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湘大,期末開始了,我在圖書館熬了幾個夜,總算是把幾門考試對付過去了。在暑假前的將近一個月裏,我關閉手機,深居簡出,推掉一切聚會和應酬,盡量避免與外人接觸。在清醒狀態下的大部分時間裏,我把自己鎖在圖書館那個雜物間一般淩亂不堪的畫室裏,一直到饑腸轆轆才出來。


    2007年的夏天來得不算早,卻氣勢洶洶,如同一股洪水猛地衝破江堤,轟然瀉下。我花四百多塊錢買了一台大功率風扇,以對付撲麵而來的炎炎夏日。這種大風扇常見於燒烤攤或者飯館的廚房,還有夏天農村紅白喜事的宴席上,功率確實了得,不但能掀起畫板吹散畫紙,我自己也時不時被吹得暈頭轉向。


    在風扇葉子高速旋轉發出的嘈雜風聲中,我脫掉上衣和鞋襪,光著膀子在填滿顏料味道的畫室裏塗抹,或者發呆——而無論哪種方式,都不能讓我感覺愜意或舒暢。在2007年的6月,我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是如此緩慢,就像融化的冰激淩在流淌一般。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在沙漠中艱難跋涉的行者,每一腳下去都會被細而滾燙的沙子埋沒,等一隻腳拔出來另一隻腳又深深地陷進去,如此反複,直到筋疲力盡。前方是浩渺如海洋的黃沙,後麵也看不見來時的路,除了炎炎烈日,再無任何參照。我不知道哪裏是正確的方向,或許壓根兒就沒有方向,但我必須挪動自己的腳步,因為若非如此,便隻有死路一條。


    窗外的景象卻大不相同:又到了學生畢業時節,校園裏彌漫著狂歡的氣氛。宿舍樓前和香樟路上擺滿了廢舊書刊、台燈、電吹風、牛仔褲、低音炮、電腦桌、路由器、遊戲手柄等一切你能想到的學生適用的物件;到處貼滿了校外餐館的訂餐和打折廣告,他們到了一年中生意最興旺的時候;路上時不時有人給你派送“7天”“如家”還有“易夜”等酒店的會員卡,他們會告訴你鍾點房現在能夠打八折;穿著道袍一樣學士服的畢業生們在校園裏招搖過市,站在某塊石頭邊上高呼“茄子”;情侶們麵對日漸閉合的感情句號,或相顧無言,或抱頭痛哭,或彈冠相慶,但沒有誰願意放過這艘“泰坦尼克”沉沒前的寶貴時光,他們不分時機、不看場合、不顧禮數地宣泄自己的****,校外招待所傳出的聲音愈加高亢嘹亮,嶽麓山裏到處是魚鰾一般掛在枝頭或扔在草地上的安全套,就連圖書館的廁所裏,也時不時能傳出陣陣****,這些****如同興奮劑,注入渾渾噩噩的夏日校園,讓一切變得亢奮和浮躁。


    宣布放假的那天下午,我備好自己的攝影包,帶上兩套換洗的衣服和一本小說《挪威的森林》,直奔火車站。


    “去哪兒?什麽車次?”售票員坐在電腦前目不斜視表情死板。


    “能買到票的最快的是哪一趟?”


    售票員扭過頭,摘下眼鏡,看看我。


    “你再說一遍?”


    “我問哪一趟車能馬上就發車又有票。”


    售票員沉吟了近十秒,答道:“k1074,去濟南方向,三點四十七分發車,還有一張硬座,已經開始檢票了。”


    “好。”


    現在是6月底——學生回家的高峰,但不知為何這趟車還算寬敞,沒有出現水泄不通的場景。即便如此,上車的過程還是讓我出了一身臭汗。我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窗外倒退的風景,感受著車輪撞擊鐵軌的律動,心中多少有些輕鬆的感覺。


