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亦冰直到開學才回來,人愈加瘦了,氣色也不如先前,她寒假一直待在醫院,看樣子吃了不少苦。


    在車站接到她的時候,我抱了抱她,感覺她身上的骨頭都能硌到人。


    “你這究竟是怎麽了?!”我又是心疼又是上火。


    “回頭再跟你解釋吧。”顏亦冰歎了口氣。


    顏亦冰的“回頭”在大約半年之後,不過那時已經物是人非了。


    開學後,應劉菁盛情挽留,我和顏亦冰沒有搬回學校宿舍而是繼續賴在她那裏。針對我“移民海外”的行為,104宿舍三巨頭反應各不相同:歐陽俊表示高度的理解、肯定和讚賞,並詢問那裏還有沒有多的房間,看來他也有了“移民”的打算;易子夢大罵我見色忘義,說我是104宿舍的叛徒,以後再也別回來,他如此氣急敗壞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劉菁對他明確表示拒絕,他的酸葡萄心理嚴重泛濫,對我隻能是“羨慕嫉妒恨”;老大林安邦依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告誡我要好好學習,時刻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名大學生,是祖國的棟梁、民族的希望,不要年紀輕輕便被美色迷惑了雙眼。


    我搗蒜般不住點頭,口中一直重複“是是是是……”直到他說得口渴了要喝水我才停。


    晚上,我們在校外的燒烤攤上喝了一頓酒,第一是年後大家還沒有聚過,第二算是為我這個104宿舍的叛徒餞行。坐在汙跡斑斑的小木桌旁,頂著順風而來的滾滾油煙,就著烤焦的土豆、茄子、魷魚還有羊肉串,我們喝著七塊五一瓶的“邵陽大曲”,暢談國際形勢,暢談國家前途,暢談高校改革,暢談人生理想,暢談女人與性(這是在安哥上廁所的時候談的),總之嘮嘮叨叨沒完沒了。


    聊完伊朗核問題和中國gdp之後,安哥問起了我們畢業後的去向。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們帶入沉默,算起來大學生活已經過去了一半多,真正能待在學校的時光也就隻剩今年了。易子夢拍著胸脯豪情滿懷,說憑他的專業找份月薪五千的工作應該不成問題,我笑著說你的專業不是av鑒賞嗎,易子夢把眼珠子翻得跟剝了殼的鵪鶉蛋一般算是回答;我說我想先找家大點的廣告設計公司,找個高一點的平台,積累經驗和資本後,再自己開公司,易子夢抓住機會反擊:你能開公司,蒼井空都從良了(幾年之後,蒼井空真的金盆洗x,可我的公司連毛都沒見)。


    所幸安哥不知道蒼井空是誰,也沒有多問,他把頭轉向歐陽俊,“你呢?”歐陽俊苦笑著幹完了一次性塑料杯中的殘酒,兩眼發紅,“安哥,別跟我談去向,我的去向隻有我的老爹老媽知道——我——不知道!”


    換個角度來說,歐陽俊未來的路已經被父母鋪好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絕對是一條康莊大道。隻是,歐陽俊似乎並不領情。


    “安哥,你呢?工作還是考研?”作為湘城大學最牛x專業的學生,安哥可謂前途遠大——湘大土木工程的學生應聘底薪都在五千以上,即使考研,安哥少說也有九分把握。


    安哥輕輕抿了一口杯中酒,淡定地看了我們一圈,“我想去當兵。”


    “什麽?!當兵?”我大感意外,嘴巴張得老大,把含在嘴裏的魚丸都給掉了出來。


    “大學生當兵?你搞笑吧?”


    “屈才屈才!不值當不值當!”


    安哥笑著搖搖頭,“我2004年的時候報了軍校,可是體檢時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耽誤了時機。無論如何,我要完成這個夢想。”


    我們沉默了半分鍾,心情複雜。


    這年頭,有夢想的人還有幾個?


    多年以前,當我們還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我們把夢想畫在了少年潔白無瑕的紙上,天真地等它兌現;如今,當我們開始懂點什麽的時候,我們把夢想泡在了甲醛溶液中,理智地告訴自己它依然存在,卻失去了生命;多年以後,我們把夢想刻在碑上,告訴後人,自己也曾有過夢想。


    夢想會慢慢枯死。這,就是成長。


    “好!有夢想的人值得尊敬!”歐陽俊把酒杯添滿酒,再次舉杯。


    “為夢想幹杯!”


