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楚晚寧躺在紅蓮水榭的床榻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


    他在想墨燃怎麽會成長為如今這般模樣,墨宗師,墨微雨,閉上眼睛都是那個男人英氣勃發的臉龐,目光沉熾,剛毅和溫柔在裏頭纏綿。


    楚晚寧暗罵一聲,重重踢了被子一腳,被子滑下了床沿,他大字型躺在床上,仰頭望著房梁,眼神煎熬。


    他竭盡全力讓自己掙脫欲海,斬斷情絲,直到精疲力竭。


    “墨微雨你這個畜生。”他喃喃道。


    扭過頭,卻又擺脫不了思潮,妙音池裏看到的那具火熱緊實的軀體似乎仍在眼前晃動著,他看到寬闊的肩膀,線條淩厲的背脊,轉過身,溫泉水順著人魚線緩緩流下來……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臉色鐵青,再也不敢往下想。


    隨手抓了一本書,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可憐楚晚寧英明一世,如今竟淪落到要靠書籍擺脫心魔。攤開了的書也不知是薛蒙買的哪一本,打開就瞧見密密麻麻一排蠅頭小楷,楚晚寧初時還看不進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在讀什麽。


    隻見薄薄紙頁上,無比端正地寫著一行字:


    《修真界盛年英傑尺寸排行》


    每個字都認識,可是堆在一起,卻讓楚晚寧有些看不明白。


    盛年英傑……尺寸……排行?


    什麽尺寸?


    身量?


    再往下看,稍小的字跡又在旁邊備了一句:因本排行涉獵英豪,有從不在外沐浴者,不近花柳者,因此名錄不全,儒風門英傑缺南宮駟、徐霜林尺寸,孤月夜缺薑曦尺寸,死生之巔缺薛蒙、謝楓玡、楚晚寧……


    “……?”


    楚晚寧愣了一下。


    什麽意思?他們的身量還需要在外沐浴,去逛花柳巷才能看出來?


    居然還瞧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皺皺眉頭,指尖點著名譜,繼續往下讀。可惜第一個名字就讓他噎了一下。


    墨微雨。


    身份:死生之巔公子,墨宗師


    楚晚寧回想了一下墨燃的身形,這小子如今確實高大威風,但總也不至於就排上了第一?


    再往下看,寫著“德裕堂沐浴時觀得,絕非俗物,令人歎服。”


    “……”


    德裕堂沐浴……


    絕非俗物……?


    楚晚寧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但他想法純澈慣了,因此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來,隻得又繼續讀下去。


    排第二的是一個他沒有聽說過的散修,旁邊也寫了個“山林野浴時觀得,甚偉。”


    “什麽亂七八糟的。”楚晚寧有些反感,“鞋履發冠雖能增減身量,但也不至於相差太多,何必非要等人洗澡時去窺探,如今民間怎會流行此類雜書……”


    看到第三名——


    梅含雪


    身份:昆侖踏雪宮掌教師兄


    這回旁邊的小字不一樣了,寫的不在是沐浴觀之雲雲,而是“春瑩樓婢子親丈,另有修真界諸女相佐,梅公子此物可令女子身軟成水,骨化為泥,夜禦十人,不在話下。”


    楚晚寧:“………………………………”


    幾許死寂後,玉衡長老腦袋嗡的一聲,炸了。他像扔燙手山芋般將這冊子從臥房這一頭,啪的一聲狠狠丟到了那一頭,且臉紅如火,目光閃爍,整個人都氣懵了。


    他看到了什麽?


    什麽尺寸!饒是他再遲鈍,此時也覺過味兒來了。這還能是什麽尺寸?恬不知恥!寡廉鮮恥!齷齪肮髒!渾不知羞!!!


    坐在床上僵了半天,楚晚寧還是覺得不解氣,又下床將那冊子拾起來,指間發力,紙張頓時被震碎成零落殘片……


    可是“絕非俗物,令人歎服”八個字,卻像燒紅的烙鐵,嘶啦一聲燙在了他心底,令他麵紅耳赤,心若鳴雷。


    他是個極端正的人,方才在妙音池,目光刻意上移,根本沒有往不該看的地方去看,加上池中蒸汽蕩繞,肉體在其中都是氤氳模糊的,他就算看也看不清楚,然而此時,這本髒書卻用了八個字把這個畫麵呈到他眼皮子前。而文字,往往比畫麵更活色生香,便於肖想。


    絕非俗物……


    楚晚寧狠狠抹了把臉,半晌,抓住被子,蒙住自己的頭。


    出關第一天,他到底都遭遇了些什麽……楚晚寧無不幽怨地想道——世道變了,他恨不能躺回去再死一次!


