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了。


    沒有人回答餘笑發出的質問。


    酷熱到空氣都快要扭曲的天, 餘笑慢慢看著這些人, 看著那個女人。


    她的心口堵著一股氣, 這股氣成了把刀, 捅向別人, 也幾乎是生生把她自己給剖開了。


    也把她的思維破開,露出了其中的絲絲縷縷。


    她微微彎下腰,用別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那個女人:


    “是誰告訴你來鬧事有用的?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外地人,不過是在赭陽做個項目?你給我跪下了, 我要是答應了也就算了, 我要是不答應你就直接把視頻發出去,到時候我公司考慮到企業形象也要把我調走對不對?


    ……你想得挺美啊。”


    歇斯底裏的憤怒咆哮之後,餘笑都奇怪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個,甚至會用平靜帶著感歎的語氣說出來。


    “所以,為了你兒子,你不止要我賠上我自己的合法權益, 還要我賠上我的事業前途,甚至名聲,是麽?”


    女人慌張地抓了一下手底的土,被燙了一下, 又鬆開了:“不是。我、我沒有。”


    餘笑卻隻挑了一下眉頭, 還笑了一下:


    “你覺得我信麽?”


    她站起身, 看著那些人, 他們用輕蔑的、看笑話的、不認同的表情看著她。


    她說:


    “你們隨便怎麽說, 隨便想玩兒什麽花樣,誰傷了我,我就跟誰法庭見,對了,看見我身後那個錄視頻的了麽,他就是律師,很多事情比你們專業多了。”


    這是一場一個人和一群人的對峙。


    “褚經理,褚經理……我的天!你們是在幹什麽?!”穿著汗衫的中年男人踩著拖鞋劈裏咣當地跑過來,看見這個情景,急得一拍大腿:


    “你們這是在幹嘛呀?”


    有人說:“書記,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狗牙就這麽去蹲大牢啊!”


    “對呀書記,你說狗牙他老婆要離婚已經夠慘了,他自己再去蹲大牢,留個老太太和小孩子……”


    男人不理會那些人的話,揮開他們,走到餘笑的麵前:


    “褚經理,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您放心,我回去就管他們,他們都是些沒見識的,淨知道幹傻事。”


    書記的身後跟來的女老板娘急得去拽女人的胳膊,顯然,她之前就是去找黃書記了:


    “你就瘋吧,你就傻吧!可著好**禍,你的心呢?”


    女人卻還趴在地上不肯起來。


    跟著村支部書記來的其他人也都在讓原本在這兒的人趕緊走。


    有人勸,有人拉,氣氛也有了緩和。


    餘笑好一會兒都不說話,隻看著那些人,所有的人,沒有人知道她的手裏又是一層層的汗水。


    直到黃書記的嘴皮都有點幹了,趴在地上的女人終於被人強拽了起來,她才發出輕笑,說:


    “黃書記,他們隻看著這個女的跪在地上折騰我這個救人的,也是知道柿子要挑軟的捏,哪裏傻了。”


    男人連忙又道歉了一輪,從褲兜裏拿出了一包新煙,陪著笑說:“褚經理,黃鶴樓來一根兒?”


    “不用了,我不抽。黃書記,今天的事兒我同事已經錄下來了,其實我也想知道,這麽熱的天,這麽多人來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是真的隻想看熱鬧,還是其實對東林改建項目有什麽不滿?要是輿情方麵有什麽問題,你可得早點跟李主任他們反映,這不是小事兒。”


    沒去接那根煙,餘笑轉身回去拿起了自己的襯衣,抖了抖上麵的土。


    她低著頭專心弄自己的衣服,身後的那個幹部可是真急了:


    “褚經理,這個事兒可不是這麽回事兒!東林這地改建,我們所有人都是一直盼著的,尤其是知道了要建學校、建市場,哎呀,您是不知道,我們東林的老百姓是盼星星盼月亮,怎麽會有意見呢?褚經理,褚經理……”


    看著穿著黑背心要走開的背影,村支部書記頓了一下,手裏攥著煙盒說:


    “褚經理,你放心,這事兒我一定嚴肅追究,絕對沒有讓好人受委屈的說法。”


    餘笑回頭,抬著一隻半的眼睛看他:


    “黃書記,您這話可抬舉我了,我可不是什麽好人,今天也沒受什麽委屈,我就是在想,是不是其實城中村裏麵有人對這個項目不滿意呢?”


    聽褚經理又說了一遍,這個在東林村裏土生土長,出去開過店、搞過廠,又在十年前回來接手了東林城中村這個爛攤子的中年男人突然就在太陽地裏生出了一身冷汗。


    “您是說?”


    “我不知道,不過,東林這塊地是十幾年前你們村賣掉的吧,那時候分了多少錢?”


