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乾隆帝自寵幸回妃以後,天天在寶月樓歡聚。後來玩也玩膩了,忽然想起聖祖在日,曾奉慈聖太後南巡江浙,萬民歡悅,朕登極十五年了,天下太平,皇太後春秋正盛,正宜及時行樂。惟是茲事重大,看看沒有人可以商量的,恰巧裘日修陳大受兩位大臣,正從南方回京,皇上在西書房召見。說起南巡的話,裘陳兩人同聲諫阻,說:“皇上為萬民所仰望,隻宜雍容坐守,不宜輕言出京。”


    皇帝聽了他們的話,一時打不定主意,心想:不如和太後商量去。便也不帶侍衛,悄悄地向慈寧宮走去。走過月華門,正要向隆宗門走來,忽聽得門裏有切切私議的聲音。皇帝便站住了腳,隔著板壁偷聽。認得一個是自己保姆逢格氏的聲音。一個卻不知什麽人,對說著話,那人問道:“如今公主還在陳家嗎?”


    逢格氏說:“那陳閣老被俺們換了他的兒子來他深怕鬧出大事,告老回家。如今快四十年了,彼此信息也不通,不知那公主嫁給誰了。”


    那人又問道:“照你這樣說,陳家的小姐,卻是俺皇太後的嫡親公主;當今的皇上,又是陳家的嫡親兒子了。”


    那保姆說道:“怎麽不是。”


    那人說道:“這種大事,可不是玩的,你確實不曾弄錯嗎?”


    那保姆又說道:“此事千真萬確,當年是俺親手換來。那主意也還是俺替皇太後想出來的。”


    皇帝偷聽了這一套話,心中十分詫異,急轉身回到禦書房,打發人把那保姆逢格氏喚來,當麵盤問。那保姆見皇上問起這件事體,嚇得爬在地下,連連磕頭。說皇上寬懷大量莫計較小人的說話,奴才罪該萬死,隻求皇上饒奴才一條狗命。皇帝用好言安慰,命她起來說話。那保姆見皇上臉色和霽,便大膽把當時的情形,細細地說了。又說道:“奴才雖該死,卻不敢欺瞞皇上。”


    皇帝聽了,知道這事是真的,不覺歎了一口氣,怔怔地半天不說話。後來把書桌一拍說道:“俺決意看他們去。”


    又叮囑保姆,以後莫把這話告訴別人。那保姆回到房裏,接著有一個太監,奉著皇帝的命,把她勒死在床上。皇帝自得了這個消息以後,便處處留心,覺得自己的麵貌口音,和先皇是截然不同的,心中越發疑惑。第二天,到慈寧宮去請安。見了皇太後,便問道:“俺的麵貌,何以與先皇的麵貌,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


