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神殿前,穆狄問何寧,“帶我來這裏,是因為相信我嗎?”


    相信?


    何寧笑笑,“隻是覺得應該這麽做。”


    穿過長長的走廊,巨大的石柱比之前更顯破敗。走進神殿大廳,穹頂上的壁畫引得黑蜥伸長了脖子,張開嘴,一聲大吼,就像在示威。何寧很無語,這反應怎麽和他哥們一樣?轉頭看看綠蜥,之前還以為是這位犯二,如今看來是自己錯怪它了。


    這樣叫,莫非是代表著友好?


    好吧,何寧承認自己也犯二了。


    神殿大廳中,銀色的耳扣化為權杖,飛上半空,被何寧封起的石板開始發光,光芒中,一行又一行巫文開始浮現,形成了一個古老的圖案。被拚合起的石板碎裂,塌陷,石塊浮起,停留數秒,隨後落入地底。


    光芒散去,何寧的額頭沁出汗水,呼吸有些急促,一隻大手覆上他的額頭,掌心的溫度不再那麽炙熱,卻讓他莫名的依戀。


    拋開突來的奇怪感覺,何寧推開穆狄的手,“咱們下去吧。”


    穆狄看著何寧,沒說話,收回手,點了點頭。


    黑蜥和綠蜥被留在了外邊,何寧在走下洞口之前,對蹲在地上的綠蜥說道:“等我上來給你帶大魚,幫兄弟在這裏守著,別讓旁人進來。”


    說完又看向黑蜥,不需要他提條件,隻要穆狄一個眼神,這姑娘就老實了。


    何寧先穆狄一步落地,有了之前的經驗,沿著記憶中的方向前行。牆壁上的珠子發著幽光,暗河的水聲潺潺,轉過一道彎,水流變得更加湍急,何寧皺眉,總覺得河麵變寬了,是錯覺嗎?


    穆狄一直沒說話,走到兩條暗河交匯處,看向何寧,“走哪邊?”


    “這裏。”


    何寧示意穆狄蹚水過河,走向紅蜥骨骸和密室所在。至於另一邊,何寧不確定是否要帶穆狄過去,沉沒在水中的石台後有什麽,他始終無法確定。


    “阿尼,我回來了。”


    紅蜥的骨骸靜靜的躺在河流盡頭,散落在地上的長矛引起了穆狄的注意。彎腰撿起一支,看著已經失去光芒的巫文,藍色的雙眼中閃過一抹赤色。


    背叛者。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何寧回頭,隻見穆狄手持長矛立在河岸旁,周身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湧動,河水在瞬間掀起近三米的大浪,水聲轟鳴,碎石從頭頂滾落,地麵開始劇烈的震動。


    抱緊阿尼的骨骸,何寧依舊無法站穩,表情中不由得帶上了一絲駭然。他確定,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男人弄出來的。穆狄·普蘭,他的力量到底有多強?


    “穆狄?”一切平靜下來,何寧已經坐在了地上,抬起頭,試探著問道:“你剛才怎麽了?”


    “沒事。”穆狄丟開手中的長矛,露出了溫和的笑,長矛掉落在地,沒有發出一絲聲響,隻因在落地前,就變成了黑色的齏粉。


    何寧看看穆狄,再看看變成渣渣的長矛,很想說,在這樣的場景下,笑容有多溫和迷人,就有多滲人。


    穆狄走過來,站在何寧身邊,單手覆上紅蜥的頭骨,語氣中帶著懷念,“阿尼,好久不見了。“


    沒多嘴去問穆狄怎麽會認識阿尼,何寧多少能猜到答案。


    自己和穆狄都不太對勁。不過,穆狄明顯比他的耐受力和接受程度更高。如果說自己體內是兩股意念在爭奪控製權,穆狄卻完全沒有這種煩惱。


    果然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何寧皺眉,頭頂滑下三道黑線,一群烏鴉嘎嘎叫著飛過。


    自何寧離開,再沒有人進入過密室,羊皮卷和銅板堆積如山,落滿了灰塵,牆邊擺放著何寧閱讀過的一部分。走近了,穆狄腳下踢到一塊不起眼的銅板,撿起來,拂開銅板上的沙塵,看清上麵的內容之後,默默的收了起來。


    大巫是王族的祭品,一旦被何寧看到這樣的內容,他不確定對方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現在的大巫和四百年前完全不同。


    “怎麽了?”


    “沒有。”


    “真沒有?”


    “恩。”


    不知為什麽,何寧總覺得穆狄的語氣中透著一股子心虛,難道又是錯覺?


    “我知道這裏。”穆狄拿起一張羊皮卷,展開又放下,退後兩步,恰好站在之前三名巫女死去的地方,“四百年前,我曾經來過。”


    “來過?”


    “是。”穆狄點了點額頭,“我記起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這裏。”


    何寧不確定的看著穆狄,真的假的?


    “這裏是阿尼和巫女們守護的地方。”穆狄走出密室,“想知道另一條暗河的源頭藏著什麽嗎?”


