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結束,新兵訓練驟然變得緊張。每天都有新的科目要學習,每天有舊的科目要鞏固。總之一句話:不讓咱閑著。齙牙和其他的“上級”們似乎很享受這湘西大山中的寒冬,看上去每天對著獵獵寒風練我們是件無比愜意的事——盡管他們也凍得瑟瑟發抖鼻涕橫流,真不知道這群人的腦袋是不是都曾集體受過驢子等單蹄動物的踐踏。


    齙牙一走我們就攏在一起叫苦不迭,小白的一雙手已經腫得如同開衩的胡蘿卜,宿舍裏兩個新兵的腳趾已經凍爛了,流出的膿像喜之郎果凍一般。豬頭抱怨道:“這不是把咱往死裏整嗎?再這樣下去朱爺我再厚的肥肉也吃不消啊!”我雙手合十,對著蒼天把普洱、齙牙等新兵連的全體上級們唾罵了一遍,順便向佛祖、真主和耶穌祈禱下一場雨或者一場雪,以避免在操場上被寒風凍死的命運。


    長這麽大我的祈禱啊許願啊從來就沒有實現過,基本上是要什麽什麽偏不來,沒想到這一次竟然靈驗了,不但靈驗還一發不可收拾。


    1月12號,果真氣溫驟降,天上如劉德華唱的下起了“冰雨”。雨一直下,落地結冰,操場上不能組織訓練,我們隻能在走廊裏練練軍姿,在俱樂部拉拉歌,在宿舍裏搞搞體能訓練,雖然齙牙因地製宜發明了在過道走鴨子步、在床底下做俯臥撐、在樓梯上練軍姿等****整人的辦法,但這比起在外麵吹風受凍還是要好多了。我花了六塊錢從營長家屬開的小賣部那裏偷偷買來三根“精白沙”,一一點著舉在頭上,對著蒼天拜了三拜,一來感謝老天照顧,二來希望再接再厲,爭取更大輝煌:來吧,讓這冰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是下到來年開春——不,最好下到老子退伍!


    看樣子是我的誠心打動了蒼天,再一次如我所願,豆大的凍雨和粗鹽一般的雪粒子一直下了兩周還不見停,路麵上的冰堆積了幾厘米厚,連運送給養的車都進不來,於是我們多了一個科目:每天頂著凜冽寒風扛著鐵鍬鎬頭高唱《團結就是力量》去給營區外麵的公路鑿冰掃雪,掃完再把雪堆起來拍成等腰梯形狀,使之看上去莊嚴肅穆如同一具具排列整齊的柏木棺材。


    到了1月下旬,天空依舊布滿陰霾,冰凍沒有緩解的跡象,反而看上去愈加嚴重,都有點電影《後天》裏麵的感覺了。因為冰雪壓垮了電杆,壓斷了電線,駐地的很多村鎮都開始停電,到了快過年的時候,給縣裏供電的萬伏高壓線也給壓斷了——全縣停電!


    部隊駐紮的這個縣,是一個人口不到三十萬的少數民族自治縣,地處湖南最西南角,交通極不方便,這些年穩坐“國家級貧困縣”的寶座。縣裏除了兩個農村作坊一般的土特產加工廠之外,基本上沒什麽企業,所以停電對他們的影響其實不算太大。


    中午,我們剛拿起筷子準備吃飯,普洱就吹響了緊急集合哨。經過這麽長時間的訓練,我們總算是在三分鍾內完成了集結。


    “都給我聽好了!”普洱清了清嗓子告訴我們任務:縣裏唯一的綜合醫院有十幾台十分迫切需要實施的手術(其中有好幾個是等待剖腹產的孕婦),必須要緊急供電才能完成,請求部隊大功率發電車的支援。我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打通去縣城的十公裏水泥路,以保證我們的大功率發電車順利抵達人民醫院。


    “最後我說一句,”普洱咳了一聲,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動員,“十幾條人命握在我們手裏,咱們就是用手刨,用牙啃,也要打出一條路來!”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各班排下達任務後,每一個人都揮舞著鐵鍁和鎬頭,連一向“隻講解不示範”的普洱都躬下身子使勁地刨著地麵上的冰,指導員則在漫長的“戰線”上顛前跑後,噓寒問暖,鼓勁加油。因為身形比較笨拙,他看上去像一隻剛學會走路的小狗熊,走幾步摔一跤,走幾步再摔一跤,逗得大家直想笑卻又不敢。


    下午兩點,連續幹了兩個小時以後,部隊組織小休。因為中午飯沒吃完就集合了,到這個時候每個人都差不多是饑腸轆轆了。此時天上又下起了凍雨,在零下兩三攝氏度的氣溫下,剛清理出來的路麵又結起了一層薄冰,大家一邊搓手頓腳,一邊抱怨天寒。


    風子(我和豬頭給賈東風取的小名)雙手叉腰朝天罵娘:“這狗日的老天,怎麽下起來沒完沒了?他大爺的就是尿尿也有尿完的時候啊!”


    我趁著沒人,朝天作揖:“老天啊!看在我過去求你你都不靈驗的分上,這次你就繼續別靈驗吧!”