    “幹杯!”安哥豪氣幹雲,杯中酒被一飲而盡。


    ……


    從家裏回來之後,顏亦冰看上去鬱鬱寡歡,愁腸百結。如果說去年還有些如湘城多雨春天的陽光那般金貴又燦爛的笑容的話,今年的顏亦冰臉上始終帶著冬天的霜花,似乎萬物已經複蘇,但春風始終沒有吹到她那臉上。


    顏亦冰變得更加忙碌,除了陪人吃飯和做平麵模特之外,她又多了一份兼職——酒吧“炒更”,從晚上九點到淩晨一兩點。


    我去了顏亦冰炒更的酒吧,裏麵燈火怪異、煙霧繚繞、“群魔亂舞”。男男女女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摟摟抱抱,彼此糾纏著如同交尾的蛇;嗑了藥的青年伴著幾乎震破耳膜的音樂誇張地扭腰擺頭,像來自原始部落的土著人在祭祀;猜拳的聲音歇斯底裏,他們似乎要把身上的最後一點激情和體力擠幹才罷休。


    顏亦冰站在巨大的音箱上用她那明亮高亢的嗓音唱著《high歌》,妝容豔麗如鬼魅,黑色的緊身皮衣鑲上亮片,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芒。


    我看見醉醺醺的酒鬼把碩大的紮啤杯端到她麵前;看見獐眉鼠目的侍者把粉紅的鈔票遞到她麵前;看見肥頭大耳的男人把滿麵油光的腦袋湊到她麵前……坐在最昏暗角落裏高高的吧凳上,在喧囂的音樂聲中,我感到周身寒徹,聽見自己的骨頭在“嘎巴”作響。


    我實在忍無可忍,拉著顏亦冰的手把她拽出了酒吧。


    “你以後不要再來酒吧了。”我惡狠狠地警告她。


    “是你以後不要再來酒吧了,”顏亦冰冷冷地回應道,“你這是在影響我工作。”她的臉上是厚厚的、讓人感覺陌生的妝容。


    “冰冰,”我努力壓住火,讓自己的語氣軟和下來,“一個女孩子天天待在酒吧,這算什麽事啊?”


    “夏拙,你以為我天天來酒吧是為了玩嗎?”


    “你就這麽愛錢?你還是個學生。”


    “是,我愛錢,”顏亦冰不以為然地瞥了我一眼,“有錯嗎?”


    我拿出錢包狠狠地砸在她手裏:“都給你!你給我回去!”


    顏亦冰定定地看著我,過了好久才轉過視線,“夏拙,別幼稚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不需要。你好好讀書,認真畫畫。”


    “幼稚?!”我內心失落、憤怒、沮喪……像失手打翻了調料瓶一般五味雜陳,我冷笑一聲,“顏亦冰,你是在教育我嗎?”


    顏亦冰歎了一口氣,沒說話,頭也不回地再一次走進酒吧。


    我的心如被鈍刀緩慢劃過一般。


    我終於放棄了接她下班和等她回家的打算,把多出來的時間交給畫室、圖書館、104宿舍、校外的小酒館和湘大後麵的嶽麓山,總之,把自己折騰得夠嗆之後回來倒頭就睡,連什麽時候身邊躺了個人都不知道。


    隻有在早上的迷蒙狀態中,我才能看到顏亦冰倦怠的睡容。


    她連睡覺都是蹙眉不開的樣子。


    有一天深夜,我被顏亦冰的哭聲驚醒,她的哭聲很小、很壓抑,低沉的抽泣猶如從窗外的寒夜裏傳來,讓人感覺冰冷。


    “怎麽了?!”我轉過身來,摟住她,托起她的臉頰,用拇指輕輕擦去她的淚痕。


    “沒什麽?做了一個噩夢而已。”


    “冰冰,你有心事不要藏著,告訴我好不好?”我幾乎是哀求。


    “睡吧,沒事——真的。”


    顏亦冰把頭枕在我的胳膊上,淚水冰涼,順著血管流進我的胸腔,讓我一陣痙攣。


    我感覺我和顏亦冰越來越遠。我曾試圖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但結果總是失敗,顏亦冰的心如同一枚堅果,怎麽打都打不開。


    而我,也漸漸失去了打開它的信心和興趣。


    “夏拙,我們逛街去吧?”開學後第三個周末,顏亦冰終於有了閑暇。


    “嗯?”我含著滿嘴的牙膏泡泡,意外地望著她,“逛街?”


    “你今天有安排嗎?”顏亦冰嘴角輕輕上揚,算是回答,她睡眼惺忪,依舊掩飾不住疲倦。


    我含了一口水,漱掉嘴中的泡沫,冷冷地答道:“今天我要去畫室。”


    一聲“哦”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透過鏡子,看見她臉上落寞又淒楚的表情。


    我的心隱隱作痛,終於有些不忍。


    “算了,陪你逛街吧。”


    “真的?”