    何寧皺眉,“什麽?”


    穆狄向何寧伸出手,“和我來。”


    主客位置在一瞬間顛倒,直到剛剛,穆狄的表現也沒讓何寧覺得他比自己更熟悉這裏。現在,他卻告訴何寧,他知道一直困擾何寧的另一個秘密。


    何寧很想知道另一條暗河盡頭藏著什麽,卻又害怕知道。就好像前方有對他十分重要的東西,靠近了卻會讓他無措,甚至是揪心。這種複雜的情緒,何寧從未對旁人說過,連綠蜥都沒有。


    藍色的眸子像一片深海,靜謐,寬容,引導著何寧一步一步向前,等他回神,已經握住了穆狄的手。


    “不用怕。”十指相扣,兩人的體溫也通過指尖交融,穆狄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和我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切。”


    一切嗎?


    何寧被動的向前走著,蹚過冰冷的河水,兩人的腳步聲在狹長的空間中回響,心跳彷如擂鼓。穆狄要告訴他的是什麽?即將看到的又會是什麽?


    暗河的盡頭,比何寧想象中的更遠,他懷疑自己已經走出了荒城的範圍。


    前方漆黑一片,牆壁上開鑿的凹槽越來越少,即便有,凹槽裏的珠子也已經粉碎。某一刻,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何寧閉上雙眼,再睜開,漆黑的眸子仿如夜行獸類一般發光。


    握在手上的力道突然增大,兩人的腳步停下了。


    穆狄單手扣在岩壁上的一處凹槽,眨眼的時間,手掌便陷入其中,齒輪摩擦的刺耳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整麵岩壁開始陷落。碎石,沙塵,嗆鼻的味道一起湧來,何寧沒留神,被嗆得咳嗽起來。寬大的袍袖覆在何寧身上,熟悉的味道縈繞四周,何寧深吸一口氣,總算舒服了一些。


    碎石和沙塵仍在不斷掉落,或許隻有幾分鍾,也或許過了很久,刺耳的聲響漸漸消失,四周重歸於寧靜。


    何寧睜開眼,一片黑暗中的空間中,隻餘下那雙凝望著自己的眸子。


    扯扯嘴角,他想說點什麽,卻被手指抵在唇上,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噓,別說話。”


    何寧不解,穆狄牽著他,踩過掉落的碎石,走進岩壁後的石室。比起藏有羊皮卷和銅板的密室,這裏要大得多,也空曠許多,但在看清石室內到底有什麽後,何寧僵住了。


    “這是?”


    “看到了嗎?”穆狄站在何寧身後,雙手扶著他的肩膀,俯身,擦過他的臉頰,聲音穿過了遙遠的時空,在空間中流淌,“熟悉嗎?”


    熟悉?


    何止是熟悉。


    何寧的步伐緩慢而堅定,一步一步走向石室的中心,那裏靜靜躺臥著一個人,準確點說,是一具屍體。


    雪白的長袍上綻開暗紅色的花朵,金色的長發披散,似鋪開的錦緞,雙眸緊閉,沒有一絲血色的唇邊,卻偏偏印著一絲血痕。


    如果忽略毫無起伏的胸膛和蒼白發青的皮膚,他就好似睡著了一般,躺在這間密閉的石室內,靜靜的等待著能將自己喚醒之人的到來。


    何寧俯下--身,輕輕撩開覆在他臉頰上的金發,眼前頓時變得模糊,手指控製不住的顫抖。


    “啊……”


    喑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鹹澀的淚水滑過臉頰。


    他哭了?


    這是他的情感?還是四百年前留下的執念?


    長袍下,一縷黑色的發絲被緊緊攥在掌心,就像是緊握住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何寧捂住嘴,心痛到極致,幾乎要窒息。


    為什麽?


    這一切都是為什麽?!


    這個男人曾在他的記憶中出現,手握權杖的帝王,死在陰謀中的王者。


    長矛從背後刺-穿了他的身體,鮮血染紅了神殿前的石階,血從口中湧出,嘴邊卻帶著笑。帝王的笑容讓陰謀者和背叛者顫栗,卻讓何寧悲傷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詛咒,我詛咒所有的人。”


    在血光中,金發的帝王留下生命中最後的誓言,背叛者將受到天神的懲罰,永墜地獄!


    觸及長袍上的鮮血,一幕幕畫麵再次湧入腦海。


    為躲避追殺,偽裝逃入荒漠的部族,刀光與狂笑聲中,用一切捍衛誓言的巫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們用血和詛咒寫下了羊皮卷。


    神殿下,巫女們靜靜的跪伏在石台上,將匕首插--進自己的胸膛,任由鮮血在身下蔓延。


    “背叛者,永墜地獄。”


    遙遠的聲音穿過了時空長河,再一次傳入了何寧耳中。


    何寧頭痛欲裂,一雙有力的手撐住了他的身體。抬起頭,金發的城主與四百年前的帝王,兩張麵孔在他的眼前重合。


    “穆狄?”


