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但他卻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單調而微小的電流聲,在寂靜的空間裏,是唯一可辨的聲響。


    如果在平時,方柯可能會感到煩躁,但此時,這些極細小的動靜,對他來說,也是莫大的刺激與安慰。


    他還活著。


    像是有風在刮過他長久靜止而混沌的大腦,有些吃力,但陰霾終於一點一點散開,天空等到了神奇的魔法橡皮,擦去汙漬露出本來的色彩。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可能再醒過來。


    但是,方潛不能死,魏南玄不能死,他都不允許他們死,怎麽能允許自己先死?


    所以,他還是活過來了。


    他靜靜地等著,一點一點地體會著身體的每一處神經末梢緩慢地傳遞來的細微感覺。


    不管是難受的、沉重的、痛苦的,還是輕鬆的。


    那都是活著的證明。


    很少有在icu病房長久昏迷後恢複意識的病人,在初醒時能夠如此冷靜與安靜,他們總是驚慌失措,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掙紮呼叫。


    因此,對方柯蘇醒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的黃護士都沒有發現,他已經睜開了眼睛。


    半小時後,黃護士忙完了手上的事,想到要到每日探視時間了,於是過來看了看。


    這一看,經曆無數人間生死已經波瀾不驚的黃護士心頭,竟如有驚雷滾過,一時間耳朵嗡嗡作響。


    病床上的少年,她已經看了整整一個月。


    即使終日緊閉雙眼,他也依然有著令人驚豔的容顏。


    日夜不休的高燒讓他原本應該蒼白如紙的麵孔變得潮紅,微抿的唇和高挺的鼻梁令他的麵孔如雕像般俊美,而一直如棲息蝴蝶般靜止不動的長長的睫毛,則令他的處境更添上幾分令人疼惜的色彩。


    微弱而昏暗的燈影下,已經人過中年的黃護士不止一次地盯著少年的臉,生出天馬行空的幻想:他經曆了什麽?為什麽會遭遇這樣的事情?


    她想,這個叫方柯的少年,一定是一個和他那個每日必來探視的哥哥方潛一樣溫柔的人,每當方潛沉默地握著弟弟的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弟弟的臉度過那珍貴的三十分鍾探視時間時,護士都會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畫麵感動得掉下淚來。


    她明明已經很多年不為這天天上演著生死悲劇的重症監護室內的病人落淚了。


    可是,當她的目光與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的方柯的目光對上時,她才知道,自己之前對這少年的猜想,是多麽錯誤。


    她從來沒有見過在icu的病床上露出那樣清冷平靜的目光的病人。


    畢竟,這裏和死亡的關係,如同握手。


    那少年睜開的雙眼裏,根本沒有想象中的溫柔、委屈、害怕,也沒有驚慌、訴求、高興,他看到的護士就是護士,看到的病房就是病房,對他來說,這些都不具備特別的意義,他僅僅隻是在麵對他看到的一切。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然而,這樣的環境與容貌加上這樣的清冷目光,卻製造出了一種特別的魅力來。


    黃護士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猛跳了起來。


    她為自己感到丟臉,眼前躺著的,可是一個才剛剛十八歲的少年啊。


    “你弟弟剛剛醒了!”


    黃護士欣喜的聲音,令一直靜坐在icu外的走廊上的方潛,突然全身大震。


    他並不是那種很容易喜怒形於色的人,但是這一刻,他的眼淚不受控製地衝出了眼眶。


    他問不出一句多餘的話,看到黃護士笑著為他打開門,他甚至都表達不出一句感謝,就失態地衝了進去。


    方柯靜靜地看著衝進來的方潛。


    他在判斷,他躺在這裏,應該時間不短了。因為方潛本來就消瘦的臉,變得更瘦了,雖然還是把自己收拾得挺清爽帥氣的,但明顯眼皮下麵的青色,不是一天兩天了。


    “魏南玄。”


    方潛看著方柯在紙上寫下的這幾個字,一時猶豫。


    他其實一直猜不透他這個弟弟的想法,有些時候,他覺得他們兄弟倆其實內心是倒過來的,弟弟是哥哥,而哥哥其實是弟弟。


    至少這小子比他要堅韌得多。


    從出事到現在,已經一個月零三天了,他終於從鬼門關回頭。


    而喉嚨還發不出聲音的時候,他竟然急切地要來紙筆,寫下那個女孩兒的名字。


    看到方潛猶豫的神色,方柯又吃力地抬起右手,在紙上畫道:“抓住她。”