    然而,玉衡長老一貫嚴以律己,縱使一夜未得好眠,縱使心中再怎麽驚駭,再怎麽意難平,第二日,他還是按時起床,梳洗穿戴整齊,依舊一張威嚴且禁欲的臉龐,飄然下了死生之巔南峰。


    今日是每月一次的校檢,善惡台甲光粼粼,數千名弟子都在那裏演武,長老們在高台上驗閱。


    五年不在,楚晚寧的位置卻沒有變過,依舊設在薛正雍左邊。


    隻見得他一襲白衣曳地,神情懨懨,自青石長階行來,而後廣袖一拂,徑直坐於空位上,給自己斟了一壺茶,邊喝邊看。


    薛正雍見他臉色不好,還以為昨天墨燃沒有赴宴,讓楚晚寧生氣了,於是附過去,帶著些討好的意思,悄聲道:“玉衡,燃兒回來了。”


    誰料楚晚寧眉心抽了抽,臉色反而更差了:“嗯,見過了。”


    “啊?見過了?”薛正雍一怔,隨即點點頭,“那就好,怎麽樣?是不是變得有些多?”


    “嗯……”


    楚晚寧不是很想繼續和薛正雍聊墨燃,畢竟從昨天開始,他腦中一直就有“絕非俗物令人歎服”這條惡咒在反複呢喃。他也沒打算在底下茫茫人海裏去尋找墨燃的身影,隻低頭,看了看桌案。


    “好多鮮果點心。”


    薛正雍笑了:“還沒用過早吧?喜歡就多吃點。”


    楚晚寧也不客氣,拿了一塊荷花酥,就著熱茶吃了起來。荷花酥色澤漸變有序,從花瓣底到花尖兒,豆蔻般緋紅,酥皮層次分明,入口鬆脆,裏頭裹著的豆沙泛著桂花清甜。


    “臨安清風閣的手藝……”楚晚寧喃喃道,轉頭問薛正雍,“不是孟婆堂的師傅做的?”


    “不是啊,是燃兒特意帶回來孝敬你的。”薛正雍笑道,“你看其他長老桌上都沒有。”


    “……”他這一說,楚晚寧才發覺,原來隻有自己麵前的木案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各色果點,糕餅類蜜餞類都有,甚至還有一隻碧玉色的青瓷小碗,打開闔著的小蓋兒,裏頭不多不少盛著三粒甜芯湯圓。


    湯圓不是尋常的白糯米做的,而是用了臨安產的藕蓴,和在麵皮子裏,晶瑩剔透的一粒,玉一般的色澤。


    “哦,這個是燃兒早上去孟婆堂借了廚房做的小玩意兒,紅的那個是月季豆沙餡兒的,黃的是花生芝麻餡兒,綠的那個說是拿龍井茶磨了細粉,做出來的嫩茶皮子,都是挺新鮮的玩意兒,就是少了點……”薛正雍嘀咕了一句,“忙活一早上,精細得很,就做了三枚。”


    楚晚寧:“……”


    “玉衡,你夠吃嗎?”


    “嗯。”楚晚寧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他吃湯團,其實從來隻吃三枚,第一枚甜,第二枚回甘,第三枚饜足,若是再吃第四枚,就有些膩味了。


    墨燃正好煮了三枚,倒也是巧,不多不少,剛好合了他的心意。


    白瓷勺子舀著滾圓可愛的藕粉皮湯丸,送到唇邊,覺得大小也正合適,正好可以一口吃下去,不像孟婆堂廚子元宵時做的那種,那麽大一顆,吃起來黏嘴還費力。


    做湯圓的人好像很清楚,知道他的嘴能容多大的東西,口中含著怎樣大小的吃食才不難受,柔軟的餡料裏似乎裹著無盡的親昵。


    這個念頭不知為何讓楚晚寧有些莫名的心頭萌動,隨即又死於羞恥,掩於鎮定。


    “他手藝倒是不錯。”


    “可惜隻給你一個人做的,別人都吃不著,連我這個伯父都沒份。”薛正雍歎道,很是惋惜。


    楚晚寧聽著,淡淡地抿了嘴唇,也不吭聲,隻拿勺子攪動碗盞中的熱水,湯圓已經吃完了,甜的恰到好處,在他心裏緩緩融開。


    吃了點心,也不管下麵熱熱鬧鬧演武列陣,楚晚寧拿了案頭一本卷宗,去看死生之巔近五年的一些整改、變動。


    這些東西都是薛正雍整理出來的,言簡意賅,楚晚寧很快就把卷宗給看完了。抬手掩卷,卻又看到下麵還壓著一本冊子。


    “這是……”他把它取出,是一本瞧上去很厚很厚的線裝書。薛正雍瞥了一眼,笑道:“也是燃兒給你的禮物,昨日說是趕回來的路上和邪祟交手,書冊不小心濺上了血汙,還有好多頁撕破了,不好意思親手給你,所以今天早上托我放你桌上的。”


    楚晚寧點了點頭,將書本打開,細長的手撫過卷首,那上麵端正工整的楷書,寫著四個字:


    與吾師書。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驚訝。


    這是寫給他的書信?


