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墨燃提醒,楚晚寧也早就發現了。


    那些人談笑風生,可是聲音卻不知是從哪裏飄出來的,那些或坐或立,劃拳祝酒的人,一個個的,麵龐都是一片空白,就像紙糊出來的一樣。


    “怎麽辦?難道我們得進去跟他們一起喝酒?”


    楚晚寧沒有被墨燃這不合時宜的笑話逗笑,低頭沉思著。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兩列長長的隊伍從朦朧的霧氣中出現,自遠及近,緩緩向這棟主樓走來。


    楚晚寧和墨燃下意識地往假山後麵躲了躲,那兩隊人走近了,為首的是一對巧笑嫣嫣的金童玉女,這兩個人倒是有五官的,而且五官輪廓鮮明,色澤濃重,在夜色中看來,像極了那種燒給死人用的男童女童的紙人。


    他們一人手裏捧著一盞紅燭,燭身粗如小兒手臂,上麵龍鳳纏繞,隨著蠟燭的燃燒,濃鬱的百蝶花香撲鼻而來,墨燃險些又被迷昏過去,所幸楚晚寧刺在他手上的傷口還在作痛,他自己又在傷口上狠戳了一下,總算是保持了意識的清醒。


    楚晚寧看了他一眼。


    墨燃:“……咳,這招挺管用的。”


    頓了頓,又奇道:“師尊,你怎麽不需要往身上紮窟窿來保持清醒?”


    楚晚寧:“這香味對我無效。”


    “啊?為什麽?”


    楚晚寧冷冷地:“定力好。”


    墨燃:“…………”


    以金童玉女為首,兩隊人拾級而上,楚晚寧把目光又移了回去,看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很少會有驚訝,因此墨燃大為好奇,順著他的視線瞧去,也吃了一驚。


    隻見那隊伍中搖搖晃晃走著的,都是些閉著眼睛的死屍,皮膚蒼白,保持著生前的容貌,那些人大部分都很年輕,二十不到的樣子,男女都有,而其中一個身影顯得格外熟悉——


    之前在棺材裏見過的陳家大公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這個隊伍裏,正閉著眼睛,跟著蠟燭飄出的異香,緩緩前行著。他旁邊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旁邊都有另一具屍體對應著,隻有他旁邊飄飄蕩蕩,懸了一具紙糊的鬼新娘。


    如果說陳大公子還不算什麽,當隊伍走到最後,看清分別排在兩隊最末尾的人時,墨燃霎時麵無血色。


    師昧和陳姚氏正低垂著臉,跟在死屍後麵,他們兩個也都閉著眼睛,臉如白雪,走路的姿態和前麵那些死人沒有任何區別,也不知道究竟還有沒有命在。


    墨燃頭皮一下子炸開了,跳起來就想衝上去,卻被楚晚寧猛然抓住肩膀:“且慢。”


    “可是師昧——!!”


    “我知道。”楚晚寧盯著那慢慢向前挪動的隊伍,輕聲說,“你不要妄動,你看那邊,有個戒嚴結界。你貿然闖過去,那個結界就會發出嘯叫,到時候恐怕滿院子的無臉鬼都會朝你撲過來,場麵會一發不可收拾。”


    楚晚寧是結界宗師,他布結界厲害,眼睛也毒,墨燃看過去,果然發現在進入酒席院子的入口處,有一道近乎透明的薄膜。


    金童玉女走到院前,輕輕吹了吹捧著的燭火,將火舌撩的更旺,然後慢慢地——穿過了那層結界,走到了院子之中。


    後麵跟著的男女也一一跟著他們,毫無阻礙地通過了透明結界,院子裏喝喜酒的無臉人此時紛紛轉過腦袋來,看著魚貫進入的男女,開始嬉笑,鼓掌。


    楚晚寧說:“走,跟在他們後麵。穿過結界的時候記得不要呼吸,閉著眼睛。還有,無論發生什麽,照著那些屍體做,絕不可說話。”


