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裴歡沒有直接去找麗嬸,換了衣服,又匆匆出來了。


    她其實沒打算去海棠閣,但這一頓午飯下來,勾起她無限回憶,她反倒有點想念那座院子了。


    正好趕上中午吃飯的時間,街上人少,裴歡準備避開人偷偷回去,於是換上一件長風衣,壓低帽子,避開其他人獨自回到了海棠閣。


    白天的蘭坊又變成了一條普通的長街,曆史悠久,古建築多,看上去平靜無害。很多外來的車輛路過通行,街上還有行人來往,實在看不出什麽古怪。


    她離開兩年,偶爾回蘭坊也沒顧上來看,今天下午有時間,突然有些懷念。


    海棠閣顧名思義,院子正中有一棵長了很多年的海棠樹,這地方采光極好,正好讓它得了勢,枝葉遠比其他同類龐大。


    裴歡的青春年少,大半時間都是在這棵樹下度過的。隻要陽光好的日子,她就來樹底下啃水果,玩耍,逗貓,後來隋遠進來,她又每天坐在樹下和隋遠吵架打鬧。


    後來她上學那些年,正是最流行拍照的時候,華紹亭給她留下了好幾本相冊,她從小到大都被妥善記錄,一一珍藏。


    如今,裴歡離開海棠閣幾年再回來,這才真切地覺得他們少了一張合影。


    華紹亭的身份特殊,從來不留任何影像資料,如今看一看,隻覺得有點遺憾。


    這應該是他們兩個人不可或缺的前半生,可惜照片裏隻有她。


    正門前邊已經上了鎖,但自然難不倒裴歡,她知道一條小路,於是偷偷繞道,進了後邊的林子裏,又從樹林拐進院子。


    陳家人雖然忌諱華先生的存在,但到如今,數數剩下的這些後人裏,一個一個倒也還算有良心,尤其是會長陳嶼,他應該盡心吩咐過,定期安排下人回來打掃修繕。


    裴歡看見海棠閣裏四下幹淨,草木也都熬到了春天,又到了露頭角的時候,這下她心情總算好了一點。


    她順著長廊向華紹亭過去住的屋子走,剛到了拐角的地方,忽然聽見遠處有些響動。


    有人似乎在按門上的密碼鎖。


    裴歡馬上停下腳步,估計正好撞見有下人要進去打掃。她不想讓蘭坊其他的人看見自己回來了,猶豫了一下,準備轉身走,突然又聽見那邊廊下的動靜也停住了。


    畢竟這院子早沒人住,她一路走過來沒提防會有外人,估計對方也聽見了這邊有腳步聲。


    裴歡仔細聽著屋門的動靜,那扇門的響動她從小到大最清楚了,這麽半天過去,門並沒有被打開,也就是說按密碼的人其實不知道怎麽進去,那就不是原本應該來這裏的下人。


    對方向她所在的方向走過來,裴歡警惕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那人很快順著路走到了拐角,人還沒過來,倒先看見了她隨著動作蕩起來的裙角,冗長繁複。


    隻不過十幾秒的工夫,裴歡想了無數種可能,沒想到事情還是出乎意料。


    “你是……”她愣住了,直到對方走到自己麵前,她突然覺得此前無數細枝末節突然都被眼前這個女人串起來,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本能地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闖進海棠閣的人,竟然是那位去過古董店的奇怪女人。


    對方似乎總是穿著厚重的長裙,在今天這樣的豔陽之下,她依舊從頭到腳包裹住自己,幾乎看不清臉。


    隻不過這次對方很有禮貌,主動摘下了墨鏡。


    裴歡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素著一張臉,普普通通再沒有什麽特別的特征,但就是這樣一張平庸的臉,她卻怎麽想怎麽覺得非常熟悉,一時有點恍惚。


    她不太確定這人是不是本身就住在蘭坊,也不知道眼熟是不是因為過去彼此總有過一麵之緣,她沒有時間仔細回憶,隻首先記起來,醫院裏那些人描述的話,終於把所有的特征都確定地聯係起來。


    她和對方保持距離,開口問她:“你去過醫院,裴熙是你帶走的?她現在在哪?”