    他心頭陡然像是被炭火燙著了,又熱又疼,他掀起眼簾,想去底下茫茫人海,去找墨燃的身影,看到的卻是甲胄熠熠,如池魚踴躍。


    他一時找不到人,就繼續低頭看信。


    原來楚晚寧閉關後的每一天,墨燃都會想念自己的師尊,他心裏頭有許多話,怕時日久了,便就忘了。於是他找人做了一本結實的書冊,厚厚一本,裏頭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他算好了,五年,他每天都給師尊寫一封信,事無巨細,從吃了一個特別難吃的葉兒耙,到今日修煉又有什麽心得,都寫在紙上。


    他原先算好了一千八百二十五張紙,不多不少,寫完之後,師尊就該出關了。


    可是有時候停不下,字擠成小小一團,熱切地湧在紙麵上,恨不能讓楚晚寧也看一看漠北的沙棘花,長白山的煙霞,恨不能把今日嚐到的甜點藏進紙縫裏,等著楚晚寧醒來同賞。


    那一行行小字,從頭到尾不停歇,沒有什麽煽情的語句,也沒有寫任何悲傷的,難過的事情,隻老老實實地記下五年來每個燦爛的瞬間,他隻把好的東西,與他分享。


    於是曾經算好的每天一頁,最後自然是不夠了,他就又附了厚厚一疊書信,在冊子後麵……


    楚晚寧慢慢翻動著,眼眶有些濕潤。


    他看著墨燃的字跡從幼稚到挺拔,從挺拔到俊秀。


    最新的墨漬好像尚未幹涸,最早的筆跡卻已漸趨青黃。


    “與吾師書”四個字,每一封都有,每一封都不一樣,慢慢地……時光從輕蹄快馬,走到皓雪白頭。


    到最後,翎毛丹青,屈鐵斷金,端的是撇捺風流,橫屏豎彎勾。


    楚晚寧翻到最後一頁,手指摩挲著卷首的四個字。


    與吾師書,與吾師書。


    他看著那端莊的筆墨,好像看到墨燃的筆尖才剛剛懸起,狼毫擱下,那個男人抬起頭,再也不是少年。


    從第一封到最後一封,他好像看到墨燃從十六歲走到二十二歲,身形漸漸抽條,眉目漸漸深邃。


    隻是每一日,都會坐到案前,寫一封信給他。


    “師尊!!”


    不知何時,演武結束了,楚晚寧聽到有人在喊他,於是他驀地抬起頭,瞧見在善惡台最前麵,薛蒙興奮地朝他揮著手。


    而薛蒙旁邊,一個男人寬肩窄腰,腿長身挺,正靜靜立著,男人演武之後的臉龐散發著熱氣,額頭有汗水,陽光裏閃爍著晶瑩的光澤,猶如獵豹鮮亮的皮毛。


    墨燃瞧見楚晚寧在看他,愣了一下,忽而笑了。金色的晨光裏,他的笑容是那樣迷人燦爛,像是浸透了旭日的鬆柏在沙沙搖曳,他眼底有熱切,睫上蘸溫柔,硬朗挺拔的麵孔好像有些羞赧,鮮活而熾烈,令人目眩神迷。


    好俊的兒郎。


    楚晚寧不動聲色地抱臂坐在高台上,矜傲地俯視著他,旁人隻瞧見他神情依舊清冷,卻是無人知道,他早已心亂如麻,丟盔棄甲。


    人群裏,墨燃笑著笑著,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楚晚寧。


    “……”楚晚寧沒有反應過來,鳳眸微微眯起,疑惑地看著他。


    墨燃笑的更明朗了,雙手攏在唇邊,悄然做了幾個口型。


    楚晚寧:“?”


    樹葉沙沙,晨風習習,墨燃好像有些無奈,唇邊軋著笑,搖了搖頭,點了點自己的衣襟。


    楚晚寧低下頭,須臾後,驀地紅了耳根。


    “……”


    威風棣棣的玉衡長老在徒弟的指點下,終於忽然發現,早晨起的太匆忙,紅蓮水榭衣服堆得又亂,他隨意之下,披來的依舊是昨天錯拿墨燃的那一件。


    ……難怪今天走路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拖在地上!原來是衣擺!!


    墨微雨,你可以的。楚晚寧一怒之下,忿然轉開了臉。你這個沒有眼力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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