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祈三年,儲君代天北狩,四月還京。


    京郊南麓,紫川渡口,原是出京南下必經之道,有過百餘年繁喧時光,自七年前鑿開南麓,有了官道銜通南北,經這紫川橋去往江南的人便少了。沿河兩岸原有客棧酒肆如林,如今早已蕭條,隻餘寥寥幾間老店還在。


    望鄉酒家的掌櫃鍾叟自幼在這渡口村頭長大,老來不舍離家,依舊守著老酒鋪,偶有幾個往來客人,但凡進來坐下,要一碗酒,少不得聽他敘說一番紫川渡口得名的由來。


    人老了便愛憶舊,同樣的話,說過百十遍也不知厭倦。


    最難得的是,有人肯聽你將同一樁事,翻來覆去說個百十遍。


    十幾年了,鍾叟已經習慣在每年暮春時節,等候一個客人。


    等他走進鋪子,在推窗望見橋頭的上位坐下,叫一碗酒,自斟自飲。


    鍾叟會眯縫著老眼,拄杖過來,問他知不知這紫川渡從前不叫紫川渡。


    客人總會微笑道:“老丈與我說說。”


    鍾叟便手撫長須,坐下來講。


    這裏原叫長寧渡。


    那一年王郎離京去往江南,紫錦玉帶,策馬風流 。


    前來相送王郎的京中女眷,油壁青廂,車馬家仆,結成一路錦繡,引來遠近爭睹。


    昔年豫章王妃,後來貴為敬懿皇後的王郎之妹,親至橋上相送。


    晨風吹落王妃纏臂的紫紗羅,飄墜水麵,岸上深紫淺粉的藤花拋送落英,紛紛如雨,將一川流水都映上紫色,時人戲言紫川。


    這渡口慢慢也被叫做紫川渡。


    “那是神仙似的人啊。”


    每每憶起這一幕,鍾叟皺成核桃般的臉上便有驕傲紅光,莫說鄉間山野,就是官家子弟又有幾個見過那般人物。


    王郎離京,一川染紫的故事,老人說了十幾年,人人都聽膩了。


    隻有這個客人還是回回愛聽。


    鍾叟說了多少年,他便聽了多少年。


    客人從不多話,聽完便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對鍾叟拱手笑笑,起身離去。


    站在外頭簷下等候的隨從為他牽過馬,他會親手將酒錢放入門口的陶盆。


    從前還是新陶,如今陶盆已斑駁豁口。


    他每次付的酒錢都夠在此喝上一整年,卻一年隻來一回。


    鍾叟的背越來越佝僂。


    客人兩鬢霜白也漸增,眉間紋路深如刀刻,卻不見多少老態,隻覺威儀愈盛。


    鍾叟偶爾想起還會自嘲山野之人世麵見得少,頭一回給這客人端酒時,手上抖索,竟潑灑了半碗。


    初時是很畏懼這客人的。


    這人氣度非凡,相貌堂堂,一身簡素玄衣,下著鄉野人家的連齒木屐,從來不笑不語,飲酒如飲水。


    他的坐騎,通身如墨似漆,雄壯異常,牽去歇馬處,對地上幹草看也不看,農家拴在近旁的馱馬,見了它都紛紛避讓。


    他的侍從,布衣佩劍,舉止恭敬莊重,走路幾乎不發聲響。


    鍾叟從不敢與他搭話。


    卻有一回,鍾叟倚杖坐在門口,跟初到京城的邊地客人說起紫川舊事,聽者莫不驚羨神往。


    那客人也在鋪裏聽著。


    飲罷出門,他到鍾叟麵前,“老丈,明年此時還說這紫川舊事與我聽,可好?”


    次年暮春時節,他如約前來,此後年年不改。


    十幾年來,鍾叟慣了,早已不以為怪。


    今年卻與往年有些不同。


    客人飲完了酒並不離去,卻負手立在門前簷下,悠然乘涼,偶或望一眼南麵,像在等什麽人。


    鍾叟顫巍巍拄杖走近,“客官在等人?”


    客人頷首笑笑。


    “是等你家兒郎?”


    “老丈怎知?”