    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但那個奇怪的女人隻是站在拐角處,定定地盯著她看。


    對方的臉色非常不好,像平白無故躺了幾十年,透著一股不健康的灰,她明顯已經不再年輕,卻又沒有曆經歲月的痕跡,沒有時光自然而然帶來的平和態度。


    裴歡想起來了,上一次在古董店相見,自己也有這種感覺,這個女人就像一塊被人摔碎的瓷片,眼下她突兀地出現在這座院子裏,又突兀地站在裴歡麵前,整個人除了怪異,還透著一股尖銳的敵意。


    裴歡覺出氣氛不對,也不再莽撞地逼問,給自己留了分寸。


    此時此刻她雖然在最熟悉的海棠閣,但今時不同往昔,這地方現在是一座沒人住的空院子,不會有人隨時過來查看,她貿然在這裏逞強毫無用處。


    她突然想起華紹亭的一句話:“要有耐心,借勢而為。”


    想來可笑,這話還真就是在這窗下說的。


    過去那些年,華紹亭明知陳峰有私心,也知道十幾年陳家都在背地裏不老實,但他從來沒特意使什麽手段,最後連裴歡都看出來了,跑去問他有沒有什麽打算,華紹亭卻好像一點都不擔心。


    凡事提前打算是一方麵,能耐住性子找到時機也很關鍵。


    裴歡開始佩服自己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能出神,對麵的女人突然開了口,打斷了她全部思緒,對方問她:“韓婼,想起來了嗎?”


    這名字有點奇怪,裴歡沒什麽特殊印象,又仔仔細細看她這張臉,眼熟隻是某種感覺,如果她真的認識,應該也早就想起來了。


    這女人的聲音非常特別,低啞幹澀,隻說幾個字,都聽得人難受。


    這麽顯著的特征也應該被人迅速記住,但裴歡確定自己除了上一次在古董店見過她,再沒聽過這麽說話的人。


    對方仿佛也知道這個問題,所以話都簡單,眼看裴歡沒再接話,她忽然走了過來。


    韓婼一直背著雙手,裴歡發現她盯著自己的目光竟然泛起笑,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碎了的瓷片終究也能割人。


    裴歡越發覺得不對勁,突然反應過來,猛地向後退,眼下的形勢顯然對她不利,她並沒有公開回蘭坊,不該貿然地四處亂走。


    海棠閣雖然院門上鎖,但目的簡單,隻防君子不防小人。如今這裏隻是幾排空屋,不會有閑人進來,四下閉門,純粹是蘭坊的後輩為了表達對原主人的敬重,真有人動心思要進來也不難,四處繞一圈,大致也能摸到後邊的林子,找條小路順著長廊拐進來。


    裴歡腦子裏飛快地閃過海棠閣的格局,想辦法能從這裏脫身。


    她一路向後走,身側就是過去華紹亭過去要見外人的書房,門窗都還保留了老建築本身的樣式,還沒等她想好辦法,後邊的女人突然追了過來,伸手想要拉住她。


    兩個人幾乎撞在了一處,裴歡一腿踢過去回身迅速甩開她,兩個人剛好衝到了書房之前,裴歡整個人抵在背後的門板之上,和對方近在咫尺。


    韓婼皺眉,下意識避開半邊身體,似乎腰邊有舊傷。


    裴歡看出來了,韓婼明顯也沒受過什麽特殊的訓練,而且身體狀況古怪,真要和自己扭打起來對方未必有優勢,她剛想鬆一口氣,沒想到對麵的女人不再遮掩,忽然反手拿了槍。


    韓婼繁複的裙擺除了遮醜,原來還有些別的用處,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徑直對準裴歡。


    裴歡穩住對方,示意自己不會亂動。


    兩個人的距離越發近了,韓婼看著她不再遮掩,細細地打量麵前這張臉。


    以前她真沒想過,當年裴歡隻不過就是個瘋丫頭,跑來跑去,說話還不清楚呢,如今竟然成了敬蘭會的華夫人。


    韓婼有些控製不住,盯著裴歡的目光忽然發了狠,自說自話地念著:“我以為他在女人的事上……不會想不開。”


    蘭坊,一條臭名昭著的街,這條街上的生活到底有多庸俗無聊,才能把他那種男人的心腸都磨軟了。


    所以她想來看看。


    裴歡逼著自己保持冷靜,她並不想和韓婼過多糾纏,她看出對方還有顧忌,於是穩住呼吸,提醒韓婼現在的情況:“隻要動了槍,你也走不出去。”


    韓婼不在意這個問題,冷冰冰又開了口,聲音依舊晦澀,她問道:“告訴我,進房間的密碼是什麽?”


