她情知徐氏一開始就對她和何儒年定下的這門親事不滿意,卻沒想到她不做和事老,偏還做了攪屎棍子,“怎麽能糊塗至此!”


    “兒女親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別說家賢自己也同意了。即便是不同意,那你當娘的,也隻該好好勸導她,怎麽還挑唆離間,讓孩子起了反抗之心?”何音蘭瞧著徐氏:“你若是不同意,當初就該駁了二哥,大家好好商量,回了方家便是,怎麽又背地裏跟孩子說這些?”


    “我跟老爺提過幾次,老爺根本不聽。”徐氏聽何音蘭分析,頭垂得越發低了:“我想著老爺素日疼家賢,她若是堅決不願意,老爺說不定能轉寰心思。”


    “嗬嗬。”何音蘭冷笑,她快被徐氏氣死了:“這門親事是我保的大媒。”她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很是傷心:“嫂子還是覺得我這個做姑姑的,是為了那點子媒人禮,至賢兒的終生幸福於不顧?”


    徐氏沉默不語,連辯解都不會了。她的確是存了這點子想法。顧家跟方家是隔壁鄰居住著,斷然不會真的不知道方二少爺在方家的處境,卻從來不說,隻揪著方家有錢不放……何音蘭隻聽方家有意思,便急著過來保媒。


    “如你所願,現在賢兒和二哥鬧得不可開交,好好一場婚事,隻怕要雞飛狗跳了,嫂子功不可沒!”何音蘭見她默認,本來想解釋的話便沉進肚子裏,忍不住出言譏諷:“嫂子如此糊塗,難怪清讓不許我有什麽事都先跟你說。”


    徐氏電光火石時間,一下子聽出她話裏的弦外之音,臉色攸地一下愈加蒼白,立時抓了何音蘭的手,急急問道:“你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唯獨瞞著我一個人?”


    何儒年一個月俸祿統共五十兩銀子,除去家裏人情往來,日常開支,基本上所剩無幾。她掌管一家子的衣食住行,時常覺得緊巴巴,要當了陪嫁的首飾貼補。何儒年哪裏來的錢,讓那個春嬌住在城裏,還能穿金戴銀養著?若是何音蘭知道這事,並且借或者貼補了何儒年一些銀子,這事情就說得通了。


    她從昨日起,一直隻是不甘心,到了此刻知道了這些事,才頓覺心如死灰,誰都指望不上了。


    何音蘭見她麵色蒼白,眼神空洞,容顏頹敗,一下子像是被人抽幹了精氣,立時驚覺自己說錯了話,再想解釋,徐氏已然是不會相信了的,隻能忍了忍。


    她素來瞧不上徐氏,對這個二嫂並不十分敬重,此刻傷了他的心,也是尷尬多於內疚。便撇過頭不看徐氏,伸手去摸茶杯,撈了個空,忍不住怒道:“家賢呢,怎麽添個茶,這半天還不來?”


    徐氏卻隻冷眼瞧著她,麵色悲痛。


    何音蘭到底心虛,選了個好聽的話來說:“嫂子,你方才指責我,說我不為賢兒盡心,我一時氣話,你別往心裏去。賢兒是我的親侄兒,我哪能真的將她往火坑裏推,你聽我說,這門親事,是方家大夫人親自遣了人來跟我說的,她你也知道,是燕州城賢名在外的,她相看中的媳婦,真嫁過去了,自然不會虧待的。”


    方家大夫人陳氏是方老爺發妻,掌管著方家內宅,為人敦厚和藹,大方善良。對外,每年年前臘月,都會開粥棚施舍窮人家度日,燕州城提起她無不感激;對內,偌大的方家在她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安穩祥和,與幾位庶子庶女關係和睦,無人不服。


    徐氏空洞的眸子裏這才有了一點星光。


    何音蘭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方才因為尷尬和緊張,惹得她出了一額頭的細汗。一點子冷風吹來,便冷的渾身一哆嗦,低頭咳嗽起來。


    徐氏大聲道:“家賢,家賢,你倒得茶呢?”


