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紅蓮水榭外的結界,無論晨昏,都在流淌著細碎光華。裏頭的人不出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


    五年時間轉瞬而逝,人間譬如走馬燈,每一天每一夜都在變,每一旬每一月都在變。


    茶館裏,史書裏……那些歲月,最終都成了一行行小字,成了一段段評書。


    往事曆曆,回首而顧——


    楚晚寧閉關第一年,其弟子墨燃下山,薛蒙師昧留於死生之巔,自行清修。


    這一年,墨燃的字比往日好看了些許,薛蒙突破了寂滅刀第九重,師昧於歲末前往孤月夜藥門切磋,獲益良多。


    期間,墨燃前往益州鹽商常家,因私事拜會常公子。卻得知常公子已於不日前暴斃身亡。墨燃在鬼界得知了常公子與假勾陳有勾結,本欲探聽一二,誰知對方早已殺人滅口,連屍體都燒成了灰燼。


    線索中斷。


    楚晚寧閉關第二年,修真界辦靈山大會,薛蒙得魁首,梅含雪次之,南宮駟得第三。師昧於下修界懸壺廣濟,而墨燃穿行江南漠北,一路除魔行善,而後歸於山林修煉,行蹤杳然。


    楚晚寧閉關第三年,逢鬼年,陰氣盛。昔日彩蝶鎮血戰處結界衰微,魍魎出世,野鬼夜哭,薛蒙率死生之巔弟子前往鎮壓。雖未重現當年厲鬼遮天之景,但下修界依舊民不聊生,陷入災年。


    上修界因幅員遼闊、黔首眾多,為求自保,九大門派各出百名弟子鎮守於上下修邊境處,築起拒祟牆,以阻止鬼怪流民東渡。


    那些無家可歸的下修貧民被統統拒於牆外,萬裏城防,防鬼,也防人。於是牆內海晏河清,牆外屍橫遍野,薛正雍多次與上修界交涉,未果。當年在彩蝶鎮死生之巔弟子灑下的熱血,盡付東流。


    歲末,隱於山中清修的墨燃接到伯父書信,得知蜀中大亂,重入紅塵。


    楚晚寧閉關第四年。


    墨燃與薛蒙並肩作戰,死生之巔二位公子率諸人於下修界橫掃魑魅,蕩平惡寇。最終於彩蝶鎮故地挑起巔峰對決,薛子明剿殺妖邪千餘,驅鬼百計,墨微雨重補天裂,以一己之力封印邪煞。


    此一役後,上修界撤去城防,允準下修界百姓入關。


    薛蒙墨燃則名聲大噪,前者鳳凰之雛威望無人可及,後者因補天裂時,結界之術與楚晚寧極似,故被世人皆稱為“墨宗師”。


    白雲蒼狗,轉眼歲月蹉跎。


    自靈山一戰後,薛蒙雖得美名,卻不似少年時那般沾沾自喜、極易自滿,隻要無事,他便在竹林裏勤修參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即便偶有生病,也絕不停歇。


    他記著師尊的話,即使沒有神武在手,天之驕子依舊是天之驕子,隻是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不再天生優渥,但勤終能補拙。


    有時候他施展完一套刀法,輕盈飄逸地自竹林端落下,在穿林透葉的陽光中,他側過頭去,偶爾會覺得眼前一恍,似乎看到那個坐在岩石上,吹奏著樹葉的小小身影。


    這讓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天,身形變小了的楚晚寧在林中看他練刀,曲聲悠揚,指點他何時當急,何時當緩。


    薛蒙偏著頭細細回憶,那曲音仿佛就在耳邊。


    於是他閉上眼睛,凝神靜氣,再睜開時見一片枯竹飄然而落,他眸底驀地刀光一閃,龍吟嗡鳴,刀影張弛有度,起勢時亟亟如潮鳴電掣,收勢處漫漫似飛雪連天。


    待龍城撤回,他站直身子,那枯葉已被削成千絲萬縷,無聲落於靴邊。


    低頭時,好像還是麵容稚嫩,沉不住氣的少年郎。


    再抬眼,眉羽挺拔,目光清冽卻穩重,像是湍急的溪流終於奔騰著歸入湖海,變得平和廣闊。


    五年了。


    薛蒙擎著刀,拿一塊白布擦拭著霜刃,正欲收刀回鞘,忽聽得遠處一陣急促腳步聲,有弟子衝過來,嘴裏不住喊著:“少主!少主!”


    “怎麽了?”薛蒙皺了皺眉頭,“慌慌張張的,一點儀態沒有。什麽事情?”


    “紅蓮水榭——”那人跑的上氣不接下氣,臉膛紅彤彤的,大口喘著,“懷罪、懷罪大師走了!玉、玉衡長老——醒,醒了!!”


    “當啷”一聲,百戰之兵龍城竟被主人失手掉落在地。


    薛蒙一張俊美白皙的臉龐霎時變得蒼白,隨即又立刻漲的通紅,嘴唇開了合,合了開,最後竟然連自己的兵刃都不記得撿,就飛似的奔向死生之巔南峰,中途還差點被石頭絆了一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師尊!!師尊!!!”


    剛剛還教訓別人一點儀態都沒有的薛子明,自己的儀態在眨眼間掉的連半點渣子都不剩了。


    跑到紅蓮水榭外頭,還沒進主廳大門,就看到薛正雍大步從裏頭走出來,見到兒子和拚命三郎似的往裏麵去,薛正雍笑容滿麵地攬住他。


    薛蒙急死了:“爹爹!”


