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武器已刷刷亮出,薛正雍將薛蒙護在自己身後,麵色極差:“蒙兒你別過去,你在爹後麵好好站著!”


    方才眾人看到武魂之陣,自然不會想到要去打破,因為武魂之陣一旦旁人破了,徐霜林靈力迅速委頓,很可能馬上就會死去,而他們還有話要問他。


    誰都沒有料到徐霜林居然在武魂之陣的下方,還藏著一個陣法。


    那會是個什麽陣法?


    是用來逃生的空間裂縫?還是魚死網破的凶悍血咒。


    楚晚寧抬手,在眾人和那個陣法之間落下一道屏障。


    南宮駟當著他的麵死去,他不想再看到有更多年輕的修士命殞於前。


    楚晚寧道:“都當心,不要冒進。”


    天色陡暗,雲氣聚合,原本高懸的明月被翻墨般的濃雲所遮蔽,霎時間飛沙走石,亂塵迷眼。


    徐霜林一襲潔白單衣,站在卷地忽起的狂風中,忽地朝他們咧了咧嘴:“多謝聽我閑言碎語那麽久,謝了謝了,諸位,陣法開啦。”


    他說話間,那隻枯爛的鬼爪反手一指,那黑色的陣法猶如騰雲踏浪的飛龍,瘋狂湧入他的掌心之中,這一層陣法被收回之後,露出下麵那道流淌著五彩華光的咒陣。


    薛蒙驚道:“這是什麽陣?”


    “是重生之陣嗎?”這是薛正雍扭頭問無悲寺的玄鏡大師的,但大師搖了搖頭,“我派雖有懷罪通曉重生一道,但他從不在人前施展,因此老僧並不知曉。”


    眾人都緊盯著那個陣,一個個都似拉到極致的弓弦,他們伺伏著徐霜林的丁點舉動,空氣安靜到了極致,唯有烈風呼嘯而過時詭譎的聲響。


    他們是一鍋看似平靜,其實燒到極熱的油。


    隻消一滴水——


    “是屍魂陣!!”


    忽然一聲暴喝。


    石破天驚,翻沸炸響。


    是寒鱗聖手華碧楠第一眼認出了法陣,他大喝道:“屍魂陣!!徐霜林這是要召出羅楓華的屍魔,與我們同歸於盡!快!絕不能讓陣法成形!!”


    聽到屍魂陣三個字,幾乎所有人都亂了陣腳,他們都知道那是一種僅次於三大禁術的邪門秘法,是一種藥宗邪術,作為天下第一藥宗大師,寒鱗聖手所言絕不會錯。


    同樣是擅長用藥的人,薑曦從小就對屍魂陣三個字如雷貫耳,因此他比尋常人反應更快,幾乎是一個搶身就掠到結界前,銀凰掣出,靈力爆滿,狠狠向結界中心擊去!


    “錚!”


    刀劍碰撞,花火四濺,徐霜林竟在那一瞬間迅速閃現於屍魂結界前,拔刀格擋住了薑曦的武器,眼中寒光淩冽。


    “我餘生所求皆在於此,你別想再靠近半步。”


    薑曦暴怒:“你餘生所求,就是魚死網破嗎?”


    徐霜林咬牙道:“一派胡言!”他製著劍的手在不住顫抖,青筋暴突,臉頰漲得通紅。


    薑曦道:“你已遍體鱗傷,就算煉成屍魔又能怎樣?多拉幾個陪葬?”


    “什麽屍魔?什麽陪葬?!你睜大眼睛給我看看清楚,這哪裏——”


    “刷!”


    就在薑曦牽製住徐霜林的時候,不知由哪裏射來一道灌注著靈力的羽箭,朝著兩人身後的結界極速刺殺而去。


    “不要——!”


    一直以來都老神在在的徐霜林,在今晚第一次發出了悚然至極的慘叫,“住手!!”