    對麵坐的是一對小情侶,男的瘦骨嶙峋,女的滿頭黃發,一上來就把零食、水果、飲料堆滿了四人共用的小餐桌,而後女的脫掉鞋子把腳擱在男的大腿上,兩個人用較為勉強的姿勢摟在一起,跟在自家沙發上一樣。片刻之後,男的巴掌伸進女的後背的衣服裏,女的臉湊過去,哼哼唧唧極為享受的樣子。


    坐我旁邊的應該是一個農村大嬸,看那表情是既極其驚詫又甚是難為情,於是別過臉去,過了幾分鍾大概還是感覺別扭,便不住地起身在車廂裏來回走動。


    我實在是懶得理他們,索性戴好耳機低下頭讀我的《挪威的森林》,你們愛撫也罷舌吻也罷哪怕是脫光衣服幹得火車翻了老子也懶得管。


    晚上八點,車大約是到了武漢。旁邊的大嬸不知是確實到站還是因為看不下去了,終於結束了這段如坐針氈的旅行,怒氣衝衝地下車,臨走還狠狠地白了對麵一眼。不過他們看沒看見就不得而知了。


    “同學,能幫我把這箱子放上去嗎?”


    我仰起頭,一個女孩正笑吟吟地看著我。她留著剛好齊肩的頭發,戴著細細的紫框眼鏡,小而堅挺的鼻梁上滲著密集的汗珠,嘴巴裏嚼著口香糖。


    “方便嗎?”她補充道。


    “哦!當然可以。”我緩過神來,接過她的小皮箱放進了行李架。


    “你坐這兒?”


    “嗯——嗬嗬,介意嗎?”她在我旁邊坐下來,拿手掌當扇子象征性地扇了扇風,依舊是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心想,要火車是我們家的,這句話問起來還有點必要。


    “嗬嗬,不介意。”


    在她收拾自己的當兒,我繼續埋下頭去看我的小說。


    “在看什麽?”


    我扭過頭,衝她揚起書的封麵,給她看了看。


    “噢!《挪威的森林》。”


    “看過?”


    “死不是生的對等,而是潛伏在生當中。”她賣弄似的背誦了其中一句。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還有呢?”


    “沒人樂意孤獨,隻是不願失望。”她依舊是笑吟吟地看著我。


    “不錯不錯!”我讚美道,“喜歡村上?”


    “還行吧——他的文章——包括《且聽風吟》和《海邊的卡夫卡》,總體來講文字都很不錯,帶著一股子哲學的味道,卻又不那麽晦澀難懂。”


    我不禁端詳起身邊這位女孩。她的臉是圓滑的鵝蛋形,皮膚細膩,呈淡淡的粉白色,紫色眼鏡框後麵是一雙看上去總是笑吟吟的眼睛。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翹著,帶著美妙的弧度,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看過什麽書?”


    “也沒什麽,比較喜歡米蘭·昆德拉的作品。”


    “一切罪惡在事先已被原諒,一切也就卑鄙地許可了。”我學著她的樣子背誦了一句。


    “嗬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老實說,他的東西——著實深奧了一點。”


    “他的小說,完全可以當作哲學著作來看了。”


    “你學什麽的?”


    “工科。”


    “工科?!”我瞪大眼睛看著她。


    “怎麽?仇視工科?還是覺得女孩子不應該學這玩意兒?”


    “沒有,我想表達的隻是這個。”我伸手抱拳,做佩服狀。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這位好漢,你學美術的吧?”


    “何以見得?”


    “喏。”她衝著我的攝影包噘噘嘴,旋即又恢複了笑吟吟的表情。


    “那你為什麽不猜我學攝影的呢?”


    “唉,”她無奈地搖搖頭,“你的身上有股鬆節油的味道。”


    “有嗎?”我慌張地拉起衣領聞了聞。


    “你自己是聞不到的,別人也不一定能聞到。”她轉過臉去,端坐在我的右邊,隻留下一個側臉。


    我笑問道:“你的鼻子這麽靈?”