    最後的一筆,終於散了力氣,手一歪,筆尖滑出老遠,拖在紙上的印跡,像他無力說完的話。


    方潛抓住方柯的手,輕輕緊了緊,無聲地朝他點頭。


    再一次回到夏棲,已是五月的薔花季。


    街道上的風依然清澈如昨,聞不出曾經燃燒著死亡的煙火之氣,隻攜著依稀的花香,仿佛什麽危險也不曾發生過。


    隻是,方潛走了一圈,才清楚地知道小鎮上的人事已經有什麽不同。


    顧念喬退學了,縱火的事最後沒能找到證據落實於她,但她也已經精神崩潰,無法再麵對這殘酷現實。


    張佳偉因故意殺人罪已被關押,雖然還未成年,但一定也重罪難逃。


    因為遷怒,方寶劍辭退了南玄的爸爸魏鋒,因此方潛花了點時間,才找到魏鋒的家。


    可魏南玄已經不在家了。


    直到此時,方潛才明白方柯在紙上畫的“抓住她”是什麽意思。


    方柯出事後的一周,魏南玄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夏棲。


    她離開了她曾經拚命想要抓住的那個家,離開了她人生中僅存的一點點可憐的安全感,離開了她高考後飛出夏棲的獨木之夢,把自己連根拔起,放逐到了茫茫人海。


    或許,方柯在醒來的第一時間裏,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魏南玄看似堅強穩定的心裏,早已繃得如同一根失了力的皮筋,再加一點外力,就會瞬間繃斷。


    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但他卻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甚至超過她自己。


    而方潛不知道的是,那一日,當南玄在小鎮醫院的病房裏蘇醒過來,她聽到的,是怎樣一個殘酷的故事。


    爸爸在她的床邊,警察也在她的床邊。


    阿喬想要燒死她,是方柯救了她,最後張佳偉刺傷了方柯。


    方柯被他家送往了明城最好的醫院,然而最好的醫生都說,他被捅穿了心肺,能搶救回來的幾率,微乎其微。


    那個夜晚,她應阿喬之約,偷跑出去,以為隻是赴一場少女間微酸之約。


    她從未想過,那是一場永遠不能醒來的噩夢。


    那個總是表情冰冷的少年,原來他才是她生命裏最溫暖的救贖與等待,他從刺目的火光裏向她走來,全身燃燒著,帶著清冷的淡泊的笑意,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


    他明明說,南玄,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可是,她把他推進了地獄,自己獨自留在這裏,不敢追去。


    如果,那一夜她不去赴阿喬的約……


    人生從來,沒有如果。


    魏鋒沒有能夠發現女兒一直清亮含笑的眼睛裏,有那麽多絕望的陰雲,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翻卷而至,似大雪傾城。


    他在偷偷慶幸這一場火,讓張佳偉出事,也讓北夏村那些人為了避開風頭,而悄無聲息地放棄了對他的追債。


    他苟且著的人生裏,又多出一些喘息的時間,命運三番五次對他施以重掌,他已經成為徹底的逃兵與膽小鬼。


    “小南,千萬不要和警察說,那些信是你寫給方柯的。千萬不要承認和他有任何關係。”隻剩下父女倆時,他偷偷地壓低聲音說,“爸爸……爸爸偷拿了方家老人的四萬塊錢,還不上了……眼下兩個老人都被孫子的事刺激得病了,神誌也不太清醒,如果方柯也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發現丟了錢了。小南,你要救救爸爸。”


    在這廣闊而熙攘的世界裏,南玄想,她終於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再也不用掩飾,再也不用期待,就像那一場火,已經燒去了一個人的人生,她再也沒有勇氣,去麵對魏南玄的未來。


    孤零零的病房裏,深夜空無一人,南玄安靜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針頭。


    她穿著醫院的衣服,如一個幽魂一般,飄出了醫院。


    她一直走到了火車站,連夜爬上了剛好經過小鎮的一列火車,什麽都沒有帶,就這樣離開了即將迎來新一季美麗夏天,開滿新的鮮花與新的希望的夏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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