    幾乎就是在他這分神的瞬間,徐霜林被薑曦落劍劈中,刹那間鮮血狂飆,他痛的猛然跪落在地,但眼神瘋狂而絕望,看的卻不是自己被斬斷皮肉,露出白骨的胳膊,他目眥盡裂,朝的卻是結界方向。


    他臉上還濺著點點血汙,眼珠子暴突著,嘴唇不住哆嗦。


    那樣的怖懼神情,無論是昔日的南宮絮臉上,還是後來的徐霜林臉上,都沒有出現過。


    他顫抖著,掌心維持著打出靈力的姿勢。


    這一擊,他幾乎是用盡了全力,隻為將那支冷箭阻於陣法前。


    他成功了。


    徐霜林喘息著,被薑曦砍傷的胳膊在不住往外湧著鮮血,嘴角更是不住地滲出血沫子,但他看到那支羽箭被成功阻擋,碎裂在他的靈力之下時,他青白的嘴唇抖動著,竟擠出一絲笑來。


    這時候,墨燃聽到師昧在自己身邊輕聲喃喃了一句:“這……這不是屍魔之陣啊。”


    他這句話被黃嘯月聽見了,黃嘯月撚須冷哼道:“小小年紀,你也不害臊?寒鱗聖手說是屍魔之陣還能有錯?”


    師昧卻堅決地搖了搖頭:“屍魔之陣不是這樣的。”


    “我說你這人,是藥宗聖手眼睛毒,還是你眼睛毒?”


    師昧正欲再說,墨燃卻按住他。


    “師昧,別跟這老頭多廢話。”墨燃道,“你可確信這不是屍魔之陣?”


    “隻是像而已,但絕對不是,屍魔之陣是有魚鱗光澤的,這個陣法上雖然有光,但卻是連貫的,不是片狀。”


    這時,陣法之前的薑曦怒道:“南宮絮,你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徐霜林根本不理睬他,那陣法散發出耀眼的光華,他拖著殘損不堪的身子,一路來到法陣前,鮮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他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法陣的華光照亮了他的麵龐,竟生出了些意氣風發的味道,一瞬間恍若裘馬少年。


    他喃喃道:“就快了……”


    抬起手,輕觸上陣法的表麵,指端落下,漣漪泛起。


    他像是即將見到一個失散了多年的故友,闊別許久的親人,猙獰的傷和腐爛的肉身都不能阻止他的快慰。


    他眼睛明亮,不住念叨著:“就快了……就快了,還差一點點……”


    周圍湧動的狂風忽然止熄,濃雲散去,圓月當空。徐霜林滿懷希望地睜大眼睛,他又在抖,但這次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不可遏製的激動。


    “師父……”


    眾人發現結界之中忽然金光浮動,而後浮露出一顆晶瑩的靈核,結界不斷地向靈核中心輸送著光華,千絲萬縷,漸漸凝化成人形——


    “是羅楓華?!”


    “是羅楓華!”


    死去多年的羅楓華便就這樣出現在儒風門的招魂台上!那流淌著金光的結界裏浮現一株開著花的橘子樹,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羅楓華一身儒風門的天青色鶴麾,正坐在樹下,閉目彈著箜篌。


    他還是一個虛影,一個模糊不清,鏡花水月般的景象。唯有那顆從地府得來的再生鬼胎靈核是真實的,在那具虛無的軀體之下散發著光芒。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


    輕輕淡淡的男子嗓音,寵辱不驚地從靈核中心傳來。


    花樹下的羅楓華在信手續續,輕聲唱著一首蜀中的曲調。


    “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花………”


    忽有一個沙啞的嗓音和羅楓華虛無縹緲的聲音糅合在一起,竟是徐霜林在迎合相唱,那嗓音哽咽,太難聽了,猶如破鑼,猶如爛鐵,卻還是那樣固執,那樣旁若無人地應和著。


    “這,這就是屍魔?”薛正雍怔愣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與他懷著相同疑慮的顯然不止一個人,就連薑曦也眉頭微皺起,抿唇不言,眼裏似有疑慮。


    金光浮動,羅楓華慢慢聚化成形,眉眼,鼻梁,嘴唇,越來越清晰,在這岑遠安詳的歌聲裏,華碧楠忽然喊道:“快!屍魔就要成形了!!”


    師昧一路上都很低調,大抵是知道自己身輕言微,也不怎麽說話,這時候卻忽然扭頭朝華碧楠大聲說:“聖手前輩言錯,這不是屍魔!是……”


    是重生陣。


    墨燃心裏已然明了。


    對,師昧說的沒有錯,這不是屍魔之陣,這是重生之陣啊!