    裴歡沒有回答,雙手壓在身後。


    對方似乎對這件事感到格外不解,又繼續說:“你跟他過了這麽多年,我試了所有和你有關的數字,都沒成功。”


    “你帶走我姐姐,闖到店裏又找到海棠閣,這麽大費周章,就為了要進房間的密碼?”裴歡隻覺得這事可笑,她橫下心說,“告訴你也無所謂,反正屋子裏所有的東西都不在了,你進去也沒有你要的水晶洞。”


    她打量韓婼的臉色,伸手慢慢按下對方手裏的槍,那女人聽見她說起水晶洞微微變色,又等著她的答案,情緒總算平複很多。


    她告訴她:“很簡單,隻是一個門鎖而已,我大哥隻是隨便定了個數,和誰都沒有關係,0921。”


    裴歡說出來都沒有什麽情緒,反倒是對麵的韓婼聽了這串數渾身一震,突然死死盯著裴歡,衝口而出:“你再說一遍!”


    裴歡看出對方莫名失神,她趁著這一瞬間,抬手向背後用力一推,書房的門果然沒上鎖。當時她搬走的時候,為了幫華紹亭把那些尺寸超標的木頭架子挪出去,隻能讓人拆了半邊門,後來房間既然都空了,下人應該也不會再費事,隻會簡單把門板修繕恢複。


    她賭這裏不會再特意上鎖。


    果然。


    前後不過一兩秒,她幾乎瞬間撞了進去,韓婼突然反應過來,可對麵的人已經將門關上了。


    裴歡在門裏聽見外邊上膛的聲音,一顆心幾乎跳出來,她拚命衝向一旁避開,眼看就要來不及,死死閉上了眼睛,卻遲遲沒聽見任何動靜。


    她靠著牆壁勉強喘過一口氣,透過門上的縫隙向外看,韓婼身後竟然又來了人。


    韓婼沒料到會在這裏撞見裴歡,但遇見就遇見了,她正好一起做個了結,隻不過她也沒想到這院子裏還有其他人守著。


    突如其來從樹後衝出來一個男人,對方看著年輕卻有張玩世不恭的臉,同樣舉槍對準了韓婼的腦後,逼得她隻能停手。


    裴歡借勢重新推開門,那男人一看她出來了,立刻把槍放下,忽然又退出去了。他從頭到尾一言不發,迅速隱入林子裏。


    裴歡沒見過對方,也不知道這裏為什麽還會有下人守著,但不管是誰的人,眼看目前形勢對她有利,她也就是順勢而為,麵上不動聲色,隻當作是蘭坊來了人。


    這一下韓婼沒了任何優勢,她當著裴歡的麵扔了槍,忽然又扯起嘴角笑,看著她說:“咱們來打個賭,賭我什麽威脅都不用,你今天一定會乖乖聽話。”


    裴歡不想再和她繞彎子,直截了當地說:“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闖進這裏幹什麽,剛才的事先不算,如果你把裴熙送回來,我可以保證你今天安全走出蘭坊。”


    韓婼顯然對能否離開並不著急,她站在一旁四處看了看,過了一會兒才說:“有你在,我想出去很容易。”她回頭掃了一眼裴歡,“如果你還想見華紹亭,不要通知任何人,你今天一個人和我走。”


    裴歡自然不會上當,問:“你到底是誰?”她說著說著忽然頓住了,畢竟這麽多年……沒人敢對華紹亭直呼其名。


    韓婼順著拐過來的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嘲諷地說:“他騙你這數字是隨便編的?”