    不用他再多說,墨燃救人心切,跟著楚晚寧立刻混入屍群當中。


    這兩隊屍體的數量是相等的,楚晚寧站在了師昧後麵,墨燃就隻能站在陳姚氏後麵,隊伍移動的很慢,墨燃幾次往師昧那邊張望,看到的都隻是一張蒼白的側臉,還有無力耷拉著的一段雪白脖頸。


    好不容易捱到了結界前,兩個凝神屏息,順利跟著穿了過去,來到院落之中。進去之後才發現,那裏麵的地方遠比外頭看過來還要大,除了張燈結彩的三層主樓,院子兩邊都是一間一間緊密相連的小廂房,看上去足有一百來間,每個廂房的窗戶上都貼著大紅的囍字,掛一盞紅燈籠。


    滿堂無臉賓客忽然起立,禮炮齊鳴,嗩呐聲響。


    樓宇前一個無臉的讚禮官一波三繞地唱道:“吉時已到,新郎、新娘已入園——”


    墨燃一愣,啥?敢情他們這兩列死屍是新郎新娘?


    忙轉頭去求助楚晚寧,可是北鬥仙尊眉頭緊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無法自拔,根本懶得去看墨燃一眼。


    ……墨燃覺得,伯父的苦心實在是白費,下山曆練,帶著這種師父,實在比不帶師父還要打擊自尊。


    忽然從院子裏衝出來一群笑鬧著的垂髫小童,身上穿著紅豔豔的衣衫,卻拿白頭繩紮著小辮子,他們如同魚兒一般簇擁到隊伍兩邊,開始各自拉著一個人,引著他們往兩邊的廂房去。


    墨燃不知該如何是好,朝楚晚寧做口型:師尊,怎麽辦?


    楚晚寧搖搖頭,指了指前麵那些潮水般跟著童男童女散開的死屍,意思不言而喻——跟著他們走。


    沒辦法,墨燃隻能任由一個抓髻童男拉著自己,跌跌撞撞地進了其中一間廂房,他剛一進去,小童就淩空揮了揮衣袖,門砰的一聲就合上了。


    墨燃瞪著那個小人兒,不知道這無臉小鬼想要對自己做什麽。


    上輩子,楚晚寧是先救出了師昧,再打破了幻境,自己全程啥也沒幹,輕輕鬆鬆除了妖邪,然後便光顧著回味親吻師昧的美妙餘韻了,事後楚晚寧的解析,他其實也沒聽進去多少。


    因此如今情況有變,他是完全不知道下麵會遇到什麽,隻能硬著頭皮來。


    屋子裏擺放著一張妝台,立著一麵銅鏡,木架上端端正正地支著一件黑紅色繡著如意紋的吉服。


    小童拍了拍凳幾,示意墨燃坐過去。


    墨燃發覺出這裏的鬼都不太機靈了,笨的很,隻要不說話,死人活人他們是分辨不出來的,於是照著小童的意思坐在了妝台前。小童窸窸窣窣地湊過來,開始幫他梳洗,更衣……


    忽然間,窗口飄進來一朵海棠花,悠悠地落在了銅盆盛著的水裏。


    墨燃眼前一亮,那海棠品名叫做晚夜玉衡,是楚晚寧專門用來無聲傳訊的。


    他將海棠從水中撈起,海棠花瞬間在他掌中舒展綻放,露出花蕊中一抹淡金的光輝。


    他把那抹金光撚在指尖,放到耳中。楚晚寧的聲音便在他耳朵裏響了起來。


    “墨燃,我已用天問確認,此處是彩蝶鎮那個鬼司儀造出的幻境。它受村民百年香火供奉,漸漸修成了正果。隻要冥婚的人越多,它的力量就會越大,所以它非常喜愛操辦冥婚儀式。那些排成兩隊的屍體,應該就是這數百年來,彩蝶鎮的人在它見證之下湊成的鬼夫妻,它喜歡這種熱鬧,每個晚上都會把那些屍體召到幻境中,再辦一次冥婚,而且每次操辦,它的力量都會再強上幾分。”


    墨燃心想——變態啊!!


