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褚褚降生的第三天,餘笑的媽媽終於來了醫院。


    那時候褚年剛剛經曆完又又又一輪地鬼哭狼嚎。


    不僅僅是宮縮疼、被按肚子疼, 今天他被強迫下了病床走路。


    天啊!


    在感覺到刀口被牽扯的那一瞬間, 褚年無比後悔自己選擇了剖腹產, 童話傳說裏小美人魚走在刀尖上的感覺, 他算是真正體會到了。


    而且不僅是疼, 也是真的腰腹酸軟無力,在站起來的那一刻,褚年認同了自己親媽說自己是破布口袋的說法。


    他的身體中間部位所有的肌群仿佛都已經碎開了,從裏到外, 似乎再堅硬的骨頭都已經撐不住這副皮囊了。


    護士在一邊扶著, 褚年把身體大半的重量往餘笑的身上靠。


    “我疼”這兩個字他這些天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次,可除了說這個,他還能說什麽呢?


    “太疼了!我沒勁兒,我哪兒都沒勁兒,你別讓我走了。”


    從他生了孩子以來就很好說話的餘笑卻完全不理會,也不對, 之前拔尿管之後餘笑逼著自己上廁所的時候也很堅決。


    褚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仿佛身體裏往外流碎玻璃的痛苦中熬出來的。


    在某個極度痛苦的瞬間,褚年都忍不住想,餘笑那麽爽快地讓自己剖腹產,是不是就因為她知道剖腹產之後會很痛?


    當然, 這種陰暗的想法很快就隨著痛苦的緩解被褚年拋到了腦後。


    他對餘笑的人品很信任, 至少比信任自己還要多十倍吧, 不然他也不會每到絕境的時候就求助她。


    明明她才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恨自己的人。


    有了這樣的一種覺悟, 褚年自己都說不出自己是該敬佩一下餘笑的人品, 還是應該覺得自己可悲。


    看見自己媽媽的樣子,原本坐在凳子上的餘笑猛地站了起來,連褚年都躺不住了。


    “不是說隻是崴傷了腳?”


    “崴了腳,然後從樓梯上滾下來了。”


    餘笑媽媽的後腦上裹著紗布,有些不自在地拍了拍輪椅的扶手,說:


    “我本來能走進來的,你爸看見了樓門口有那個掃碼能租的輪椅,就非讓我坐輪椅。”


    在後麵推著輪椅,餘笑她爸說:“你媽是腳踝骨折了,還摔了個腦震蕩,前天在醫院吐了好幾回,醫生讓她住院觀察,今天還沒到出院的時候呢,我把她偷出來了,她怕你們擔心,就一直沒說。”


    “你別聽他胡說,我呀,一看見我的小外孫女,就一點兒事兒都沒了!”


    手上搓著消毒液,直到消毒液徹底幹了,她輕輕地從餘笑的懷裏把孩子抱了起來。


    “我一直沒來,也是知道這樣幫不上忙!”


    說完這一句,她低下頭去湊近了看她懷裏的小寶寶。


    “我的小乖孫,來,看看姥姥!哎喲,這個小嘴長得真像笑笑!”


    褚褚小朋友正好醒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倒映著兩張成年人的大臉。


    一個是餘笑的媽媽,另一個就是餘笑的爸爸了。


    “我看孩子呢,你湊過來幹什麽?”


    彎著老腰費勁地看著自己的外孫女,餘笑的爸爸也不理會自己妻子的嫌棄,一張老臉笑成了花的樣子說:


    “我看她這個小嘴是像我,你看笑笑的嘴就是隨我長的,這個眼睛也像我,你看是不是啊。”


    餘笑的媽媽刺他:“我看眼睛像褚年,嘴也不像你,餘笑的嘴像我!”


    餘笑的爸爸還是在笑,嘴裏發出帶著糖一樣甜膩的聲音說:“寶寶,看看姥爺,姥爺帶你出去買糖吃啊。”


    看著他們頭也不抬地“玩”孩子,褚年慢慢靠回了枕頭上。


    “我覺得被子裏透風了。”


    他對餘笑說。


    餘笑走過來,仔仔細細地給他整理了一圈兒被子。


    “我想喝水。”


    躺在密不透風的溫暖被子下麵,褚年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也忘了自己這些天為了不漲奶所以不喝水,水都是餘笑壓著他喝的。


    餘笑給他拿來了水杯,還用手背試了一下溫度。


    餘笑她媽抬頭看見了這一幕,眼皮跳了一下。


    “褚年啊,你別累著了,是不是好幾天都沒回去休息了?要是餘笑這晚上沒事兒,你也不用陪床了,再不然就找個護工,我掏錢。”


    褚年看看餘笑,再看看餘笑的媽,乖巧地點點頭,輕聲說:


    “我也是這麽跟她說的,他晚上趴在病床邊上睡,真的太累了。”


    一聽說自己的女兒晚上這麽照顧人,餘笑媽媽有些不滿地看向褚年,看著那張養了幾天還顯得憔悴的小臉兒,她歎了一口氣說:


    “你生了孩子要經的事兒多了呢,現在就把人熬壞了可怎麽辦?聽媽的話,能雇人的就別麻煩褚年,這個錢媽出了,好不好?”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褚年還能說什麽呢?


    無聲地點點頭,等著餘笑的爸媽又在那兒看孩子了,他輕輕拉住了餘笑的袖子,小聲說:


    “我想吃炸醬麵,你明天給我做炸醬麵好不好?”


    “你刀口還沒長好,炸醬麵太鹹了吧?”