    但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家會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修,還是信一個威名赫赫的藥宗聖手?華碧楠一說屍魔要成形了,哪怕師昧再怎麽反駁,對於大多數而言,都是自己保命要緊。當即一道翻飛的暗青色黑影極速掠過他們身邊,未及徐霜林反應,那黑影就將注滿了靈力的一把匕首狠狠朝著結界刺了下去。


    “不!!!“”


    那一擊猛地擊碎了羅楓華的靈核,結界的金光閃爍片刻,刹那間肆意流散,土崩瓦解。


    “不!不要!師尊!師尊!!”


    徐霜林驀地爬起,怒吼著將那人淩空擊倒,飛出尺許開外,那是個在危急關頭聽從華碧楠指示的孤月夜修士,他驀地嘔出了一大口血——徐霜林這一擊用了十足十的狠戾勁,哪怕他如今是強弩之末,那人也被他打得倒地不起,蜷在地麵不住□□,很快就沒了氣息。


    可已經晚了。


    這個修士的死並不能改變什麽。


    徐霜林費盡心機,從十八層煉獄奪回的羅楓華鬼體靈核,已經裂開了一大道口子,他一路爬到羅楓華跟前,試圖拉住羅楓華的衣擺,但是聚成的人形已經開始散了,羅楓華的衣擺在他手中,便如指間沙,籃中水,怎麽也握不住。


    “師尊……師尊……”


    他先是這樣喊。


    而後近趨瘋狂,眼中閃著猙獰抖動的光。


    “羅楓華!羅楓華!!”


    沒有用。


    無論他怎麽喊,怎麽稱呼。


    羅楓華的殘影都在迅速地消散,到最後,刹那化作萬點熒光,吹入風中……


    什麽都不剩了。


    徐霜林呆呆地跪在原處,直挺挺地,整個人都顯得很僵硬。


    他不動。


    不哭。


    也不再喊了。


    招魂台上,淩冽風中,一顆皸裂了的靈核失去光芒,跌落於地,黯淡無色。


    那些原本要聚合成羅楓華重生肢體的法陣靈流,此時就如千萬柳絮,在不斷地飄颻飛旋,星星點點,浮浮沉沉。


    徐霜林跪在這一片灰飛煙滅的幻夢裏。


    過了很久,他似是喃喃囈語,又似是自嘲淺笑,道了一句:“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盡天涯?”


    多好的曲子。


    他小時候,常常聽羅楓華唱起過。


    滿眼的靈絮都成了過往的歲月,他在那片片飄飛的金色柳絮裏,看到了幼年時第一次見到自己師父時的場景——


    那時候他和哥哥都還年幼,父親帶他們來到儒風書院前,那時正值秋日,書院裏有一顆蒼然的老橘樹,樹上累著沉甸甸的果實,果樹下,兩個男人正在交談,一個其貌不揚,神情淺淡,放在人群裏很快就會被淹沒的長相。


    另一個卻是英姿颯爽,器宇軒昂。


    父親帶他們走過去,說:“快見過你們的師父。”


    他哥哥立刻搶著拜下,對那個氣度不凡的男子說道:“小徒南宮柳,拜見師尊。”


    那男子擺了擺手,道:“我隻是來向羅先生請教一些學問,並不是你們的師父,兩位小公子,你們認錯人了。”


    父親也笑著,把他們領向那個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出彩之處的男人,說道:“這才是你們的師尊,羅楓華仙長。”


    他仰起頭,正對上羅楓華有些靦腆的微笑,那時候的羅楓華原本就年輕,一緊張,就顯得更稚嫩了,一雙滾圓圓的眼睛裏映著兩個小徒的倒影,臉頰微微發紅。老掌門拉過他的手,跟他說:“仙長,我這兩個孩子脾性差的很遠,適合的修行路子可能也不太一樣,往後還要請你多多擔待,因材施教啦。”


    羅楓華手裏正攥著個橘子,他似乎努力要拾掇出一個師長該有的威嚴來,可是不停轉動揉搓著那隻橘子的手,卻暴露了他的青澀與赧然。


    南宮柳是個鬼精靈,立刻上去甜滋滋地喊:“羅師父,羅師父。”


    羅楓華的臉立刻紅得透底,連耳朵尖被血色侵占,他擺擺手:“我……不,不用這麽客氣,我也是初為人師,什麽都還不懂……往後還請兩位小公子多多指教,我……”


    他“我”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徐霜林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臨沂的陽光灑落,這個與其說是“師父”,不如說像“小哥哥”的羅楓華,站在結滿橘子的樹下,站在天光裏。


    他的耳緣薄薄的,逆光一照,能看到皮肉下淡青色的血管,單薄的耳沿處,被映成晶瑩剔透的橙黃色。


    徐霜林於是跟羅楓華說了生平第一句話。


    “羅仙長,今年滿二十了嗎?”


