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阿翹覺得,還不如把全世界的麵粉都塞到她眼睛裏,或者說寧可在那一瞬間就死掉算了,隻要不要讓張同學看見自己真的為他哭就好了。


    她一直不能讓自己哭。


    因為她在書上看過,說如果真的為了一個人撕心裂肺哭過一次,那麽那個人就會從至關重要的人變成可有可無的人了,因為那個人能把自己傷害到那個樣子的機會隻有一次。那一次之後,即使自己還愛他,可是總有一些東西真的改變了。


    阿翹想一直捧著他,想一直在他身邊,不要給他任何傷害自己的機會。


    後來半學期,他們倆都沒再說過話,有幾次遠遠地感覺要碰麵,阿翹也刻意回避了,自己也不知道在躲什麽。


    時光匆匆,隨著學校門口的柳樹枯萎嫩綠間交替,高一學年結束,阿翹分去了文科班。高三放榜那天,她沒有在上麵看到張同學的名字。


    後來的後來,張同學就消失了,不知道他去了哪,畢業如一場告別的宴席,幾杯酒下去後就各自回家了,留在桌上的是彼此要做一輩子好友的誓言,帶走的是我們終會把各自遺忘然後再去遇見別人的明天。


    阿翹高二的時候,被隔壁理科班的一個雙魚男追,因為他是住校生,會多上一節晚自習,於是常偷偷潛進阿翹班上,在她課桌上用鉛筆寫寫畫畫,加上班裏同學瞎起哄,阿翹也沒有拒絕過,權當是多一個人吃飯聊天。隻是有那麽幾次,她恍惚間把他看成張同學,直到對方牽起自己的手,她才意識到自己多想了。


    那會兒,大家都對班上談戀愛的女生是不是處女這件事興趣頗高,阿翹自然沒被算在內,為了看熱鬧,好幾次還故意把她推進雙魚男的班裏,讓他們親一個親一個。


    幼稚。


    其實連跟他牽手都別扭。


    等到阿翹升高三的時候,校領導給他們在學校對麵租了一個三層的寫字樓,專門給高三和複讀生當教室,以便安靜備考。


    雙魚男的班在走廊盡頭,與阿翹相隔甚遠,兩人不痛不癢地在一起了半年多,結果剛一進高三就被張同學殺了個回馬槍。


    他竟然出現在複讀班上。


    張同學說高考那天拉肚子,渾身上下都在想著法兒跟肚子友好交涉,沒心思答題。第二年去外校複讀,錄取通知下來,離他想去的a大差幾十分,被下麵的二本錄取了,那個學校看著挺高大上,結果竟然是公共澡堂,張同學不喜自己的小弟弟被別人看了去,於是因為這個原因又跑回來複讀。


    用他的話說就是,幹!


    兩人再見麵,好像往事都隨了風,誰都沒提過去,默契得就像久未見麵的老友,在走廊上碰到就彼此會心一笑。“過得挺好的吧。”張同學笑,“聽說有男朋友了哦。”“嗯。”“真好,改天一起吃麵吧,我請。”“胡子麵拆掉了你不造哦。”阿翹故意用台灣腔學他。“……是嗎?不造,不造。”張同學若有所思。“好好學習啦。”


    他們保持碰麵打招呼的客套,沒有過多交集,有時阿翹跟雙魚男吃飯的時候會遇見張同學,他也不來添亂,禮貌地坐在隔壁桌,像兩個失去自由的木偶,被線扯著吃完,結賬,然後離開。


    真的好好學習了。阿翹剛進高三是班上倒數十幾名,第一次模考之後她就每晚看書到三點,起初打瞌睡用速溶咖啡緩解,後來不管事兒了就喝罐裝的,等到對所有咖啡都形成抗體之後,她又開始喝紅牛,末了,隻能站著看書。她把文綜每一科的書幾乎都背了下來,英語整理了十本錯題集,最難擺平的數學也來來回回做了好幾十套模擬卷。


    二次診斷考試,阿翹衝到了班上第四名,一下子躋身重點本科行列,阿翹覺得世界都開朗許多,不僅同學和老師,連爸媽看她的眼睛都是帶著光的,真是沒白辜負她多長的幾斤肉以及快掉到下巴上的黑眼圈。


    時間再快進,臨近五月中旬,這天下午阿翹到教室後,就開始跟同桌出拚音題,正在思考“檔次”的“檔”到底讀四聲還是三聲時,她就晃了起來。


    她以為有人在搖她凳子,可是發現身邊人都在晃,依稀記得有個同學喊了聲地震,隨後整片記憶就變成之後所有人看到的樣子。她推搡著人群跑出教室的時候,好像看見雙魚男和張同學都向她伸出了手,但最後牽住了一個人的手,從走廊後門逃出了寫字樓。