    唇被輕輕含住,不帶任何--欲--念,隻有欣喜與懷念。


    “我是穆狄。”


    藍色的雙眼變為赤金,金色的鱗片覆上臉頰,帝國最後的王者,等待了四百年的期盼,終於得到了實現。


    金色的權杖浮上半空,銀色的耳扣響應著,嗡鳴聲似乎也帶上了喜悅。


    孤獨了四百年的帝王漸漸消散,化為了光,化為了空氣中的粉塵,輕柔的包裹在何寧的周身,黑色的發絲也隨同金光一起消失,餘下的隻有沉寂了四百年的記憶與情感。


    一切發生的很快,在帝王躺臥的地方,留下了一把斷裂的長刀,在光芒中慢慢升起,融化,嵌入了金色的權杖,金光瞬間大盛。


    何寧不得不閉上雙眼,流動在石室內的力量驟然增強,無形且鋒利,足以毀滅世間的一切。擁著他的懷抱卻始終溫和,不願傷到他分毫。


    睜開眼,穆狄頭上的布巾已經掉落在地,金色的長發垂落腳踝,眉間的金鱗帶著火焰般的光澤,映著赤金色的雙瞳,美得驚人。


    修長白皙的手指擦過何寧的臉頰,牽起一縷黑發,送到唇邊輕吻。


    “我的大巫。”


    何寧這才發現,改變的不隻有穆狄,還有他自己。


    原本隻是過腰的頭發已經到了膝蓋,鋒利的指甲也變成了帶著光澤的深黑,試探著摸摸臉,鬆了一口氣,好在沒多出些什麽。


    與此同時,體內仿佛又多出一股力量。四百年前留存的情感與意念也在一點一點融合進來,憤怒,快樂,氣憤,釋然,自然的從腦海中閃過,仿佛本就是屬於他的一部分。


    何寧皺眉,難不成自己也要向穆狄看齊?


    何寧有些發傻,他還想著冤仇了結,送魂歸天。這樣一來還能送出去嗎?真送出去,自己是不是也要和太陽月亮說拜拜了?


    想著想著,身上突然一涼,頸項間感受到細碎的疼痛與酥麻,低頭,發現上衣已經被褪到手肘。


    “穆狄。”


    “恩?”


    “停下。”


    “哦。”


    答應得很痛快,唇舌依舊沿著脖頸向下,留下一點點紅色的印痕。


    何寧眯起雙眼,他這正在煩惱著,眼前這位是想讓他惱上加惱?鋒利的“爪子”緩緩舉了起來,空氣中凝結出一團殺氣,穆狄很快察覺到不對,一切卻已經晚了……


    神殿大廳中,可怕的震動幾乎掀翻屋頂,黑蜥和綠蜥像是兩個球,隨著顛簸起伏的地麵,骨碌碌的滾來滾去。


    綠蜥倒沒什麽,反正習慣了,黑蜥卻在滾動中僵硬了,自出生以來,它還沒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震動迅速向神殿外蔓延,驚動了城外的騎士,一條巨大的裂縫乍然出現,地麵崩塌陷落,整個荒城被一分為二,洶湧的地下河水噴湧而出,形成一道長達數裏的水牆。


    騎士們想衝進荒城卻不得其法,米雅和姑娘們同樣焦急,也同樣手足無措。


    以荒城為中心,四周的沙丘如遭遇沙暴一般流淌,半月湖水開始沸騰,動物們驚慌逃竄,可怕的黃沙,噴湧的水牆,巨大的裂縫,荒城中古老的建築正一座接一座塌陷,掀起的沙彌漫在空氣中,遮擋了所有人的視線。


    “城主大人!”


    “主人!“


    駱駝開始不受控製,騎士們也顧不得許多,最重要的事,首先要確定城主平安。


    心急如焚中,一道金光從塌陷的神殿中心漫射而出,金光中,何寧與穆狄安然無恙,綠蜥抓著黑蜥緊隨何寧身側,能夠清楚看到,它的背後展開了巨大的雙翼,鋒利的骨刺刺破了鱗甲,翅膀每扇動一下,都會掀起一陣狂風。


    麵對此景,所有人都驚呆了。


    米雅雙臂交握在胸前,不停念誦著巫文,姑娘們也伏在地上向天神祈禱。


    騎士們在驚愕之後,不由自主的單膝跪地,這是對力量的拜服。


    處於金光中的何寧卻陷入了呆滯狀態。他隻是想推開穆狄,順便給他一拳,眼前這一切,和預料中也差得太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穆狄手握金色權杖,側過頭,“我從不知道,你的力量會這麽強。”


    何寧:“……”


    他也不知道。


    他想留在這裏生活,順便把能可持續利用的建築修修補補,沒想整座城市重建。眼下的情形卻分明和強拆無異,執行者還是他自己。


    該說天有不測風雲,還是黴運從未遠離?


    破成這樣了,不重建行嗎?關鍵是,從強盜窩裏搶來的那些金子寶石,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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