    “哎,叨咕啥呢?”豬頭從兜裏掏出一團已辨不出顏色的東西偷偷塞給我,“吃一口。”


    “啥?饅頭?”我有些遲疑地接過一瞧:這原本比拳頭還大的“饅頭”已經被豬頭捏成雞蛋大小,上麵粘著衣兜裏的纖維、被豬頭遺忘的癟殼的瓜子,還深刻地印著豬頭的“爪印”。


    “我說祖宗,你能不能低調點?”豬頭慌慌張張摁住我的手,“從食堂偷饅頭出來,這不是死罪也是充軍啊!”


    “你現在不就是在充軍嗎?”風子湊過來笑嘻嘻地說。


    “你大爺的夏拙!你到底吃不吃?不吃胖爺我吃了!”豬頭作勢要搶。


    “他不吃給我。”風子已經下手了。


    “吃吃吃!”我一把奪回饅頭,看了看,雖然髒是髒了點,但中午實在是一口沒來得及吃,到這個時候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我把饅頭掰成三塊,兩塊撒出去,留下一塊把上麵粘的各種“點綴”摘掉,一口塞進嘴裏。


    “謝謝啊!”我吞著饅頭含混不清地衝著豬頭捶了一下,“以後我的就是你的。”


    “那好!”豬頭也捂著嘴正大口大口地咽著饅頭,趁著喘氣的時候來了一句,“等新兵連結束你那本女人沒穿衣服的書歸我了。”


    這個時候我方知上當,這孫子!


    下午兩點半,旅裏的大部隊從十多公裏外徒步趕來,一路上唱著整齊的軍歌,邁著鏗鏘作響的步伐,看得我們一幫新兵很是震撼。一到位置,他們便“嗷嗷”叫著幹了起來,一邊幹還一邊喊:“兄弟們,快點整啊!給這幫新兵蛋子們做做示範!”


    指導員一聽,也在那兒鼓噪:“新兵同誌們!聽見沒有?長江後浪推前浪,可別讓這幫老兵油子們看扁啦!加油幹啊!”


    我們一聽,也紛紛甩開膀子開足馬力幹了起來。這就真應了毛主席那句話:“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四點一刻,醫院打來電話,說有兩個孕婦臨盆和一個因交通事故受傷的病人生命垂危急需手術,我們務必在一小時內保證通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聽到消息後新兵老兵都噤了聲,路上一片啞然,隻有鐵鍬快速撞擊地麵發出的“叮叮當當”的聲音。這聲音單調、急促、帶著火花,一截一截地向人民醫院移去……


    五點五分,通往醫院的十公裏路段全線貫通並鋪上了防滑的煤渣和幹稻草。我們的塗著迷彩偽裝的大功率發電車威風凜凜地開到了縣人民醫院。“啪——”的一聲,在因為沒電而變得昏沉的暮色中,醫院的窗口亮起了燈火,這燈火是那般親切,直通通地映著我們被冷風割得傷痕累累的臉龐,把我們的心中也照得亮堂堂的。


    二十分鍾後,產房裏傳來一聲清脆的啼聲,我們的心都驟然狂跳起來,不管新兵老兵,每一個人都找了就近的裹著軍裝的身體擁抱起來。隨後的三個小時,又陸續傳來陣陣嬰兒的啼哭,這些聲音或清脆或嘶啞,或柔弱或明亮,每一聲都落在我們心裏,激蕩著我們的神經,引得我們陣陣戰栗。


    最後一台剖腹產結束於晚上九點半,母子平安,據說年輕的父親當場給孩子取名“擁軍”。


    九點四十分,我們完成保障供電任務,開始撤回。這時路上站滿了自發送行的群眾,老太太送來滾燙的雞蛋,姑娘們投來熱辣辣的目光。一路走過,一路有鞭炮的鳴響,一路有禮花的綻放,一路有陌生的百姓拉著你的手,把吃的喝的一股腦兒塞進你的兜裏和懷裏。我們淡忘了臉上和手上皴裂帶來的疼痛,忽略了鞋裏冰冷潮濕的襪子和長滿凍瘡的腳趾,我們邁著整齊的步子,高唱著“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昂首挺胸地穿過縣城,就像受閱方隊接受天安門城樓上的元首檢閱那般莊重。


    冰災過後,“上級”們變得溫和起來;同樣,我們也變得稍許溫順——雖然對於部隊的製度,依然有這樣那樣的不滿。


    春節臨近,鬱積已久的陰霾終於散去,久違的太陽映照在湘西的土地上,溫暖如同上帝之手輕輕拂過;小河的冰麵開始解凍,春水悄然開始泛著粼粼的波光;被冰雪壓迫已久的樹木也不急不緩卻義無反顧地挺直了脊梁,附著的冰淩和雪塊開始剝落,到處都傳來“簌簌”的聲音。我們的訓練依然緊張,卻不如先前那麽壓抑:新兵中開始傳來了笑聲,老兵也會訓斥我們,但這種訓斥開始帶著溫度和善意;雖然他們依舊嚴厲,但至少我們開始接受,並習慣。訓練之外我們忙著掛燈籠、接彩燈、貼春聯、整理營院,忙得不亦樂乎。