    “嗯。”我笑著點點頭。


    她的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盡管稍縱即逝,卻實在是久違了。


    初春的湘城,如同剛剛放學的少年,看上去輕盈歡快,生機勃勃。湘江邊上,成片淺綠於不知不覺間覆蓋了原本灰不溜秋的裸露河床;白色或紫色的碎花點綴在這兩條綠帶上,如同少女精致飄逸的絲巾;溯江而上,有小塊小塊的油菜花濃烈地開著,雖然成不了壯美的氣候,但那鮮亮明快的色調還是讓人心曠神怡。


    湘江對岸的五一路步行街,在春天的周末更是熙熙攘攘人潮如織,如同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追趕潮流的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脫去了身上的羽絨服,把黑色的、紫色的、肉色的、****的、織花的等剛開始流行的絲襪套在性感或粗壯的腿上,看上去令人大開眼界;賣阿拉伯烤肉的小夥子用他們那豪邁而極具煽動力的嗓門兒招徠年輕的貪吃的姑娘;早已聲名遠播的四娭毑臭豆腐不需要叫賣,那極富湖南特色的臭味滲透了步行街的每一個角落,讓老太太攤前歪歪扭扭排起了數十米的長隊;商場裏紛紛打出冬裝降價促銷的海報;藥店裏的“前列康”都買一送一了。god!


    顏亦冰挽著我的胳膊走在街上,雖然依舊不苟言笑,但還是感覺比較放鬆,早春的風似乎在慢慢解凍她那冰冷的表情——盡管這看上去似乎將是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在一家品牌男裝店裏,她看上一件銀灰色羽絨馬甲並執意要送給我,盡管我對此不大感冒但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萬般無奈穿上後,她的臉上才露出開心滿足的笑容。


    “你為什麽非得要買這個給我呢?我又不缺衣服。”


    “是的,我隻是想,給你買一件像樣的衣服,你能穿上好久,這樣哪怕是幾年之後,當你看到這件衣服,依然能想起我。”


    “什麽意思——”我有些迷惑又有些懊惱。


    “嗬嗬,沒什麽。”顏亦冰笑笑,繼續拽著我的胳膊往前衝。


    顏亦冰,你錯了。僅僅一年之後,我的身上便隻剩軍裝,蓋的是部隊發的綠被子,鋪的是部隊發的白床單,你送我的名牌馬甲,放在我們不見天日的行李房裏,靜靜地長著黴。


    可是,每晚十點的熄燈號吹響以後,我老老實實地閉上眼睛靜臥在床上,腦子裏還是會想起你的每一個笑容,想起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想起你。


    “你等一下,”顏亦冰在一家“農村信用合作社”停下,“我匯個款。”


    “匯款?”


    顏亦冰悄悄歎了口氣,說:“在外麵等著,一會兒就好。”


    顏亦冰進去後,過了大概十分鍾才出來。


    “好了。”她挽著我的胳膊,長籲一口氣。


    “給誰?”


    “我媽。”


    “多少?”


    “五千。”


    “五千?!”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這是開學以來的第三個周末,如此看來顏亦冰的課餘時間真的是“財源廣進”啊。


    “看來炒更的收入還是蠻高的嘛。”我酸溜溜地說了一句傻話。


    “夏拙,”顏亦冰甩開我的胳膊,“你想讓全世界都知道嗎?”


    我訕訕地笑了一下,算是道過歉。


    走到黃興廣場,近百名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手裏捏著報名單緩緩前移。朝東的廣場一角,搭起了一個色彩豔麗的舞台,一個女孩子正在台上忸怩作態,引吭高歌,如同求偶的山雞發出雄壯的啼聲。剛唱完兩句,台下就有人喊:“下一個。”


    舞台的背景是四個花體大字:“中國偶像。”


    這是湘城電視台搞的一個選秀節目,口號好像是“平民舞台,偶像風采”,換句話來說就是,是個人都可以報名參加這節目。


    我開始不以為意,後來才知道,這檔我不以為意的無聊節目,竟然改變了我和顏亦冰的命運。


    顏亦冰現場簽了條款、填了資料、報了名,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把號牌貼在身上了。


    “219號,剛好你生日。”她衝我淺笑。


    我陪著笑了笑,沒說什麽。


    “下一名,219號。”顏亦冰上台,她昂首挺胸,步伐沉穩,姿態從容而高傲,如同伊麗莎白女王在檢閱她的皇家衛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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