    這原本是一句嘲諷,連旁邊立著的父親都聽出來了,可是羅楓華卻偏偏聽不出,他居然笑了笑,很是誠懇地回答:“沒有滿,我今年十七。”


    “……”


    徐霜林動了動嘴皮子,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沒說,幹脆甩手走人。


    他父親將他拉回來,拉到一個角落,嚴厲道:“絮兒怎可隻看年歲論本事?”


    “他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先前給你請的王仙長,你又嫌人家年紀大!”


    “可不是年紀大麽?”徐霜林翻了個白眼,“九十七,我看他都快屍解成仙了。”


    “十七也不行,九十七也不行,你到底要怎麽樣?”


    徐霜林懶洋洋道:“爹,你能別兩次找人,中間差個八十歲嗎?”


    “……”老掌門來了火氣,又被兒子說得尷尬,咬牙切齒半天,最後道,“他本事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涉獵甚廣,博學多聞,術法拳腳都稱上流,總之你老老實實跟著他學,一年之後你要是還不滿意,我們再換!”


    好說歹說半天,兩人從角落裏出來了,回到書院前的時候,徐霜林看到自己哥哥居然和羅楓華相談甚歡,看哥哥臉上的神情,好像和這位羅師父已經相識了十餘年似的。


    不過這也不算太奇怪,畢竟南宮柳有個能耐,那就是隻要他願意,和誰都能傾蓋如故。


    倒是羅楓華,舉止間仍有些惴惴和拘謹,他抬眸看見徐霜林來了,那種惴惴和拘謹就變得愈發明顯。


    他看著徐霜林一臉不耐,在父親的拉扯之下來到自己麵前。


    他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用最拙劣的,猶如小孩子似的方式,討好了這個乖張任性的小徒弟——


    他遞給了徐霜林那隻自己一直攥沒吃的橘子。


    徐霜林:“……”


    “很甜的,你嚐嚐。”


    那個十七歲的小師父看起來無措又慌張,甚至顯得有些可憐。


    徐霜林這才注意到他衣服邊角上,甚至還打著一個陣腳平齊的補丁。


    這麽窮?


    能謀得儒風門雙公子的師尊一職,難怪要忐忑不安,眼巴巴地求他了。


    “我不喜歡吃橘子。”徐霜林道,“既然羅師父要賴在這裏不走,那麽這就是我請羅師父記住的第一件事情。”


    “絮兒!”


    老掌門待要指責,羅楓華擺了擺手,很快地又將橘子收了回去,說道:“沒關係沒關係,尊主不必在意。”


    “唉,我這孩子沒禮貌,一點都不知道尊師重道,讓仙長受委屈了。”


    “沒關係。”羅楓華展顏笑了,重新看向徐霜林,眼神溫潤友好,還有些小心翼翼,“其實,拜不拜師也沒有關係,我有些不多不少的學識,你跟我學著就好,不用一定認我當師父。”


    老掌門忙道:“那怎麽行……”


    “名頭都是虛的。”羅楓華臉頰紅紅的,有些不安地撓了撓頭,“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太年輕了些……”他轉過頭,對徐霜林道,“如果小公子介意,以後就叫我名字吧。”


    徐霜林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忽地嗤笑出聲,就在羅楓華這個可憐的老實人被他弄得稀裏糊塗,愈發尷尬的時候,他卻整頓衣冠,端端正正地朝他行了個作揖禮,而後抬起臉。


    橘樹清香,光影攢動。


    徐霜林笑了,眉宇飛揚跋扈,嘴角略有傲慢與邪氣,但他那時畢竟還年輕,笑起來的時候,天然帶著一絲蜜桃般的稚嫩清甜。


    說的也是,名頭都是虛的。


    所以,叫對方什麽,他又何必那麽在意呢?


    於是徐霜林懶洋洋,慢條斯理地喚了他一聲:“師尊。”


    橘樹葉子簌簌,滿地斑駁流曳。


    起風了。


    罷了,也就是湊合著拜了個師父,過不到一年半載的,也就該找下一家了,他這樣想到。


    那時候的徐霜林是真的以為,一切如舊,稀鬆平常,而這一天,也不過就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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