    過年前的一兩周,新兵開始陸續收到家裏寄來的包裹。裏麵無外乎是可以解饞飽肚的家鄉特產,也有香煙茶葉之類的禮品,這些東西的來源和去向我們都心知肚明,有些機靈點的已經開始爭相效仿。我自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既無人給我寄包裹,也省去了“提豬頭拜廟門”的麻煩,隻有到處蹭吃蹭喝,今天搞點無錫醬排骨,明天搞點青海犛牛肉,這裏蹭點陝北大棗,那裏蹭點天津麻花。或許是新兵連夥食太差的緣故,這些南北特產總能勾起我肚子裏的“饞蟲”,讓我心裏麵也好生羨慕。


    大年三十,上午組織訓練,下午包餃子,到了晚上便是聚餐和收看春晚。年夜飯最讓我們期待的,是屬於新兵的每人一瓶的雪花啤酒。看到這裏的朋友,或許對三塊錢一瓶的雪花純生不屑一顧,但是當你置身於管理嚴苛的新兵連,當你在進去第一天就被告知“嚴禁飲酒和含酒精飲料”,當你連一個家裏寄來的包裹都要被層層“上級”翻檢一遍,你就知道這一瓶酒是多麽來之不易。


    餐桌上,盡管隻有一瓶酒,我們也喝得是豪情萬丈。我們高舉著劣質的一次性紙杯,分別在連長和指導員、排長、班長的提議下連吼三聲“幹!幹!幹!”才喝完。


    幹杯的時候豬頭特意留下來一口,跟我碰了碰杯,說道:“媽的!這點啤酒還不夠老子打濕喉嚨呢!來,夏拙,我敬你這個兄弟,幹。”


    我沉沉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幾滴啤酒幹下去。


    新兵的酒量參差不齊,有的還沒醞過味來,有的卻已臉紅脖子粗,有的開始嚶嚶哭泣——大年三十了,全中國的遊子都回家了,我們卻還在這裏喝著每人一瓶的劣質啤酒,吃著大鍋蒸出來的年夜飯,誰不懷念老媽做的飯菜,誰不希望跟老爹喝上二兩,誰不願意和朋友們一起點上一堆爆竹,或者在ktv裏麵****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這一聲聲哭泣開始還很小,後來便如同多米諾骨牌,哭倒了一片。指導員左安慰沒用,右鼓舞也沒有用,最後悻悻地放下酒杯,說解散吧。


    “起立!”普洱在食堂的一個高台上咆哮了!


    剛剛還“琴瑟和鳴”的一片哭聲戛然而止,每個人都如突然鬆開的彈簧一般彈了起來。


    “大過年的哭個屌哭?!喪氣不喪氣?!你們要哭可以,先脫下這身軍裝再給老子哭!因為,軍裝不能穿在孬種身上!”這一招果然奏效,每一個人都抹了抹眼睛,試圖毀滅剛才哭過的證據。


    “同誌們,”普洱的聲音難得地柔和起來,“你們的心情我也理解。大過年的能回去一趟,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沒有我們這些人聚在這裏,你們家裏的父母能安心過年嗎?隻有我們守在這裏,才會有千千萬萬的人能團團圓圓!”


    掌聲應景地響起來。


    “話說回來,有什麽值得你們哭的?想想你們,馬上就是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了,而你們的許多朋友們,還在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或許是的,此時此刻他們比你們痛快,但是想想未來,你們一定比他們有出息!(掌聲再次響起)那誰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不得不承認,普洱還是有一套忽悠人的本事,這樣一來原本收不得場的年夜飯總算是完美結束。


    “吃得怎麽樣?”風子走到我身邊,把原本就很低的嗓音壓得更低。


    “吃個鳥,排場挺大,菜卻沒幾個。”我看了風子一眼,眼神一亮,“莫非?”


    “大學生腦子就是好使,”風子笑了笑,“走。”


    “去哪兒?”


    “豬圈。”


    “豬圈?!”我差點喊出來。去豬圈吃年夜飯喝酒,這也虧他想得出來。


    “那你說去哪兒?”風子胸有成竹地看著我。


    我把整個新兵營圍牆以內的地方全部過了一遍,竟然沒有一個數平方米大小可以讓我們小聚的地方。


    我的心中感覺無限悲涼,歎道:“普天之下,竟然連——”


    “別他媽跩文了,你愛去去,不去拉倒!”風子不耐煩了。


    “去!”我趕緊收口,亦步亦趨跟上,“對了,我叫下豬頭。”


    “已經叫了。一瓶茅台三個人,剛好。”


    他大爺的,“一瓶茅台”竟然被他說得雲淡風輕。


    在新兵營的豬圈裏,幾頭黑花母豬正躺在幹草堆上哼哼唧唧,像是春晚裏的詩歌朗誦。看到我們走進去,其中的一頭爬起身來往豬欄上拱了拱,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了一坨碩大的豬屎。


    風子開起了玩笑:“豬頭,你看你媳婦對你多好,過年了還給你送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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