    “還沒遇到過對手。”她輕輕地捏了捏鼻子,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在證明自己並非說謊。


    “厲害厲害!”我再次抱拳。


    “好了,這位好漢。”她“咯咯”笑著拉了一下我的手。


    我們相視一笑,感覺如同是知遇多年的老友。


    我突然感覺,心中的陰霾早已消散,那些如同結核一般凝結在腦海中的煩惱不經意間已被粉碎在鐵軌下。


    “計劃去哪兒?”


    “不知道。”看著她驚詫的表情,我補充道,“或許是濟南吧。”


    “或許——是濟南——吧?”她有些狐疑地盯著我,複述我剛才的話。


    “這樣說吧,”我耐下性子,解釋道,“我到火車站隻是為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並沒有具體想去的地方,而上這趟車是因為它剛好有票。”


    她將信將疑地點點頭。


    “你呢?也去濟南?”


    “我是濟南的。”


    “哦。”


    “不過老實說,濟南沒什麽好玩的。”


    “那——哪裏好玩?”


    “青島!”


    “有什麽好玩的?”


    “海風、浴場、燒烤、啤酒、歐式建築。”


    “唔,聽起來不錯。”


    “值得一去。”


    “那就去吧。”


    她朝我轉過臉,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透過我的眼睛能看到廣袤無垠的宇宙一般。


    “那什麽——我臉上是有些粉刺,但不至於把你好奇成這樣吧?”


    “嗬嗬,去你的。”女孩“咯咯”笑著轉過臉去,輕輕地捶了一下我的胳膊。


    “哪個學校的?”


    “湘城大學。”


    “大三?”


    “大三。”我回應道。看來這女孩的觀察力非同一般。


    “準備出來玩多久?”


    “不知道。”我如實相告。


    “哦。”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瞟我一眼轉過臉去。


    我繼續看書,她則聽起了音樂。


    列車在夜幕的掩護下向北疾馳,車輪叩擊鐵軌發出急促而節奏均勻的聲音,窗外偶爾出現的星星點點燈火,像流螢一般紛紛向後飛去。對麵的一對似乎是困了,兩人勾著頭打著瞌睡,女的口中念念有詞,如同鬼神附體。


    我讀著《挪威的森林》,感覺裏麵的文字冷靜、平和,卻充滿了讓人親近的力量,如同一曲鄉調,沒有太多章法,卻將故事娓娓道來,讓人聽到了自己內心的回音,感受到與作者精神的共鳴。


    女孩找我搭訕:“裏麵的女生角色你喜歡哪個?直子,還是綠子?”


    我抬起頭,正好撞見她含笑的目光。


    我開著玩笑說:“盡管我感覺你很聰明,但不得不說,這是個比較傻的問題。”見她噘嘴,我趕緊說出下文,“如果真要在裏麵的角色挑一個的話,我會選擇初美。”


    “因為她——優雅?”


    “這算是原因之一吧——綠子那樣的,過於奔放了一點;直子這樣的呢,又過於沉重,就像——就像一筆很重的鉛灰色;而初美吧,的確,我是喜歡她的優雅,還有善良,而她對愛情的執著也是難能可貴的品質。”


    女孩狡黠地看著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最近在感情上受過傷。”


    我有些錯愕地看著她。


    “或許,你的愛人背叛了你。”


    看來,她問我上麵的問題,並非一般女孩的八卦需求,而是在做一個預謀隱蔽的心理測試。


    我苦笑一聲:“你學過心理學嗎?”


    “看過幾本書而已。”


    我衝她搖搖頭,“你太可怕了。”


    “因為心理學?”


    “一個學工科的女孩,熟讀文學作品,對哲學很有造詣,深諳心理學知識,而且嗅覺還異常靈敏,還不可怕嗎?”


    女孩撲哧笑出聲來,“看來以後還是裝傻好一點。”


    “你哪個學校的?”


    “在武漢。也大三。”她沒有回答我是哪個學校,我也沒多問。


    “除了文學和心理學,還會什麽?”


    “不會什麽,興趣比較廣泛而已。你呢?”


