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往昔不複


    我忘了最後我是怎麽走出去的,我將河奈背到了我們當初進來時的刑訊室,然後返身回去背唐克。


    可是我實在背不動了。


    已經忘了多久沒吃過東西,也忘了多久沒有合過眼,隻覺得兩腿發沉雙眼發昏,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了一樣,腦袋裏麵隻有一個念頭,我得帶唐克出去,又或者說,哪怕死,也得陪著他一起死在裏麵。


    如果不是唐克,有很多次,我可能早就連命都丟了,他是我的兄弟,我不能把他扔在這兒。


    混亂之中,耳邊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我來不及思考來的是不是金玉執的人,即便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隻能聽天由命了。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唐克的那種坦然,到了這種時候隻能認命,但是如果認命了,一切就能結束了的話,那我願意。


    隻是對方並沒有對我們做什麽過分的事兒,我在一陣意識模糊之中,聽到他們七嘴八舌地指揮了一通,然後分別將我和唐克抬起來。


    刑訊室裏麵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七零八碎的手電光,好像被刑訊逼供的現場一樣,在這一片慌亂的光束之中,我看到了瘋子,他正站在對麵低頭望著我,眼睛裏麵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閃爍。


    這麽長時間以來,一直是危機感支撐著我走下去,我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的話,會死,可是看到瘋子之後,所有恐慌和警惕全部懈怠了,我整個人也好像被放了氣的氣球一樣鬆懈下來,眼前一花,立馬便昏過去了。


    不知道是誰給我喂了熱水,溫熱的水流從胸腔中流下去的時候,身上才多少添了點兒力氣。


    “還不能給你吃東西,”瘋子的聲音從耳邊不遠處響起,“你身體狀況不好,現在突然吃東西會吐。”


    當他說完前半句的時候,我覺得喉頭哽咽,差點兒哭出來,我記得當初我和唐克剛出門的時候,遇到了生人蠱,我們兩個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現在,物是人非,同樣的話從瘋子嘴裏說出來,讓我清醒地意識到唐克死了。


    所謂“死了”,就是那個曾經在身邊的人,曾經聽他對我說過的話,從今往後,都不會再重現了。


    過去了就是過去,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


    我休息了半晌,終於勉強能從地上爬起來,對麵的瘋子看起來十分狼狽,他的手在我麵前晃了晃,我有點兒不耐煩地推開了他的手,“我沒事兒。”


    “哦。”


    瘋子似乎是有點兒落寞,別過頭去給我解釋起來。


    當初我們按照原定計劃分開之後,他去找了老爺子匯合,在那邊也遇到了不少事情,後來他們抓到了兩個金玉執的夥計,嚴刑逼供之下,知道金玉執親自來了這邊,找一樣東西。


    瘋子知道他會和我們遇上,不放心,所以親自帶人也追到了這邊來。


    從瘋子的語氣中,能隱隱約約聽出來一些帶著歉意的語氣,可是這是事實,如果他早一點來的話,事情不至於這樣。


    “齊不聞……”瘋子局促地搓著手,我們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他什麽大世麵都見過,我也從未見過他如此緊張的樣子,但是現在的瘋子,有著一種不敢與我對視的膽怯。


    叫了我的名字之後,瘋子半晌沒有吭聲,似乎是不知道接下來往下還能說什麽。


    我突然覺得好笑,他不敢說的話,隻能我來替他說,我抬起頭來和瘋子對視著,看到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亮閃閃的。


    “唐克死了。”


    曾經三個人相伴的關係,現在就隻剩下我和瘋子兩個人,不管怎麽想,都覺得有些別扭,心裏麵空落落的,事實上,我們中間的確是缺少了什麽。


    物是人非,所謂“再也回不去了”,這個概念竟然是讓人那麽的無能為力。


    瘋子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讓其他人都出去,空蕩蕩的房間裏麵就隻剩下了我和瘋子兩人,還有靠在牆邊的唐克,他的身子被人用雨布蓋著,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自己會失控。