    來到還在搖晃的街道上,記憶才稍微清晰了一些,私家車的警報鈴和人群的哭喊混在一起,她歪著腦袋,看著牽著自己的雙魚男。


    後來阿翹說,當年她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沒有去牽張同學。


    她說,如果在他們重逢那天再熱絡一點就好了,如果早點告訴雙魚男其實自己隻是用他來彌補張同學的遺憾就好了,可是哪有那麽多如果,喜歡一個人最卑微的,不過就是在對方麵前,那種說不出口的假裝灑脫。


    畢業後,阿翹考取了本地的大學,雙魚男因為家裏有安排,直接出了國,阿翹跟他本來感情就不牢靠,加上異地戀,大一沒撐過,兩人就和平分了手。


    張同學如願去了a大,時間進行到這裏,屬於張同學的時代才正式來臨,飛機頭和他這種壯漢體形流行起來,而且能把基本款和風衣穿得如此不違和的也隻有他了,加上性格乖張,他很快成為社團的文體骨幹,一三五彈吉他唱歌跑酷,二四六跟外校打籃球賽,幫學姐拍的小廣告還被各大網站轉載過,校內網全是粉絲,每天有偷不完的菜,幾次學校成為媒體熱點,都拜他所賜。


    當然,這一切阿翹都看在眼裏,在他成為校內紅人之後,每發一條狀態底下都有成團的留言,發一張照片更是,阿翹建了一個小號,在他每條狀態照片以及日誌下留言,不知道說什麽,就回一個“早”、“安”或者“哦”然後打很多“~~~~~”符號。


    阿翹大學四年都沒再交過男朋友,她沒辦法接受男生有劉海,沒辦法看見瘦骨嶙峋的男生穿花t恤,更不能看到任何人把polo衫或者風衣領子立起來,她喜歡台灣偶像劇,因為覺得台灣腔親切,她喜歡張孝全楊佑寧一切跟張同學一個型的男明星。阿翹多希望他不在身邊,但身邊的每個人都像他,說實話就是放不下張同學,她相信時間最後一定能磨平所有傷口,但過程應該會很久。


    可笑,她知道,沒有哪個女生比她還自作自受了,重點是“作”那個字。


    故事的結局,是兩年後的事情。


    阿翹在北京一家雜誌社工作,做內容編輯,第一次獨立參與選題拍攝四個剛發片的新人,其中一個叫陳清蘇的看著特別眼熟,但因為對方氣場太強阿翹也沒有過多打量,跟服裝編輯對好服裝,就默默去一旁寫稿了。拍攝結束後,陳清蘇留在棚裏,招呼助理去買了星巴克,然後遞給阿翹一杯,說了句,好久不見。


    阿翹就呆了,雖然麵前高挑的美女笑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但也能瞬間把過去那排牙套腦補在上麵。她是小波。


    那天兩人聊了很久,她說跟張同學有過聯係,還說他這幾年一直是單身,而且他好像最近也來北京發展了。


    你不知道麽,小波問。


    張同學簽了一個皮包影視公司,拎著行李箱到了北京之後,才發現上了當,還被騙了三千塊,這隻鬼靈精為非作歹那麽多年,認識那麽多人,最後在明星夢麵前卻丟了智商。


    接到張同學電話,阿翹有些措手不及,兩人約在望京的韓國烤肉店見麵,四年之後再碰麵難免有些尷尬,結果張同學還一言不發隻顧著吃免費的醬蟹,阿翹就挑著盤子裏的辣白菜吃,偶爾抬眼看看對方。


    “今天這頓我請。”張同學突然說話了。“好。”“但是作為交換,我今晚住你家哦。”張同學鎮定自若地又找服務生要了一盤醬蟹。“為什麽?”“沒有找到房子,又沒人收留,就找你了。”非常理所應當的對話,跟初中讓她不要記遲到一樣,完全不給阿翹開口問他現在是大紅人為什麽不去住酒店,為什麽不去找小波,或者直接一點為什麽這麽多年都沒聯係,唯有默默應和著。“你為什麽會來北京啊?”張同學發問。“嗯……想試試一個人可不可以,”阿翹說,“也想開始新的生活。”“那開始了嗎?”張同學開始吃旁邊的冷麵。“嗯。”“這麵不好吃,”張同學吧唧吧唧嘴,“沒有胡子麵好吃。”“不要再提那個麵。”


    “哈哈對哦,蟑螂應該很想念你。”停頓了一下,“挺想念的。”