    “恰恰相反,我對任何事情提不起興趣,如果非要找點什麽事情打發時間的話,我會畫畫,寫點東西。”


    “從社會學角度來講,你這叫謙虛;從心理學角度來講,你這叫自我保護。”


    “好吧!看來我在你麵前內心世界袒露無餘。”


    “吃口香糖嗎?”她打開小罐子,伸到我麵前。


    “謝謝!”我倒出兩顆放進嘴裏。


    “很高興你已經把我當朋友了。”


    “何以見得?”


    “你問一下自己:如果我一上車就給你口香糖,你會接嗎?”


    “上帝啊!”我抱頭做痛苦狀。


    ……


    休息時間到了,車上熄燈了,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了無睡意。女孩看上去很疲憊,戴著耳機開始打盹兒,不一會兒,她的頭就靠在了我肩膀上。


    她用的洗發水跟顏亦冰是一個牌子的。


    我在這種似曾相識的香味中漸漸睡去。


    一覺醒來,窗外的天色已經明亮。列車廣播正在報站:“聊城到了。”


    我站起來伸伸懶腰,從包裏拿出牙膏、牙刷、洗麵奶和袋裝洗發水。在搖搖晃晃的列車上艱難地完成了洗漱,回到座位,女孩子已經穿戴整齊,甚至還抹了點唇彩。


    “早啊!”


    “早。”


    “睡得怎麽樣?”


    “還好,就是肩膀有些酸。”我揉揉肩膀,“給人當了一夜枕頭,血液都循環不了。”


    “嘁!”對麵飛來一個白眼,緊接著雙手掏出兩個蘋果,在我麵前晃一晃,“補償你吧。”


    九點半的樣子,廣播開始報站:“前方就是濟南車站……”我有些小小的惆悵,但沒說什麽。


    “快下車了。”她打破沉默。


    “嗯。”


    “去青島?”


    “是的。”


    “打定主意?”


    “打定主意。”


    “你不準備說點什麽?”女孩又是歪著頭笑看著我。


    “很高興認識你。”


    女孩“咯咯”笑著,“然後呢?”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黃文,黃色的黃,文字的文,叫我文子就好了——你呢?”


    “綠蒼。”我打趣道。


    “綠蒼?”女孩瞪大了眼睛。


    “綠色的綠,蒼蠅的蒼,叫我蒼蠅就好了。”


    “嘁——”她伸出手來拍了我的大腿一下,“你就沒個正形啊!”


    “我叫夏拙。”


    “我知道,夏天的夏,笨拙的拙。嗬嗬。”


    笑過之後,我看了看她,考慮著是否該找她留電話。


    正躊躇著隻感覺車猛然一抖,停在了站台上。


    “下車吧。”她頭也不回就往車門走。我愣了一下,隨即緊跟其後。


    走出出站口,我終於鼓起勇氣:“文子——”


    “嗯?”


    “以後歡迎你去湘城,我給你留個電話吧。”


    “先陪你買票吧。”她依舊是笑著,婉拒了我,而後不由分說拉我去了售票廳,排在了學生窗口的隊伍中,學生窗口還算好,人不是很多,很快就輪到了我。


    “一張最快去青島的。硬座。”我衝著窗口喊道。


    “兩張。”她從後麵伸出手來,掏出一張百元鈔票塞給我。我張大嘴愣看著她。


    “到底一張還是兩張?!”列車售票窗口的大嫂可能剛好到了每個月的“那幾天”,脾氣火暴得很。


    “兩張,兩張!”


    拿到票之後,我笑著問她:“文子,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何以見得?”文子笑看著我,胸有成竹的樣子。


    “你家在濟南,何苦陪我去青島呢?”


    “蒼蠅,你也太……那個了吧?”文子笑看著我,“我說我家在濟南,可我男朋友在青島啊!我本來就沒打算現在回去,先去他那兒待一個月再說——我們都半年沒見了。”


    我的心中泛起陣陣酸意,笑得甚是勉強,“那你剛好可以給我當當導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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