    現在的房價和十幾年前能一樣麽?可同一塊地又在十幾年後二次開發起來了,會不會有人覺得自己應該按照十幾年後的價格再拿一筆錢呢?


    兩個人的對視中,很多細節的疑問被餘笑很好地傳達了出去。


    “褚經理!我懂你的意思了!謝謝你提醒,放心,那個……您,咱倆加個聯係方式吧,我之前聽說您在我們村子裏逛了很久,您怎麽也不跟我打聲招呼……您覺得,剛才哪些人不太對,您給我留個底。”


    餘笑隻是輕笑。


    看不見的,聽不見的,想不明白的,那些死去的人牆,那些被舉起的刀,在具體利益討論的時候,一下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終於坐回到了車上,莫北擔心地看著那條帶著傷的手臂,小聲說:


    “經理,要不咱們去醫院吧。”


    “不用。”


    餘笑沒有坐到她常坐的位置上,而是直接進了車子的最裏麵。


    “我有點累,休息一下。”


    “哦。”


    車裏立刻都安靜了下來,林組長透過後視鏡給司機打手勢,讓他開得穩一點。


    坐在後麵,餘笑把臉埋在了手裏,自己聞到了手上濃濃的汗味,是鹹的。


    “我應該高興。”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應該高興,跪在那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高興,說著那些話的人也不是我。”


    “我應該高興,我、我真的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可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餘笑,你已經不一樣了。”她努力撫慰自己。


    你會憤怒,也會控製,會了說出自己的憎惡和不滿,也終於,終於學會了給自己收場。


    同時,她也在反複檢討自己剛剛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這讓她痛苦到牙齒都在打顫,可她逼著自己這麽做。


    隻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忘記另一種感覺


    ——恐懼。


    車行到一半,餘笑的電話響了,是知道了消息的李主任來慰問。


    車裏的所有人聽著她清晰又條理地與人寒暄應對,心裏都鬆了一口氣。


    莫北有點安心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機上發來了一條信息:


    法務江今:“我一直想問,長袖襯衫裏麵還穿這麽一個背心,褚經理他不熱麽?”


    下麵的一張照片是男人扔掉襯衣的那一瞬間,帶著血痕的手臂在太陽底下仿佛在發光,勁瘦的肌肉線條蘊藏著某種力量。


    莫北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到底沒有點下收藏。


    莫北:“你的關注點真無聊。”


    法務江今:“我以為你會覺得可惜呢,不然今天就看見福利了。”


    莫北:“江法務,你注意一下,我又不是花癡,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法務江今:“行吧,反正我是覺得可惜。”


    莫北:“???”


    回了酒店,餘笑說:“明天的工作安排我晚點發給你們。”


    說完,她就回房間休息了。


    晚上七點半,莫北拎著袋子敲響了房門。


    “經理,我們出去吃飯給你帶了一份。”


    打開門的男人應該已經洗過澡了,莫北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被衣服遮蓋的手臂,小心地說:


    “經理,我覺得你做得對,真的。”


    “謝謝。”餘笑輕輕笑了一下。


    遞出去晚飯,莫北聽見自己開口很快地說:


    “經理,你後悔嗎?要是、要是再來一次,你還救人嗎?”


    “救,當然救。”


    看著莫北的頭頂,餘笑臉上的笑容變得真切起來。


    莫北一麵覺得自己唐突到了毫無情商的地步,一麵又問:“那、那要是又跟今天一樣呢?”


    “還跟今天一樣?那……”餘笑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語氣變得更加輕快又堅定,“那我就,再把他們罵一頓。”


    “啊?”莫北有點呆。


    “不然呢?”餘笑反問她。


    帶著眼鏡的姑娘臉紅了,好一會兒,她也笑了:


    “對哦,再罵他們一頓,嘿嘿嘿。”


    回自己房間的路上,莫北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笑,反正她很高興就對了。


    掏出手機,她把江今發給自己的那張照片點了原圖,並且保存了下來。


    孕吐幾乎徹底消失了,褚年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再次充滿了光明。


    今天,牛姐開車帶著他一起去見合作方,穿著餘笑送回來的那條裙子,褚年拿起手機拍了一張自拍。


    “去談合作細節,又要大展宏圖啦!”


    當然是發給餘笑的,家裏的計分器死死地卡在99上,褚年想盡了一切辦法都沒有得到那最後的1分。


    可見,一切僥幸都沒有用,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樣,那1分就在餘笑的身上。


    褚年已經製定了完整的計劃,去刷餘笑的好感度。


    終極目標:


    最低是拿到那1分換回來。


    最高是……保住他的婚姻。


    “餘笑,你還好吧?”


    到了目的地,牛姐正要跟“餘笑”說什麽,就看見對方的表情有些不安。


    “沒事兒,牛姐,我去上趟廁所。”


    一個半小時之前剛跑過一次廁所的褚年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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