    黃嬸在門口候著,急忙端了一壺茶水進來。


    徐氏因何音蘭方才的解釋心裏好想了些,片刻才說道:“既然是這樣的緣由,也不先告訴我。”


    何音蘭怎麽好說,此事是她去廟裏上香,與方家大夫人偶遇閑聊時說起。大夫人感慨方家世代經商,身屬賤籍,士農工商最底層,沒有地位,家中的適齡閨閣女子,也隻能嫁給經商的人,憑著花容月貌家教良好,卻到底是受人輕賤。


    何音蘭聽著隻不過心裏冷笑。方家富甲一方,別說輕賤,就是燕州知府,也不得不給他們幾分麵子,陳氏沒由來這樣感慨,讓人家小門小戶的怎麽活。


    方顧兩家是挨著的,隻不過方家住的是燕州城最好的園林宅子。光是大門角門就有6個,顧家是祖產,隻一座五進的大宅院罷了,大門在一條胡同裏,對著的不過是方家的角門,平時根本不走動。若不是今日遇到,隻怕雖為鄰居,卻連陳氏的麵也難見。


    她正奇怪,好端端的並不熟稔,方家也從未把顧家放在眼裏,怎麽就跟她說起這些。


    正思忖著,陳氏話音一轉,語氣帶著幾分悵然:“前幾年我家二爺下場,中了舉人,好容易候了這幾年缺,才得了一個江州理問的閑差,方了外任。不過到底還是走上仕途,比我們大房可好得多了。”


    何音蘭聽到這裏,才隱約明白點什麽,卻又抓不住。隻聽著大夫人繼續感慨:“因此,老爺便想著讓二少爺至仕,這樣也好光耀門楣。隻他讀書不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拖著三年了連個童生也沒考回來。哎。”


    何音蘭這才試著搭話:“您這樣為二少爺籌謀,他自當明白您的苦心,發奮讀書才是。”


    “你可能也知道,他並不是我親生,因此不愛聽我的。”陳氏將帕子放在眼角邊按了按:“眼見著都十八了,讀書上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成天花天酒地不圖上進,稍微好點的閨閣小姐,哪裏看得上他。”


    “他雖不敬我這個母親,可我卻不能不為他盡心。今日跟你說,是想著你哥哥以前中過舉人,定當有許多同窗,看看哪家的小姐,能與瑞兒合適,門戶不要緊,隻要賢惠,能督著瑞兒讀書上進。”


    原是在這裏等著呢。


    何音蘭當時聽了心裏一動,那個念頭隻一下便撞進腦海裏,隻裝作思考了一會兒,才猶豫說道:“倒不用去打聽,我娘家便有兩個侄女。”


    陳氏一聽眼前一亮,便開口說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何先生在咱們這裏學富五車……”


    何音蘭便是這意思,瞧陳氏有意,便小聲說道:“隻是我二哥讀書讀多了,腦筋也不甚靈活,隻怕不太願意……夫人若是有時間,還是去瞧瞧別人家吧。”語氣卻不十分堅決。


    “咱們隻是一提,誰說一定要成了。”陳氏笑著說道:“成不成不強求。”


    何音蘭這才答應跟何儒年說。


    陳氏的用意,她並不是不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隻稍微一想,就得通了。


    陳氏明顯是不願意庶子娶個門當戶對的好媳婦,因此借口要他至仕,隻將眼光放到小門小戶的讀書人家,家境低了得依附方家,又不是經商的根本看不懂方家的彎彎繞繞,隻低眉順眼小心過活便是。如此一來,斷了方其瑞日後的嶽家依仗,隻怕身份太低,還能將他再往下拉一拉。


    陳氏不愧為經商世家當家的,打的一手好算盤。


    何音蘭並不在乎陳氏如何算計自己的庶子,她隻是盤算著,此樁姻親,對於何家來說,也是好事一樁。


    何儒年頭腦迂腐,一派讀書人的清高性子,又不屑與人應酬,光靠著那一點俸祿,養著一大家子人,早就捉襟見肘,家裏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若是侄女能嫁到方家,日後多少能沾點油水,隻怕方家手指頭縫裏漏出一些,都夠何家吃喝了。


    雖陳氏現在掌家,又處處鉗製庶子,看不出方其瑞能有出什麽出息,暫時撈不到什麽。可方大少爺身有殘疾,成親三年了都還無所出。再這樣下去,就算陳氏再不願意,握著手中的權勢不放,可她到底會死在前頭。最後方家偌大的家產,還得落到庶子方其瑞手中。


    想到此,便興致勃勃去跟何儒年說,隻是果然遭到拒絕,她猶心不死,並沒有回陳氏,隻想先拖著,再找個好機會勸勸二哥。


    隻是沒多久,何儒年突然同意了,特地來找她,遣了她去回方家的話,她也是疑惑良久。


    想到此處,何家賢到底是她推出去方家的,大宅院裏是非多,她並非不清楚,隻是被富貴迷花了眼。這會子瞧著徐氏可憐巴巴的,多少有些愧疚,難得地跟徐氏推心置腹:“二嫂,不瞞你說,我這病雖然不要命,卻也是拖著拖著把身體拖垮了,哪日突然舍了濤兒去了,隻怕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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