    “好好好,知道你想見玉衡。”薛正雍笑道,“但他剛複蘇,精力不足,和我說了幾句話,就睡著了。你總不好意思打攪你師尊休息。”


    薛蒙一呆:“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但是五年的時光實在太難捱了,他有好多話想跟師尊說,想現在就撲過去告訴師尊自己拿了靈山大會的第一名,想告訴師尊自己鎮壓了百鬼作祟,自己……


    “要懂事。”


    “……”懂事兩個字就像蛇的七寸,捏住了,薛蒙也就服帖了。他幾乎是長長歎了口氣,腳步雖停了下來,脖子卻往前伸了伸,似乎這樣就能掠過體魄魁梧的父親,虛掩著的房門,徑直看到榻上臥著的人。


    薛蒙抿抿嘴唇,有些不甘心:“我就,就進去看師尊一眼,我不說話。”


    “我還能不知道你?一高興就大喊大叫的。”薛正雍瞪了他一眼,“靈山大會獲勝回來,外人麵前倒是一副高冷架子,回到家裏嚷嚷了四五天,見人就講你是怎麽把南宮駟從妖狼背上踹落的,如今連孟婆堂的李嬸都能背出你講的原話。你說你不吭聲,誰信?”


    “……好的吧。”


    薛蒙蔫蔫的。


    “父親教訓的是。”


    “那是,你爹的話什麽時候錯過。”


    薛蒙撇撇嘴,還是忍不住好奇:“爹,師尊怎麽樣?”


    “挺好的,懷罪大師連摘心柳留下的餘毒都給他拔除了。”


    “啊,那就是說師尊今後不會再變成小師弟了?”


    “哈哈,不會了。”


    薛蒙撓了撓頭,想到再也見不著夏司逆了,竟隱約覺得可惜。


    “那,那其他也都還好嗎?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別擔心啦,沒有,真要說有,那就是他知道自己睡了五年後,臉色有些難看。”薛正雍想起楚晚寧的神情,笑了,“幸好他還沒有太多氣力,不然能拉著我問好多事情。哎,對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對薛蒙道:“蒙兒,安排個事兒給你去做。你師尊他與世隔絕了這麽久,錯過了不少事情。光靠我們跟他講,我們講的累,他聽起來也費盡。這樣,你問你娘去要些銀子,到山下的無常鎮買些書籍回來。不是有那種編年載事的冊子嗎?事無巨細的那種,買給他瞧瞧。”


    薛蒙一聽,不對啊,爹爹這個老狐狸是嫌他吵鬧,要把他踢下山去做苦力啊。


    但是轉念再想,這苦力是給師尊做的,好像就……也沒有那麽難接受了。反正師尊目下又睡過去了,自己確實不能肯定進屋之後會不會情緒失控,衝過去把人吵醒。


    於是歎口氣,極不甘心地嘀咕道:“買書就買書。”


    “多買點,講上修界的,下修界的,都買一些,玉衡本身就愛看書。”


    “哦,好。”薛蒙很是沮喪,一個人默默地下山去了。


    薛蒙不愛看書,來到無常鎮的書攤子前,左右看了看,覺得從名字裏頭實在也瞧不出什麽花樣來,便問蹲下來問攤主:“老伯,你這裏講修真界近些年變遷的書有沒有?給我拿幾本。”


    攤主一看是死生之巔的人,雖不認得這位就是鳳凰之雛薛子明,但也十分激動了,熱情道:“仙君要講變遷的書,那當然有。我這裏正史野史都全,人物傳記、編年史、地域誌、降妖譜,連江湖上最著名的十位說書先生的手稿都有。仙君喜歡哪一種?”


    薛蒙聽得腦仁疼,便揮手道:“都,都拿過來好了,不差錢。”


    對生意人而言,世上最悅耳動聽的話絕不是“愛你”“疼你”“想要你”,而是“買”“不差錢”“每樣來一份”。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搓著手應了薛蒙,轉身從挑來的書篋子裏去給他挑去了。薛蒙閑著無事,就隨手在攤子上翻一翻,忽然發現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很有意思,他攤開的那一頁上寫著:


    修真界富戶排榜


    第一:薑曦。身份:霖鈴嶼孤月夜掌門


    第二:南宮柳。身份:臨沂儒風門掌門


    第三:馬芸。身份:西湖桃寶山莊莊主


    ……


    如此雲雲,用蠅頭小楷寫了洋洋灑灑一整麵。


    薛蒙立刻來勁了,他特別想知道自己在哪裏,於是來來回回在這頁上看了四五遍,看得都快成了鬥雞眼,也沒找到“薛蒙”兩個字。


    他頓時大為沮喪,隨即又有些生氣,想想看覺得不甘心,往後翻了一頁打算繼續找,卻看到後麵隻有三四個名字,以及一句話:


    “編纂精力所限,所有排榜均隻計入百名,百名以後者,略之不謄。”


    薛蒙怒摔書:“本少爺有這麽窮嗎??”


    攤主被他嚇了一跳,一看他在瞧的冊子,忙拾起來安撫道:“仙君不要生氣,這民間編的排名小冊子,總是排的亂七八糟的,而且啊,各個地界流傳的也都不太相同。你要在臨沂買書,君子榜第一位肯定是南宮掌門。坊間看這個純就是消遣,莫要生氣,莫要生氣。”


    聽他這樣說,薛蒙覺得也有幾分道理,而且對這冊子的其他內容,他仍舊很好奇,於是哼了一聲,又從攤主手裏拿過來,隨手又翻了兩頁。


    這回,他看到了一個更古怪的排名。


    “世家公子驕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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