    醬蟹來了,幫阿翹擋過了回應,她尷尬地低下頭發了會兒微信。


    等烤肉上來,兩人才在熱騰騰的煙氣裏重新熟絡起來,各自講了講最近幾年的經曆,看過的電影,去過的地方,國家發生的大事,連世界末日那天做了什麽都聊了,唯獨繞過很多重點,那些發生過的假裝忘記的。


    兩人飯後又去三裏屯的酒吧坐了坐,霸占一張桌子玩遊戲,開始隻是喝莫吉托,後來玩開心了誰輸誰就喝店裏最烈的酒,店家取了個很可愛的名字,叫寶貝睡三天。兩人來來回回喝了六大杯,阿翹覺得尿脹,搖晃著進了廁所,剛出來的時候,就被張同學按在牆上,這麽多年,他的飛機頭還是沒變,一靠近感覺就能聞到濃濃的發膠味。


    張同學一隻手撐在牆上,眯起眼,兩人的距離很近,近到能互相交換鼻息,但僅此而已。他們沉默了好久,沒人知道那幾分鍾他們都在想什麽。


    世界上每天都有許多愛情故事發生,或遺憾,或悲傷,或幸福,或虛假,每個善男信女向空中拋出“我想愛”的信號,撞上了一些人,避開了一些人,經曆了拋物線最高的高點,也落回最初的原點。當故事要結局的時候,才發現過去那些所謂遇見分離,最後都會化為平淡,再轟轟烈烈的我愛你你愛我,歸根結底,都會落入平淡。


    出發回阿翹家的時候已經接近零點,兩個人已經喝到需要互相攙扶才能走的程度,上了出租車,阿翹努力想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小區的名字,二人踉蹌地進了電梯,到了十七層電梯門打開,阿翹走在前麵,結果沒站穩向後栽了一下,被張同學自然地牽住,她想起地震那年,沒有牽的那雙手。


    阿翹想掙開,但對方牽得很緊,於是任由他整個人貼著自己。掏鑰匙開門,但樓道光很暗,怎麽都找不到鑰匙眼,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


    張同學突然把阿翹扯向身邊,然後大聲說:“阿翹,我……”


    門在這個時候開了,不是阿翹開的,而是裏麵的人開的。


    雙魚男穿著家居服站在門口,阿翹當下很清醒,但故意裝醉地跟張同學介紹,這是她男朋友。


    阿翹的最後一篇交換日記寫著:


    喜歡了你十一年,寫了十一年的交換日記,有好幾次,我真以為我們能在一起了,但最後都落了空,一直都覺得如果此生都沒能跟你在一起,那也算是虛度了愛情。


    不管我做了多少事,最後除了感動我自己外隻能換你一聲謝謝,這我能想到。


    跟你稱兄道弟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表露心跡,會很委屈,這我能想到。


    喜歡你就已經失戀了,這些我都能想到。


    我能想到所有的情況,直到此刻,唯獨有一種情況,我預料不到,或許根本是我不夠堅定,或許是被時間治愈得太完全,也或許我本該就待在我的冰河世紀,你好好生活在熱帶雨林,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有一天我突然不喜歡你了。


    終於不用給你喜歡我的機會了。


    張同學尷尬地杵在門前,直到雙魚男準備拉他進屋,他才讓理智占據了上風,朝屋裏的阿翹擺擺手,示意不進去了。“很不方便哎。”他撒嬌。然後就強忍著酒精上頭的漲痛,邁著大步進了電梯,他知道就算電梯門合上,阿翹也不會衝進來挽留他。


    如果阿翹把交換日記都給了張同學,張同學會寫什麽呢。或許他也會寫很多:小波當初告訴我你喜歡我,我蒙了,不知道怎麽辦,所以才會控製不住罵你是白癡。高考拉肚子,因為公共澡堂又退學複讀都是借口,回來想跟你一起畢業才是真的。寫了那麽多狀態,發了那麽多照片,收到那麽多讚,卻少了你那一個,不爽。


    其實我很孬,沒勇氣主動聯係你,隻好用你的qq號百度你所有的信息,看到你在交友貼吧下麵留了qq,於是我申請了好多賬號把你的帖子淹過去。


    我覺得我不是喜歡你,而是習慣有你;我覺得我不是失去了你,而是失去了最好的青春。


    沒在一起,也挺好的,如果一早就在一起,或許我們也就不是我們了。


    “你這個月發短信花了多少錢。”


    “一百二,窮得已經把下周買模擬卷的錢先墊了。”


    “哥養你。”


    “那剛好遊戲點卡也沒了,不謝。”


    “真羨慕你這麽年輕就認識我了。”


    “誰給你的自信啊。”


    “哈哈,兩點了,你還不睡哦。”


    “失眠啊。”


    “睡不著就打給我,我不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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