    她很快已經回到門邊,按裴歡所說的把幾個數字輸進去,門真的開了。


    裴歡以為她會進去找她要的那座水晶洞,但對方什麽也沒做。


    韓婼仿佛隻是為了驗證這串數字,門如願開了,她的表情卻顯得格外黯然。她一個人在門邊靜靜站了很久,對著幽暗僻靜的空房間,終究什麽也沒做。


    裴歡想起麗嬸說過的那些話,這個突如其來的女人是華紹亭的故人。


    她還費盡心思想讓會長幫忙找到這個女人,結果沒想到直接就在海棠閣看見了這個人。


    所有的一切漸漸湊起來,雨夜水晶洞,被帶走的姐姐,消失的華紹亭,好像蘭坊裏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個故事,隻有裴歡什麽也不清楚。


    她好不容易安安穩穩過了兩年,再次被逼回蘭坊,又有人站在這裏,拿著二十年前的往事相要挾,恨不得顛覆她所有已知的過往。


    這要是場夢,可能還會真一些。


    世事終究漫長,年輕的人都早已長大了,丟掉的故事早晚還要撿回來。


    假如裴歡還是當年這裏的三小姐,少不更事,也許她還會輕易崩潰,流下兩滴辛酸淚,可惜眼下她走到如今,唯一擅長的事就是不管什麽情況都絕不回頭,她根本沒時間為了那些來時路而惋惜。


    她除了覺得荒唐之外,什麽心情也沒有,想著想著還真笑出聲了。


    她禁不住問韓婼:“這數字和你有關,你的生日?你來這裏費了這麽半天勁,就為了試一串數嗎?”她靠著牆角搖頭和她說,“行了,我大哥不會幹這麽無聊的事。”


    韓婼由著她笑,把那扇門又重新鎖上了,她不喜歡海棠閣,這地方不同於她的暄園,這院子裏的一切都收拾得太好,也太符合華紹亭的習慣,連這棵樹看久了都透著一股冷清的壓迫感。


    原本以為他什麽都不在乎,偏偏他又在這裏有了一個在乎的人。


    暄園和海棠閣,兩座院子,兩段往事,說盡了歲月變遷,可誰是真,誰又是假,她從來沒看透。


    韓婼看了一眼裴歡,對方從始至終一副主人姿態,實在讓她覺得可笑。


    她想著裴歡剛才的話,原來這小姑娘還真當自己和華紹亭是一家人,一個從小被刻意圈養起來的人,果然癡心妄想。


    “你還叫他大哥……”韓婼笑得聲音尖銳,“華紹亭這種人會閑得發慌,拿出多餘的善心隨便照顧別人嗎?他最討厭小孩,尤其你們這條街上應該不缺孤兒寡母吧,非親非故,他當年故意把你們姐妹倆留下來,你想過原因嗎?”


    裴歡把心一橫,既然韓婼都找上門了,她也奉陪到底,於是她態度坦然,雙手一撐,坐在一側低矮的窗沿上,拍拍手上的土,收拾幹淨了才和她說:“咱們先把主客分清了,海棠閣是我的地方,你既然闖進來,那就客隨主便,你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如果你就是暄園裏的那個人,你消失這麽多年去哪兒了?水晶洞一直都在,你二十年不來追債,為什麽要等到現在……還有,你身上是怎麽回事?”


    對方穿衣打扮這麽別扭,肯定是為了掩蓋什麽,而且裴歡幾次見她,韓婼都是從頭到腳一寸皮膚不露,彼此都是女人,打量兩眼就知道對方身上肯定藏著古怪。


    這話一出,韓婼對她倒有些刮目相看,看起來華紹亭沒白費心血,裴歡可真不是當年那個傻姑娘了,起碼到現在為止,明知危險,卻一點也不肯示弱。


    韓婼退後兩步,離開房間門口,就站在門邊的柱子之下。


    她遠遠對著裴歡說:“你不明白,華紹亭的本事隻有一樣,就是他非常善於控製別人,無論什麽怪物都能收服,何況是你?他把你放在身邊,從小養到大,想給你洗腦實在太容易了。”


    推己及人,今天韓婼看到裴歡這樣的態度,更加肯定了這一點,說:“你肯定知道斯德哥爾摩症,人是可以被馴養的。”韓婼指了指牆上的密碼鎖,告訴她:“那不是生日,那是二十年前,他想撞死我的日子。”


    裴歡一直沉默,突然被她這樣的口氣說得打了個寒戰。


    她承認她想弄清楚過去的事,但她必須時時刻刻警惕,不能相信這個女人的話。


    韓婼根本沒打算久留,她今天不是來敘舊的,陳年往事雖然多,但她唯獨不想和裴歡講。於是她說完就向外走,兩個人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又看向裴歡。


    韓婼竟然露出了悲憫的目光,她的聲音過於低啞,直惹得裴歡坐在窗沿上挺直了背,微微握緊了手。


    她說:“相比裴熙,其實你病得更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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