    客人側首,濃眉略揚,露出一分驚詫。


    鍾叟撫著稀疏長須,嗬嗬笑,“每月小兒回來,我與老婆子也是早早站在村頭盼的。”


    客人怔了怔,搖頭而笑。


    鍾叟奇怪,“客官為何搖頭?”


    “無妨。”客人擺了擺手,似不願說,抬眼看見鍾叟笑得慈和的臉,頓了頓,緩聲道,“我是頭一回迎他回家。”


    “噢,噢。”鍾叟撫了撫須,心下暗想,大戶人家禮數不同,當父親的自然沒有來迎兒子的道理。


    “他已離家半年,今日回來,恰要從渡口過,我來迎他一程。”客人的語氣,聽來倒與尋常人家慈父一般無二,鍾叟連連點頭,笑咧了缺牙的嘴,“你家兒郎大有出息啊。”


    “老丈過獎。”客人一笑,又問,“令郎不在家中,平日何人侍奉二老?”


    “媳婦在家。”鍾叟歎道,“我與老婆子福薄,老來才得這麽一個兒子,還沒添孫兒……你家孫兒已能入學了吧?”


    客人淡淡道:“小兒還未娶親。”


    鍾叟奇了,想問又不敢問,暗忖這貴客的兒子莫不是長相醜陋,或是有疾在身,遲遲未娶妻可真說不過去。


    客人對他的驚詫不以為意,負手緩步走上橋頭,望了一川流水,衣袂在風中微微翻動,午後天地間灑滿日影碎金,卻照不開這黑衣深深,投在橋上如墨一樣的影子。


    橋下靜水深流,流向林間盡頭,歸路在望。


    離此兩裏外的驛站,也冷落得久了,今日卻有四人四騎,早早策馬迎候在路口。


    為首一人竹笠遮顏,三人布衣無冠,平常裝束,佩的是寶劍,騎的是名駒。


    日過正午,輕簡馬車往南而來,馬蹄聲踏破林間靜謐。


    四騎前迎,當先那人率眾翻身下馬,齊齊單膝屈跪。


    馬車徐徐停在路中。


    布衣大漢除下竹笠,日久已褪為淺褐色的刀痕斜過臉龐,肅然斂首,“臣魏邯,恭迎殿下回京。”


    車簾掀起,白衣單紗,紫纓小冠的少年從容步下車來。


    “有勞將軍親迎,請起。”年輕的儲君長身玉立,振袖虛扶。


    陽光照耀林間,飛鳥驚起,三兩片樹葉旋落,掠過他烏黑發際。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裏真好時節,難怪父皇囑我從此道入京,一路看盡春深夏淺。”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儲君有如玉質清堅的笑容,恍覺時光易逝,昔年有這般相似容顏的人已長眠皇陵,血火中守護過的幼主,轉眼間卻從繈褓小兒長成一言一笑隱見威儀的天之子。


    “是,此間甚好,皇上也甚愛紫川渡上風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絲笑意,頓了頓道,“皇上已在前麵渡口等候殿下。”


    儲君怔住,良久做聲不得,隻問:“是父皇來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儲君,在不動聲色之下,極力掩抑著孺慕激動。


    “回殿下,皇上一早親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從不多話,見儲君這般喜色,不由補上一句,“皇上素愛到紫川橋微服踏青,難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來此迎駕。”


    原來父皇年年出宮,便是來此,少年儲君略微有些詫異。


    此間風景雖秀麗,卻也無甚特別,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戰南北,已看慣山川勝景的。


    天下皆知儲君代天北狩,巡視邊疆歸來,卻不知月餘前,他又受命從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風塵仆仆,一路南歸。


    亦君亦父,亦嚴亦慈,但在太子蕭允朔眼中,隻羨胞姊允寧能在父親膝下盡享寵憐,自己身為儲君,自幼教嚴,父子間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倫之樂實是奢侈。去歲秋後奉皇命北狩,在極寒的北境度過有生以來最酷嚴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開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礪自己的一番苦心。開春的北疆雪融草長,山川奇絕,允寧又來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裝,恣意縱遊在北方原野,無拘女兒身份,遠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寵愛。看著胞姊逍遙快活,自己卻又得奉旨南下,時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宮人傳旨,棄官道,從舊津微服還宮,太子蕭允朔隻道父皇的意思是輕簡儀從,不必入城擾民。


