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去廣州法性寺,遇上一個法師在講經,這時風吹著寺廟裏的經幡在動,於是有兩個和尚開始圍著這個耍起了嘴皮子(辯經),一個說是風在動,一個說是幡在動。慧能看著隨口便來了一句: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你們的心在動。


    我聽罷笑了笑,“在那憋著沒事,開始鑽研佛法了?”


    歐陽俊衝我笑了笑:“不跟你說了,送給養的車馬上就要走了。我先回,電話聯絡。”


    我站在那裏,滿腹悵然。


    老兵複退之後的連隊顯得異常空蕩,如同一件“180/100”的衣服套在賈東風身上。我們的宿舍隻剩下五個人:永遠把臉皺得跟包子皮似的伍衛國、繼承了陳文博的裝備和錢幣在“dota”世界裏昏天暗地的馬哥向北、熱衷於狗血電視劇的秀才馮濤濤、愈加深沉的風子還有我。沒過幾天,伍衛國也休假了。


    伍衛國一走,就沒有人在我們耳邊叨叨,也沒有人動不動給我們甩臉色了。我和風子高興得就差放鞭炮慶祝了。所謂天有不測風雲,我原本以為好日子即將開始,沒想到更大的麻煩正擺在我麵前——普洱通知我去新兵連訓兵。


    讓一個剛“斷奶”的新兵蛋子去訓新兵,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但是,普洱沒有給我討價還價的機會。


    “你去好好訓,完了發現好的苗子,記得給我擼回來。”


    “是,保證完成任務!”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那還不如利索點。


    “去吧!”普洱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好好表現,旅首長都在關注著。”


    所謂訓兵,就是把一群什麽都不懂的社會青年訓練成初步合格的解放軍戰士,就像牙哥訓練剛進部隊的我們一樣。那時我以為,訓兵沒什麽了不起,通過大吼大叫來樹立自己的權威,那是無知和無能的表現。而真讓我站在隊列場上,麵對一群較之一年前的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新兵蛋子,我才明白牙哥當時的用心良苦。


    “向鼎!”


    “哎,”一個愣頭青在隊列裏探出頭來,“班長你叫俺?”


    我氣得眼冒金星。


    “都聽好了!”我大吼起來,“從現在起,你們時刻記住,上級叫你要答‘到’,你們的一切行動——包括吃飯、拉屎、洗衣服等,都要先打‘報告’。明白沒有?!”


    “明白。”隊列裏回答的聲音七零八落,萎靡不振。


    “你們是娘們兒嗎?我聽不見。”我的聲音瞬間提高八度,“回答我,明白沒有?!”


    “明白!”他們喊得歇斯底裏。


    “不夠響亮。回答十遍,明白沒有?!”


    “明白!明白!明白……明白!”新兵們整整喊了十遍,這樣的場景何其似曾相識?年複一年,我們就是用這種簡單粗暴卻行之有效的辦法給新兵們上第一課。


    我終於微笑著點頭表示滿意。


    “報告!”出頭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母校也是湘城大學——我的小學弟,但我沒有告訴他。


    “講!”


    “請問班長,誰是我們的上級?”真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我由衷地喜歡上這個新兵,這個小學弟。


    “問得好!”我衝到他的麵前,在離他的鼻尖隻有十五厘米的位置向他高聲吼道,“在這個圍牆裏,除了你們新兵蛋子,每一個人都是你們的上級,包括食堂的炊事員和豬圈的飼養員,明白沒有?!”


    “明白!”新兵憤怒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他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報告!”


    “講!”


    “我們還有自由嗎?!”


    “不要跟我談自由!你們要做的隻有服從!服從!還是服從!”


    “報告!”


    “講!”


    “我們是新兵,不是囚犯!”


    曆史總是驚人地吻合。我裝作被這句話怔住了,裝作惱羞成怒,開始罰他們軍姿訓練。


    “全體都有!軍姿訓練,一小時,開始!”


    隨後我踱著方步搖到他麵前,“大學生是吧?知識分子是吧?我告訴你,新兵和囚犯隻有政治待遇上的差別。明白沒有!”


    “明白!”


    “我聽不見!”


    新兵聲嘶力竭地吼著:“明——白——”


    “把你的答案重複一百遍!!!”


    “明白——明白——明白……”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十遍的時候,他應該開始意識到自己當兵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想,這兩個字重複到第五十遍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對部隊絕望了。


    我在心裏暗自打賭,看他會不會掉眼淚,當他喊完最後一遍“明白”的時候,如果他哭了,那麽我贏了;如果他沒哭,那麽他贏了。


    盡管他對這個豪賭一無所知,但是——他贏了。


    同樣在這個訓練場的,還有安哥。安哥的訓兵區域隔我不到一個籃球場的寬度,一到課間休息,我便跑過去找他聊天,找他蹭吃吳曲送來的零食。吳曲放寒假了,但沒有回家,而是守在鎮上的學校。據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保證每個星期能在部隊門口的傳達室跟安哥見上一麵。


    “給你看個東西。”安哥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解開了他的風紀扣和最上麵兩個扣子。


    “你幹啥?”我大為疑惑,笑道,“你不是要跟我玩gay吧?”