    但是不管什麽失控與否,事實已經擺在眼前,這不是幻覺,是不可逆轉的事實。


    瘋子往我麵前靠了靠,他身後的景象一下顯得有些虛幻起來。


    在這個審訊室一樣的地方裏麵,曾經發生過不少事情,幾十年前,為了能夠通過後麵的地方,不少年輕人,大概像我們一樣的年紀,他們經受酷刑,隻為了讓自己時刻因痛苦而保持清醒。


    說起來,他們似乎是為了和我們一樣的目的,聽起來有些瘋狂,又或者,還有一些我並不知道的事情,但是相對而言,我現在隻覺得後悔,如果能讓我再選擇一次的話,哪怕是一起亡命天涯,我也不想讓唐克就此葬身於此。


    他之前說過,回去了第一件事兒就是去吃一碗路邊的龍抄手,像以前每一次一樣,我們蹲在路邊,耳邊響起的是汽車喇叭和自行車車鈴的聲音,清晨的天色會有大霧,好像輕紗裹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一樣,寒風之中端著一碗龍抄手,看著氤氳的霧氣蓋在臉上……


    我突然覺得崩潰,所有的情緒好像洪水一樣,在亂流之中將我拉扯得四分五裂,我身子一歪,靠在瘋子的肩頭,痛苦好像野獸一樣從我的身體裏衝出來,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瘋子,”我抓著瘋子的肩膀,用盡了力氣,感覺自己的指甲已經嵌進了他的肉裏,然而瘋子卻始終一言不發,任由我將鼻涕眼淚蹭在他價格高昂的衣服上,任由的聲音寒風巨浪一樣在他耳邊狂吼遊蕩,“唐克死了,死了……”


    我的這句話,好像墓碑插在我們倆的肩頭。


    唐克死了,我們的兄弟,他走了。


    日晝夜月就此停歇,我的兄弟走了。


    今夕往故永不複歸來,走了,就是走了。


    寒風呼嘯著灌入整個房間裏麵,蒙古高原的風打著卷,將唐克的靈魂裹挾而去,隻剩下一副軟塌塌的皮囊,我跟著他學了那麽多的方術,過陰、陰靈、借命,學了那麽多,還是留不住他。


    眼淚最終止住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霧蒙蒙的,所有手電光都對準了我,可是我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覺得整個人已經沒有挺直身子的力氣,連唐克都走了,我還有什麽氣力支撐著我走下去?


    瘋子悄無聲息地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隻匣子,乍一看,我感到非常熟悉,然而聯想到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唐克,當初也是和他在一起,我們兩個在火車上碰到了小號,莫名其妙地拿到了兩隻匣子。


    我發現,一個人死了竟然是這麽恐怖的事情,他的魂魄被從身體上抽離開來,斷裂成了碎片,卻纏繞在了生者的人生中。


    從此往後,生活中的每一個物件都附著上了他的靈魂,他死了,這些東西卻活了,每一樣都在嘶吼叫囂著,好像一把把尖刀利刃戳在我的心窩子上。


    瘋子晃了晃手裏的盒子,“從唐克身上找到的。”


    我抬起頭來望著瘋子,眼神之中有些不解,我大概是覺得詫異,在這種時刻他關心的卻是什麽狗屁匣子。


    瘋子看到了我雙眼之中的責難和質疑,但是他並沒有猶疑,反倒是堅定地望著我,絲毫不改眼中的態度。


    “齊不聞,我知道你難受,我也難受,隻是每個人表達難受的方式不一樣,但是你別忘了,我們三個之所以來到這個狗屁地方,是因為我們現在是熱鍋上的螞蟻,誰都逃不了……”


    瘋子說的話裏,每一句和唐克口吻相同的話,都好像是魔咒一樣,在我腦袋裏麵不停地發出回響。


    甚至於他的語氣和態度,就好像是唐克在對我說話一樣,又或者說,如果唐克還在的話,相信說出來的也是和他一樣的內容。


    “我可以給你點時間讓你慢慢難過,但是這個時間不會很長,因為我們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瘋子說著,已經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斜睨著我,“唐克已經死了,我和你,不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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