    萬萬想不到,父皇竟會親自來迎。


    蕭允朔當即棄車換馬,躍上一騎,催馬朝渡口馳去。


    馬蹄聲中,一騎絕塵而來,袍袖隨風揚起,踏雲英姿,仿佛天人。


    倚門眺望的鍾叟,顫巍巍地揉眼,一時看得呆了,隻疑王郎歸來。


    原來世上仍有這般人物,風流 不遜當年。


    少年立馬彼岸,躍下馬背,廣袖翻飛地走在橋上。


    佇立橋頭的黑衣客人凝目遠望,直到少年走得近了,才頷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喚聲“父親萬安”。


    橋下流水潺潺有聲,日光溫和,照在父皇肩頭,如披金輝。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連齒木屐,多年儉素如一。


    “在外麵不必拘禮。”


    父皇伸手過來,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這隻執掌乾坤的手,強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蕭允朔斂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駐在自己臉上,抬眼望去,被他鬢邊新添的銀絲刺痛了眼。


    那白發拄杖的老人從酒鋪裏蹣跚走到父皇身旁,咧著缺牙的嘴,“終於等來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謬讚。”父皇難得和煦如斯,“勞煩老丈再來一壇好酒,難得今日有閑,我父子許久不曾同飲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應諾,蹣跚轉身,卻又拄杖回頭,“是了,我那窖中還藏有一壇多年老酒,如二位貴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開壇來喝?”


    父皇朗聲笑,“老丈啊老丈,原來這些年你都不舍得將好酒拿與我喝。”


    老人扶杖也笑,“客官莫怪,這壇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這酒鋪歇業之日,喝的閉門酒。到底年歲不饒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講紫川舊事與你聽了,來來去去這些年,也隻有你愛聽……人老掉牙,事老便忘,隻有酒老仍香。”


    說罷,老人長長歎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歎,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終有一別,渡口的酒,也有飲盡的一日,紫川舊事終於無人再說。


    “好,這壇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兒,你為老丈牽馬來。”


    侍從早將馬都備好了。


    蕭允朔依言牽來,父皇親手扶了老人上馬,手撫馬鬃道:“老丈,再將紫川舊事講給這少年人聽一聽吧。”


    鍾叟笑著應允。


    於是去往山間農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來,將昔年豫章王妃與江夏王曾走過這座古橋的光景,講與並韁徐行的太子蕭允朔聽。


    而那玄衣孤騎,已遙遙走到前麵去了。


    遠處一縷炊煙,竹籬掩映古井,茅屋三間,山花錯雜,柴犬迎門吠叫。


    鍾叟的家,在山腳綠竹林下。


    遠遠聽見犬吠,已有村婦出來開門,見有外客來,慌忙低頭回避在門旁。


    鍾叟吩咐兒媳婦快快炊煮待客。


    這農家院落看在蕭允朔眼中別有山野閑趣,卻也粗陋,卻不知父皇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無盡,著了迷地四下流連,一井轆,一磨盤,一扒犁,都細細看過,難掩羨歎。


    一代開國雄主,在朝在戰,這般情態怕是誰也不曾見過的,連阿姊也沒機緣得見呢……蕭允朔心念忽動,想起早逝的母後,不知她可曾見過這樣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負手立在屋簷下呼道。


    隨侍在外的魏邯應聲而入,“主公,屬下在。”


    “你將這屋頂揀一揀。”父皇抬手指了一間茅屋頂上,似乎覆頂的茅草有些塌漏。


    “主公……”魏邯卻愣住,臉上訕訕,極不自在。


    堂堂魏大將軍,戰功赫赫,武藝超卓,揀補房頂卻著實不會。


    父皇瞪他,“怎麽,要朕教你?”


    蕭允朔在旁忍笑咳嗽一聲,提醒父皇的自稱,說漏了嘴。


    鍾叟倒是沒聽出來,隻攔道:“不勞煩,不礙事,等我家小兒得閑回來再揀。”


    魏邯一聲也不敢抗辯,領命自去,將隨侍護駕的禁中高手通通召來修補屋頂。


    鍾叟拄了杖,跟去幫著指指點點。


    父皇負手,遠遠地皺眉看著。


    蕭允朔悄聲問:“父皇當真會嗎?”