    “什麽‘改’啊,”還好安哥雖然學識淵博,但是不知道“gay”的意思,“怎麽樣?”


    原來安哥苦心孤詣向我展示的,是他的愛心毛衣。


    我看著那件銀灰色的毛衣,忽然想起大年三十站崗的時候,齙牙也滿臉幸福地向我展示過梅子為他織的愛心毛衣,可是後來,那麽幸福的一對竟然陰陽兩隔。一種不好的念頭拂過腦海,我趕緊打斷那個愚蠢的想法,笑道:“不錯啊!改天讓她給我也織一件唄。”


    “那可不行,”向來豪放的安哥臉上竟然有些扭捏,“吳曲說了,隻有我才有這福分。”


    我拍了他一巴掌,“看把你得瑟的。”


    訓練之餘,我在政工網上跟“春柳如煙”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係。盡管我不知道她的模樣和真實姓名,但她對我的了解簡直比我自己還深刻,連我在大學時代的專業、興趣甚至情感狀況都了如指掌。我一直在想,“春柳如煙”是否確有其人,或許她隻是幻象,是魂魄,是我無意中闖入第四維空間遇到的生命體。


    誰知道呢!互聯網也好,政工網也罷,在虛擬世界裏,人是否具備自然屬性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那麽多的人在網上戀愛交友、降妖伏魔、結婚生子、尋寶穿越、戰場拚殺、血腥對抗……無論他麵對的是文字、圖片還是視頻,那些終究是虛擬世界的產物,當網絡斷開、電腦關閉、電源斷掉,甚至隻需一個“delete”鍵,這些東西便瞬間灰飛煙滅。而隻要具備上網條件,任何時候它都能重新開啟——就像不死的聖鬥士一般。


    2007年9月,我的好朋友戴青跳樓自殺,驟然離世。於是我的qq裏,便留著一個名喚“黛色青天”的永遠離線的頭像;我的郵箱裏,便有一個再也發不出郵件的地址;還有我的博客收藏裏,有一個永遠無法更新博文的網頁。按照無神論的觀點,在現實世界裏,戴青是永遠離世的,而在虛擬世界裏,她依然存在,她隻是不再上線,不再發e瞞ail,不再更新博文了。


    虛擬世界好,但終究還是無法替代現實世界。因為我們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


    而春柳如煙,即將從虛擬世界降臨到現實世界中來。


    某日,訓練之後,我打開電腦,藍色頭像閃爍,她告訴我:“近期會去新兵連為新兵做心理輔導授課。”


    我激動萬分,幾乎顫抖著手敲下一行字:“真的嗎?能有機會見到你嗎?”


    對方習慣性地回複了一個笑臉,“就怕讓你大失所望。”


    我打了個“靦腆的笑”,“怎麽會?具體什麽時候?”


    “下周一吧。”對方回複。


    周末,我抓緊時間洗了個澡,找一個老班長幫我理了發,然後“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髒兮兮的迷彩服洗了,再拿電吹風吹幹。我禁不住內心的歡喜,對手底下的新兵也特別仁慈,甚至我抓到一個在廁所抽煙的新兵也隻是沒收香煙教訓幾句就作罷了。要是在平時,我一定要罰他在廁所裏站一天軍姿才行。


    周一,新兵營的禮堂座無虛席,連過道都盤腿坐著新兵。所有的班長和新兵都滿心期待,包括我在內,不過他們的滿心期待是因為據說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的是一個年輕女幹事,而我滿心期待是因為虛擬世界裏的知音走入了現實,走進了我的生活。


    “下麵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有請政治部黃文幹事為我們進行心理輔導授課。”


    “黃文?!”我差點驚叫出來。來不及質疑是否和去年火車上邂逅的那個黃文重名,因為她已經走上了舞台。


    她留著剛好齊肩的頭發,小而堅挺的鼻梁上架著細邊的紫框眼鏡。模樣和去年相見時沒有太多不同,唯一也最大的差別是:現在她穿著女軍官的冬常服,戴著女軍官的卷簷帽,肩膀上還扛著“一杠兩星”。我目瞪口呆,耳朵裏麵嗡嗡作響,我的腦袋像一鍋煮糊了的麵條,無論如何都理不清思路來。


    “……好了,下麵我跟大家做一個遊戲。大家跟著我的提示進入一個想象中的場景,再根據我的提問用紙和筆把自己的答案寫下來……”


    場上所有人都隨著她進入了想象中的城堡,而我卻依舊在拚命掐大腿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幻覺。


    “……請大家寫下自己的答案,桌子上的花瓶裏到底裝了多少水?是滿的,一半,還是空的……”黃文一邊循循善誘地組織著心理測試遊戲,一邊在人群中搜尋著我。


    驚鴻一瞥。就那大約零點一秒的對視,讓我看到了她熱切的眼神。我開心極了,如同一個考了滿分的孩子。


    課程結束,部隊帶回。我領著我們班的新兵起立,向左轉,快步走出禮堂。在出門的一刹那,我轉過臉去,剛好和她的眼神來了一個猛烈的碰撞。她衝我笑了笑,低頭收拾起自己的電腦,我則迅速整隊,將新兵們帶入訓練場地開始一天冰冷也熱血的訓練。