    皇太後一聽這話,臉上陡然變了顏色,說不出話來。皇帝看了,心中已經明白,從此打定主意,要到陳閣老家去,探望他的父母。但是皇帝向來深居簡出,一言巡遊,便有人多方諫阻。這回要到江南去,須假托一件事,才可免橫生阻力。恰巧工部奏報海塘工竣。皇帝便借巡閱海塘為名,進宮去見太後,說奉母出巡江南,承歡膝下。太後起初猶多方推托,說此去又須勞動百姓,不如免了罷。皇帝再三慫恿,太後心想從前茲聖太後,也曾享過這個福。皇上有這一片孝心,俺也可以享得。便也答應了。第二天,皇帝坐朝,把奉母南巡查閱海塘的意思宣布。當時雖有幾位大臣,出班諫阻無奈皇帝南遊之心已決,也便不去聽他。一麵下旨,定於乾隆十六年四月南巡,一麵命大學士劉統勳代理朝政,史貽直總攬重務。這個聖旨一下,把那班沿途的官員,忙得走頭無路。內中第一個告勇的,要算揚州的鹽商。那商人平日恃勢壟斷,得銀不下數千兩。最是豪富的,便是江汪馬黃四姓。真是揮金如土,日食萬錢。兩江總督知道他們富埒王侯,便叫他們承辦皇差。有一個江鶴寧,群推他是個當地首富。他家中有一座水竹園,十分清幽,養著一班小戲子,天天在園中演唱如今聽得皇上南巡,他便把花園修改得十分華麗。那班戲子,有一個唱小旦的,名叫慧風長得玉膚花貌,又能妙舞清歌。江鶴寧又親自教授她許多新曲,預備供奉皇上的。同時有一個汪如龍,也是一位大鹽商,打聽得江家的事體,便也預備接駕。他家卻有一班女戲子個個長得天姿國色。內中有一個名叫雪如的,正豆蔻年華,洛神風韻,全個揚州地方,誰不知道汪家有這個尤物。便是汪如龍自己也萬分憐惜。雖說美玉當前,卻不忍加以狂暴。所以雪如到十八歲年紀,還是一塊無瑕白璧,未經采摘。此番聽說皇上南巡,那汪紳士便和總督說知,願以家伎全部供皇上娛樂。到了兩宮動身那日,車馬如雲,帆檣相接,一路上花迎劍佩,露拂旌旗,看看到了清江,那兩岸的官紳,手版腳靴,匍匐在船頭上接駕。皇帝傳總督進艙問話,此地何處可奉太後駐駕。總督奏稱有江紳的水竹園,聊堪駐足。乾隆皇帝便吩咐移駕水竹園,一霎時水竹園中,萬頭簇擁,車馬齊遝。園內笙歌盈耳,園外兵衛森嚴。那江鶴亭奔走駭汗,照料一切。乾隆皇帝奉著太後禦宴觀劇,席間見蕙風軟舞清唱,十分歎賞。直到日影西移,才登輿回舟。那江鶴紳士送皇帝上船以後,因蕙風獻技,博得皇帝的歡心,意想明天總可以得到皇帝的賞賜,便是那地方上的大小辟員,都替他預先道賀。到了第二天一早,兩江總督帶同文武官員,到禦舟上去恭叩驛安。那江鶴亭也夾在裏麵。誰知才到埠頭,隻見太監們向他搖手,悄悄地說皇上正在舟中聽歌,莫擾皇上的清興。嚇得那班官員,躡手躡腳的不敢說一句話。那兩江總督求太監放他們到船頭上去伺候,那太監也不肯。大家沒法,隻得一字兒站在岸上伺候。看看江紳士卻坐在船頭上,和一班太監們說笑自如。江鶴亭看了十分詫異,心想我家的集慶班,在揚州地方,算是最上乘了,如今什麽地方又來了這班清歌妙舞,竟叫皇上為他顛倒至此。心中實在有些氣憤不過,忙拉住一個太監打聽誰家戲班在裏麵獻技。那太監不肯說,總督去打聽,他也不肯說。這班官員,從辰時直站到午時,站得腰酸腿疼。那禦舟上歌聲才息,接著一陣嬌嫩的笑聲,兩江總督求內監替他上船通報。那內監一開口,便要一萬。後來再三懇請,總讓到六千塊錢。那太監得了銀錢,才告訴他,在船上歌唱的,是江紳士家的四喜班。那領班姑娘雪如,長得翩若驚鴻,婉如遊龍,聖上已看中了。如今歌舞才罷,已傳命雪如姑娘侍宴。各位大人,如要朝見,不如暫退,俟皇帝宴罷,再替你們奏報不遲。那班官員聽了,也無可奈何,隻得暫時退回接駕廳中。匆匆用過了午飯,再到埠上伺候。聽得一聲傳喚,忙整一整衣帽,彎著腰,低著頭,戰戰兢兢地走進艙去。半晌,又見他笑嘻嘻喜揚揚地踱出艙來。停了一會,聖旨下來,賞汪如龍二品頂戴,白銀八十萬兩,準他在禦前當差。那汪如龍接了聖旨,走上岸來,自有許多官員,前去趨奉他。汪如龍臉上不覺有了驕傲的神色。見了江鶴亭,越發看他不起。江鶴亭和他攀談,他便有神無氣的愛理不理,江鶴亭滿麵羞漸。那汪如龍隻向總督拱一拱手,上轎去了,接著內監傳出聖旨來著諸官紳退回。皇上午倦欲眠,毋庸伺候,隻拿出一萬銀子來,賞江紳士。那江紳士空盼望了一場,隻得到這一點銀子。單是謝太監們也不夠,隻得垂頭喪氣地回去。暗地裏打聽,才知道皇上自得了那四喜班的雪如姑娘,見她嬌喉宛轉,玉肌溫柔,平日生長深宮,所見的都是北地胭脂,如何見過這江南嬌麗,一度承恩,落紅滿茵。皇帝見她還是一個處女,便格外地寵愛起來,一連三天,不傳見臣民,把那班官紳,弄得結迥定。到船邊悄悄地問時,那太監總說聖上和新進的美人,在船中歌舞取樂。直到第四天,才召見兩江總督,說他設備周到,存心忠實,嘉獎一番,賞內帑四十萬兩。那總督急忙磕頭謝恩。龍舟即於是日啟行,沿途過鎮江一帶,供應十分繁盛。這時皇帝有雪如陪侍在身邊,便也無心遊玩,隻是那江紳士吃了這個大虧以後,心中念念不忘。回到水竹園,和那蕙風晝夜計議,總要想法拾回這個麵子,才不愧為揚州的首富。那蕙風也因為自己遭了這場沒趣,急欲挽回盛名來。想了幾天,居然想出一個妙法。這法子名叫水戲台,是把戲台造在船上,戲台上鋪設得十分華麗。這戲台照一樣做成兩隻,又編了許多《皇母宴》、《封神傳》、《金山寺》熱鬧的戲文,花了十萬兩銀錢,買通了總管太監。這時禦舟已到了金山腳下,在半夜時分,江紳士悄悄督率著夫役,把這兩座水戲台,駛近禦舟兩旁,用鉤鏈和禦舟緊緊扣定。到了第二天,皇帝還和雪如睡在榻上,忽然聽得細樂悠揚。皇帝問時,那總管太監奏稱,有揚州紳士,獻一班藝伶,在艙外演唱。皇帝命把窗幃揭起,隻見船身左右,造著兩座華麗的戲台,左麵台上,正演唱群仙舞,一群嬌的孩兒,個個打扮得嬌花弱柳似的,一邊唱著,一邊舞著。歌聲搦搦動人。舞態宛轉欲絕,合著笙簫悠揚,真好似在廣寒宮裏,看天女的歌舞一般。左麵才罷,右麵又起,繡幕初啟,接著一個散花天女,唱著舞著出來。歌喉嬌脆,容光妍媚。皇帝說道:“這般美貌,正合天仙的身份。”


    問是誰家的女兒,那總管太監,早得了江紳士的好處,便奏說是揚州紳士江鶴亭家的集慶班。這扮天仙的,是領班的名叫蕙風。皇帝聽了,點頭歎賞,說道:“也難為他一片忠心,這孩子也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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