    “什麽?”父皇似不明所以。


    蕭允朔望了眼屋頂,意思是他方才瞪魏邯時說的“要朕教你”。


    父皇一怔,哼了聲,轉頭不言。


    果然他也是不會的,橫掃千軍,馬踏天闕的父皇,也修補不來一間小小茅屋。


    蕭允朔忍笑,將唇角忍成一彎月弧。


    “要笑便笑。”父皇頭也不回地說。


    沒等說慣的一句“兒臣知錯”出口,蕭允朔驚覺自己的笑聲已搶了先。


    這一笑竟停不下來,笑罷看見父皇峻嚴側臉,也有了溫和笑容。


    多久沒在父皇麵前這樣大聲笑了,自成年後,漸漸成了父皇跟前的儲君蕭允朔,不再是母後口中柔柔的“澈兒”。


    “你笑起來最是像她。”父皇緩聲道。


    蕭允朔垂下目光,“聽舅父說,我相貌雖肖母後,性情卻是阿姊更像。”


    父皇笑,“那是自然。”


    提起阿姊允寧,蕭允朔不由長眉斜飛,“那日阿姊穿一身紅衣,與賀蘭氏的王子賽馬 ,賀蘭氏使詐,阿姊一怒揚鞭,竟將人抽下馬來。舅父大笑道,母後少時也曾將冒犯她的兩個宗室子弟,當著太後的麵鞭打。”


    “打得好,賀蘭家的蠻子,還妄想求親。”父皇冷哼,“打幾鞭子算得什麽,若以阿嫵的凶悍……”


    語未竟,聲已黯,後半句父皇再也未說出來,就此沉默。


    母後的名諱,他是極少在人前提起的。


    蕭允朔心下不忍,微笑著引開了話,“阿姊掛念父皇,囑我向父皇問安。”


    “她掛念的是天寬地闊,優遊自在,哪有閑掛念一個無趣老頭子。”父皇的語氣真似一個與兒女賭氣的尋常老人,蕭允朔聽來莞爾,卻聽他頓了頓語聲,仿若無事般問起,“江夏王可好?”


    問的是江夏王,不是舅父,這讓蕭允朔心中一凝。


    “江夏王與昆都女王皆安好,北疆寧定,軍心穩固。”蕭允朔應道,“隻是冬來江夏王略感了風寒,北地酷寒,頗為難耐。”


    “他可有歸鄉之意?”父皇問得意味深長。


    蕭允朔揣度著他的心思,不敢妄語,隻斟酌道:“未聽舅父提過……江南雖常有書函信使來,舅父卻從不複信。”


    父皇漫不經心地一笑。


    “舅父不問外事,常年閉門謝客,連親故也少見。”蕭允朔用詞極慎。


    “他是極聰明的人,王氏一門總不乏智者。”父皇似笑似歎,“曆三朝更替而不衰,不是沒有緣由。”


    蕭允朔思索這話,目光投向遠處的魏邯,落在他的佩劍上。


    想起帝師曾謂,離皇權最近之處,最為凶險。


    然則愚者險,勇者危,智者安,王氏百年以來,總在離皇權最近之處,不近不疏,不犯不離,廣植根脈,門庭親緣無處不在。


    朝代更迭仿若劍鋒鈍去又新,新而又鈍,劍鞘始終在手,無論執劍者何人,終需劍鞘相護。


    王氏便是那劍鞘。


    然而年輕儲君的心中,藏有久久不得解釋的迷惑。


    既有如此經營,王氏何不自擁天下?


    父皇自是忌憚自己的妻族,才將舅父長久外放北疆,卻為何托以重兵?


    這迷惑看在父皇眼中,他隻寥寥地笑,“你尚年少,待朕百年後,換你坐上龍庭便懂了。”


    “兒臣惶恐。”


    “惶恐什麽,朕也是人,豈能當真萬歲萬萬歲?”父皇嗤笑,“何謂寡人,朕是寡人,你亦是寡人,一姓天下之主,至高至孤至寡,一朝踏上,永無退路,子孫萬世都在這條孤途上了。”