    別的神仙閑下來,頂多撮合撮合少男少女,這個什麽鬼司儀,說說是個仙體,但腦子都還沒有長出來,唯一的興趣愛好是撮合撮合男屍女屍,撮合一次也就算了,還每天晚上把那些冥婚的屍體從墳裏頭召喚出來,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再再來一次。


    屍體群·交有這麽好看?


    這光棍神仙,真是喪心病狂的夠可以。


    楚晚寧道:“它的真身不在此處,你不要輕舉妄動,一會兒跟著金童玉女的吩咐走,它既然要汲取男女冥婚的力量,最後必然會顯出原形。”


    墨燃想問,師昧呢?師昧怎麽樣了?


    “無需擔心師昧,他和陳夫人一樣,受了香粉的迷惑,暫時失去了意識。”楚晚寧考慮問題很周全,把墨燃可能交代的事都說了清楚,“管好你自己,一切有我。”


    說完之後,聲音便消失了。


    於此同時,小童也打理好了墨燃的裝束,抬眼一看,銅鏡裏的人麵目清俊,唇角天生微揚,眉目幹淨清爽,領衽交疊,吉服火紅,長發卻被白色發帶束起,確實是一副冥婚新郎的模樣。


    小童做了個“請”的手勢,緊閉的廂房大門吱呀一聲開了。


    回廊下,站著一排穿著吉服的屍體,男女都有,看來這鬼司儀泥巴塑成的腦袋果然沒有開竅,隻要抓著一對拜堂成親就好,至於是男女相拜,還是男的和男的拜,女的和女的拜,它都無所謂。


    這一側回廊隻站著一列死屍,另外一列是在對麵,隔得太遠,他看不到楚晚寧和師昧出來了沒有。


    隊伍在慢慢地向前挪動,時不時可以聽到樓宇中讚禮官唱詞的聲音,一對又一對的冥婚,正在慢慢完成。


    墨燃看了一眼排在自己前麵的陳姚氏,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味,琢磨了半天,就在隊伍漸漸縮短,快要輪到最後幾對的時候,這死腦筋的臭流氓終於開竅了——


    啊!按著隊伍來,拍自個兒麵前的這女的,豈不是要和師昧拜堂成親?自己豈不是要和楚晚寧那小賤人湊對兒?這哪兒成啊!


    當下,這位前任人界帝君就不樂意了,撇著嘴,不客氣地把陳姚氏一拉,自己插了個隊,排在了人家前麵。


    旁邊跟著的小童一愣,但墨燃很快又擺出一副低頭垂臉,半身不遂的吊死鬼模樣,耷拉著混在屍身中,那些修為不高的金童玉女發了會兒呆,大概也沒有弄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所以也傻乎乎的,居然沒什麽反應。


    這下墨燃樂嗬了。興致勃勃地跟在隊伍裏,準備走到盡頭時,好與走廊另一邊的師昧相遇。


    於此同時。


    楚晚寧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麵前的師昧,想了一會兒,不知道前麵會遇到什麽險境。


    他向來嘴硬心軟,雖然苛嚴到令人厭棄,但其實,隻要他在,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徒弟冒險的。


    於是,他也一拉師昧,將昏沉沉的小家夥拉到後麵,而自己則站在了師昧原來的位置上。


    輪到他了。


    站在走廊盡頭的鬼儐相捧著一隻黑紅相間的托盤,見楚晚寧走過來,嘻嘻輕笑,沒有五官的臉發出少女清脆欲滴的聲音。


    “恭喜娘子,賀喜娘子,傾蓋如故,紅顏白首。”


    楚晚寧的臉瞬間黑了。


    娘、娘子……??你是不是沒長眼睛?


    再看了看鬼儐相一片空白的臉,忍住了。


    還他媽的真沒長眼睛。


    鬼儐相笑嘻嘻地拿起了托盤裏的紅紗蓋頭,抬起玉臂酥手,遮蓋了楚晚寧的臉。而後冰冷的手伸過來,輕輕扶住楚晚寧,嬌笑道:“娘子,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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