    整整一天,我亢奮不已,卻茫然無措,我見到黃文了。她是我最美的邂逅和最好的知己,在偌大的中國,我們曾偶遇在一條率性踏上的旅途,在短暫的旅行中我們結為最好的伴侶,又瀟灑地分開,時隔一年多,我們陰差陽錯,竟然再次相遇在湘西一隅,一同穿上了鬆枝綠的軍裝,而難以回避的是,我的身份是列兵,雖然因為新訓需要提前扛上了“兩道拐”,但她的肩膀上是讓人難以望其項背的一杠兩星。“兩道拐”與“兩顆星”,這中間橫亙的是身份和地位兩座比喜馬拉雅更難翻越的山脈。


    訓練結束,我打開電腦,看到了藍色閃爍的頭像。這一次,我感受到的不是虛擬世界裏的“春柳如煙”,而是現實世界裏的黃文,那個扛著“一杠兩星”的黃幹事。


    黃文打招呼的仍然是個笑臉。


    我也同樣回複了一個微笑。


    黃文:“感覺如何?”


    我:“什麽感覺如何?”


    黃文:“看見故人啊。”


    我:“挺好的!”


    黃文:“具體點唄。”


    我:“這身軍裝挺適合你的。”


    黃文打了一個“大笑”:“真的嗎?”


    “嗯!”我回答,“特別是那中尉軍銜。”


    那邊不吭氣了。過了大概一分鍾,黃文問:“你是不是挺介意的?”


    我:“什麽挺介意的?”


    黃文:“你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肚子裏那點小心思本姑娘很是了解。”


    我敲了一個“汗顏”的表情:“介意倒是不至於,隻是沒想到。”


    黃文:“沒想到我也混到革命隊伍裏來了吧?”


    我笑了笑,回應道:“而且還是個幹部。”


    黃文:“我是國防生——就是帶著軍籍在地方上大學的那種,畢業後三個月就進部隊了。”


    我:“你不是學數學的嗎?怎麽搞起心理服務來了?”


    黃文:“那是騙你的,我的專業是新聞,大學輔修心理學,拿到了二級心理谘詢師資格。”


    我:“那你怎麽來這個單位的?”


    黃文回答:“秘密。”


    隨後,黃文又三次來新兵連,據說是為了做一個“90後士兵心理發育狀況”的調查研究。我們班的新兵“有幸”成了她的重點調研對象,免費享受心理谘詢服務、人格分析、心理遊戲參與等好事。我作為班長,自然“義不容辭”地配合她的調查,接受她的“單獨采訪”。


    那個叫春柳如煙的女孩走下網絡,變成黃文幹事的時候,總是讓我感覺陌生和不適應。和她麵對麵交流我總是感到局促不安,即使拚命喝水也無濟於事,這不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幹部,一個“扛著星星”的宣傳幹事,還因為她能透過我的任何一個舉動窺探我的內心。在她麵前,我就像一個渾身****躺在手術台上的病人,毫無隱私可言。


    而每當我閉上眼睛想起“黃文”的名字,腦袋裏最先浮現的,卻是她穿著藍色泳裝泡在青島那片浴場的模樣。她有著帶漢白玉質感的又白又細的雙腿,勻稱的腰肢和小腹,結實飽滿的胸脯,還有瘦削的鎖骨。她在浴室裏風姿綽約的背影,她裹著浴巾欲說還休的模樣,她在夜色裏魅惑的神態,她在晨曦中裸露的雙肩……這些場景讓我血脈賁張情難自已。無論如何,我都很難將這些形象和穿著軍裝扛著金星不怒自威的黃幹事對應起來。


    歐陽俊在電話裏聽罷我的陳述,輕聲地笑了。


    我有些急了,問他:“你笑啥?”


    歐陽俊止住了笑,回答道:“我說你小子真是豔福不淺,自己不找別人還主動送上門。”


    “別扯淡,人家是幹部。”


    “幹部怎麽了?她是胸太大了還是個子太高了……”


    “行了行了,”我打斷他的“三俗”言論,反唇相譏,“我可不想因為沒管住****被貶到山洞裏麵去。”


    “山洞裏怎麽啦?閑雲野鶴不亦樂乎,”歐陽俊不以為然,說道,“你是因為自己的義務兵身份感到自卑吧?”


    “……”


    “那我問你,如果你和她一樣,都是扛著‘一毛二’的連職幹部,你跟不跟她談?”


    “那還用說。”


    “那不得了,”歐陽俊輕歎一口氣,說,“還是因為人家是個幹部,自己是個大頭兵嘛。”


    我點點頭,說:“這是沒法改變的事。”


    “怎麽沒法改,不是6月份就可以提幹了嗎?”


    我老實回答:“還沒想過這事。”


    “現在想也來得及。”


    “那你怎麽想呢?”


    歐陽俊笑了笑,念叨著“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把電話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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