    蕭允朔抬目,怔怔地望著父皇,心中震動,似有萬古寒氣自地下悄然升起。


    “隻有別無退路的人,方能登臨至尊。”父皇麵色沉如水,靜無波,“王氏則不然,他們永遠留有退路。世家之所以為世家,不在位高權重,在於寵辱不驚,遊刃有餘。當世王氏一門,以你母後與舅父最是聰明絕頂。當年江夏王自請離京北放,不涉朝政,朕則以重兵相托,這是朕與王氏不言之契。”


    蕭允朔垂目聆聽,心念翻沸如潮湧。


    以舅父宰輔之才,父皇卻將他外放北疆,明裏讓他手握重兵,信如肱股,實則六軍上下對父皇的忠誠,任誰也難以撼動分毫。


    多年來父皇擢升寒族,貶抑世家子弟概不手軟,唯獨王氏以後族之尊,得明裏倚重,暗裏遠放,果真非如此不能兩全。


    要革除士庶之妨,門第之弊,自有摧筋動骨之痛,世家首當其衝。


    王氏若在朝,勢不能免當鋒之痛。


    以父皇待母後情深如斯,也不免計算權衡,蕭允朔默然,心中倏忽掠過一個少女的明淨笑靨,那桓家女兒,在他麵前仿佛一顆水滴,剔透瑩瑩。


    倘若是她入主東宮,做了太子妃,日後還能有多少澄澈笑容?


    “此番讓你代朕巡狩北疆,朕的用意,你舅父是明白的。”


    父皇的話將他心神拉回。


    父皇望著他,緩緩道:“朕有生之年,王氏仍是天下第一高門,朕不負你母後,日後江夏王也不會負你。”


    少年儲君眼尾微揚,目中清輝閃動。


    父皇語聲略沉,薄而銳的唇邊有一絲莫測笑意,“再往後的事,天知地知,人力不可計量。天家與外戚此消彼長之爭,曆代不免。在朕手裏或有幾十年安寧,到你手裏,後世子孫手裏,沒有王氏也有別家,這紛爭永遠沒有盡頭。一姓一家天下,離不了聯姻為盟,孤家寡人坐不穩江山。遲遲不冊太子妃,便是要各家相爭相忌。朕要讓那些孤高自傲的世家門閥先遭重挫,再在你的恩威下重獲榮光,日後才會服膺於新君。”


    君父用心良苦至此。


    凝望父皇鬢邊銀絲,蕭允朔強抑心中震動,將唇角抿出堅毅紋線。


    父子二人這般神情如出一轍。


    “澈兒,你要記得朕今日的話——”父皇看著自己,喚了這聲乳名,眼中罕有的柔軟一閃而沒,轉為肅然,“王氏為世家之首,立於帝側,即便是朕也忌讓三分。縱然如此,朕仍信之用之。隻因將軍陣前,遇敵殺敵,逆我者亡是武人手段。為君者,於絕頂處觀天下,誰不覬覦,誰不忌憚,殺是殺不完的。倘若麵前有攔路惡犬,隻需擊殺之,若有嘯傲猛虎,則馴服之。你需記住,帝王術是馭人術,不是殺人術。”


    蕭允朔斂容屏息,眼前如有磅礴雲氣,萬裏山河隨父皇這番話,無聲鋪展翻騰。


    良久,他肅然垂首,“兒臣謹記。”


    修齊治平,隻在父子寥寥閑言間。


    那邊廂屋頂茅草已揀補一新,鍾家兒媳婦煮好了風幹的鹿肉,端上石桌,為客人佐酒。


    陳年窖存的老酒壇子,泥封拍開,奇香熏得滿院花木都要醉了,人在其中,飄飄欲仙。


    素來不好酒的蕭允朔也不禁深吸了一口浮動在山風裏的酒香,未飲已陶然。


    父皇抓起一隻土陶酒碗拋向魏邯,“來吧,有酒同飲!”


    魏邯躬身接住,也不辭讓,過來拎起酒壇,逐一斟酒。


    “我來。”蕭允朔伸手接過酒壇,親手為父皇斟滿。


    四隻酒碗舉起,濺起的酒花在夕陽下晶瑩清冽。


    父皇一傾而盡,連呼好酒。


    鍾叟卻向蕭允朔拊掌讚歎,“看不出公子也好酒力!”