    “我想吃。”褚年說,黃大姐除了燉豬蹄就是燉鯽魚,他不想喝,都給了餘笑,褚年還心裏暗笑餘笑雖然孩子沒有親自生,月子餐卻是親自喝了。


    可這樣一來,褚年能吃的就是蒸蛋、青菜、米飯……他吃夠了。


    “我一會兒問一下護士你能不能吃,你要是能吃,我就給你做。”


    “好。”


    褚年算是滿意了,有了餘笑的這句話,不管是剛剛心裏被人忽視的酸楚,還是要一個人躺在病房裏的淒涼,他覺得都可以忍耐了。


    這就是喜歡,一粒糖落在一缸水裏,喝起來都是新蜜的味道。


    可褚年心裏也很清楚,就這一粒糖,也是他撒嬌耍賴哄來的,他一麵因為別人都隻關注孩子而心酸,一麵又利用孩子在博取餘笑的同情和關心。


    晚上,餘笑果然走了,在走之前先是給褚年擦了臉洗了腳,陪他去了廁所,再給小褚褚換了尿布,整理了衣服,最後又關照了護工來幫忙照顧一下褚年。


    餘笑不在,褚年的心和表情一起垮了下去,孩子自然還是想逗著玩的,可是怎麽也不像之前那麽開心了。


    明明一樣地噘嘴蹙眉小表情,就因為不能說“你快來看”就好像一下子失了很多趣味。


    “你老公是做什麽的呀?對你可真好,連著三天了,一直圍著你打轉兒。”


    晚上快熄燈之前,隔壁床的產婦對褚年說。


    “她是搞建築項目的,是對我挺好的。”


    褚年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又覺得舒服了很多。


    “現在像這樣的可真難得,我家那個呀,說好了是陪我一個禮拜,結果就第一天陪了我一天,就把我扔給我婆婆了。我婆婆呢,我懷孕的時候說的好好的,有了孩子我什麽都不用操心,這才第三天,中午的時候就說自己頭疼啊、腰酸啊,拍拍屁股回家去了,把我自己扔在了醫院。”


    女人打開了話匣子,想說的話就像她們幾天前流出來的羊水一樣止不住了。


    褚年聽著,也不說話。


    意外發生的時候,他也罵過餘笑是騙子,明明答應了他生產就回來,卻讓他孤獨地在產房裏度過了無助又痛苦的那麽久。


    可餘笑照顧他,是不摻水分的。


    就在這個時候,和褚年說話的那個女人突然提高了嗓門罵了起來:


    “我不就是生了個女兒麽?!一個個不是鼻子不是眼兒的!”


    這句話讓褚年的心裏特別不舒服。


    遙遙看了一眼睡在小床上的小褚褚,褚年又想起了這幾天他自己爸媽的態度。


    嗬嗬。


    “誰不想生兒子啊,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啊,憑什麽我吃苦受罪地把孩子生了,還是我得看別人的臉色?!”


    女人的憤懣好像已經積累了很久,褚年聽著真是每個字兒都帶著怨和恨。


    他想了想,在女人終於安靜下來之後說:“其實,真不是生了女兒還是生了兒子的事兒。”


    那是什麽問題呢?


    欺負“生了女兒的”兒媳婦,那本質也是嫁進了這個家的女人。


    褚年覺得是這個女人遇到的人實在人品太差,。


    可這話輪不到他來說。


    他開口之後,那個女人安靜了下來。


    整個病房都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醫生們還沒上班,把自己收拾得一身清爽的餘笑就又來了。


    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裏麵是黑色的立領羊毛衫,俊美的麵目被冷淡的配色襯得格外白淨又文雅。


    她的手裏拎著一個保溫桶,放在褚年麵前一打開,裏麵是白生生的麵條。


    “看!”


    一串兒顏色各異的東西在她的手裏晃來晃去,褚年仔細一看,眼睛亮了起來。


    “這個是炸醬!這個是燙菠菜!這個是芹菜碎!”


    足足七八樣東西都被餘笑用保鮮袋裝好係在了一起。


    過了冷河的麵被依次放入了各種菜碼,再倒了一點醬下去,褚年看見餘笑又拿出了一包淡白色的麵湯。


    “還是怕會太鹹,你也不好吃太涼的,用熱麵湯衝一下吧,赭陽那邊說這叫原湯化原食。”


    “嗯!”


    褚年自己都不知道,在這一刻他自己的笑容有多燦爛,笑眯了的眼睛裏隱隱藏著水光。


    同病房的那個產婦是找了太壞的人家,我不一樣,我找了人間的一捧雪。


    寒冷的時候,她是幹淨又沉默的。


    溫暖的時候,她會滋潤所有人。


    就在褚年被一碗麵溫暖的這一天,夜裏,餘笑又不在,褚年又加入到了其他人的夜聊中。


    “找個好人?哪有那麽容易?再說了,當時是好的,你哪裏看不出不好?等他真變壞了,說什麽都晚了。”


    “唉,男人啊,當年追我的時候,我愛吃是有福氣,現在,我多吃一口,他就說我跟個老母豬似的。”


    聽著女人們的話,褚年一陣恍惚。


    下腹傳來熟悉的疼痛感,他摸了一下肚子,摸到了曾經餘笑做手術的那塊疤。


    對哦,他現在愛她,所以沉默溫和是值得讚頌的沒的,可曾經,他把那些當是乏味與無趣。


    就像這塊疤,他現在摸起來,覺得是自己接受過與餘笑同樣病痛的見證,還有點隱隱的甜蜜。


    可曾經,他連一眼都不想去看。


    “餘笑沒那麽好。”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你要是現在去想自己不配喜歡她,你就肯定什麽都得不到了。”


    可他還是感到了痛苦。


    在這個,同時漲奶、宮縮、腰背酸疼的夜晚,褚年摸著胸口,隻感到從外到裏都疼得厲害。


    之前他就恍惚以為自己的腹腔是空的了,現在,他覺得自己的胸腔也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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