    但見他碗底涓滴不剩,陳年老酒直飲下去,冠玉似的臉上卻從容如舊。


    蕭允朔隻是一笑,覺察到父皇斜目一瞥間的嘉許,心中豪興暗生。


    “山野人家沒什麽好菜款待貴客,且嚐嚐這鹿肉,是小兒親手打的。”鍾叟樂嗬嗬地舉箸,卻見鹿肉還未切開,忙喚來兒媳,責備她怠慢貴客。


    “無妨無妨,老丈,待我來切。”父皇朗聲笑,抽出不離身的短劍,寒氣砭人肌骨,劍光過處,一盆鹿肉已片片勻薄。


    直叫鍾叟看得瞠目。


    父皇饒有興味地掂了掂手中寶劍,笑歎,“拿此物切肉作膾,還是第二回。”


    這原是母後隨身之物,如今留在了父皇身邊,蕭允朔啼笑皆非,“敢問父親,第一回是何時?”


    父皇眼也不抬,“不可說!”


    鍾家兒媳呆立在側,這才回過神來,滿麵窘迫地向家翁貴客賠罪,訥訥道:“方才灶上煎給阿母的藥沸了,忙亂裏,未顧得及……”


    父皇濃眉略揚,“老丈,尊夫人也在家?”


    鍾叟點頭,歎了口氣,“在是在的,她有眼疾,出來待客,隻怕要讓貴客見笑的。”


    父皇擱下酒碗,“老丈哪裏話,既有酒肉,怎能少了主人,快請尊夫人出來。”


    鍾叟略躊躇,吩咐媳婦,“去吧,給你阿母添件衣再出來,起風了。”


    一句叮嚀,說來平常,聽在蕭允朔耳中卻是一呆,目光斜處,但見父皇默然側首。


    鍾叟老妻在媳婦攙扶下蹣跚而來。


    白發蓬首的老婦人,滿麵堆皺,眼裏生了白翳,目力衰微,到桌邊摸摸索索坐下。


    村婦不識禮數,木訥地陪坐一旁也無甚言語。


    媳婦為她夾肉,喂給她吃,她偏了頭慢慢咀嚼,口角有沫。


    鍾叟側過身,顫巍巍地舉起袖子一麵替老妻抹去嘴邊食渣,一麵慢悠悠地笑,“早年我勞作,她送飯,如今老了,反將過來。”


    父皇端酒在手,良久一動不動,隻低聲一笑,“老丈真好福氣。”


    蕭允朔聽出父皇語聲隱有淒然。


    “有什麽福氣,少年夫妻老來伴咯。”鍾叟搖頭笑。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父皇喃喃,念的是《女曰雞鳴》1,直望著一雙白發老人,落寞失神。


    酒飲未半,鍾叟已醉了。


    父皇將空碗頓下,命魏邯再斟。


    魏邯略有遲疑,手中酒壇被父皇劈手奪過。


    “澈兒,你陪朕喝。”父皇拎酒起身,頭也不回走向屋前,拂袖不許旁人相隨。


    徑直沿山間小徑走了許久,直到前頭無路,隻得半方池塘,瑟瑟漂滿浮萍枯葉。


    周遭杳無人跡,林鳥驚飛。


    父皇在一塊大石上坐下,一言不發,仰頭連飲幾口,揚手將酒壇拋來。


    蕭允朔接過,就著酒壇喝了一大口,生平第一遭這樣飲酒,濺得衣襟半濕。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酒盡人醺,林濤如訴。


    “紫川渡的酒,朕再不來喝了。”父皇揚手將空空酒壇擲了出去,落入池塘,濺起水花嘩然,浮萍四散,“這老兒,教朕好不羨妒!”


    說罷父皇大笑,笑聲遠振山林,隱有愴然。


    蕭允朔也笑,“父皇若想飲酒,天南海北,兒臣相陪。”


    父皇側首看向自己,目光恍惚於刹那。


    “天南海北……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是了,朕還有澈兒相陪。”他喃喃,念著蕭允朔聽不懂的話,似笑似狂,攜七分醉意,往大石上仰天躺了,闔目便睡。


    “這裏風涼,天色已晚,父皇該回宮了。”


    他擺了擺手,“朕累了,莫吵。”


    話音落地,他當真就睡了過去,片刻已氣息酣沉。


    蕭允朔望著父親睡容,解下外袍輕輕覆在他身上,也挨著他躺下來。


    最熟悉又最遙遠的氣息,父親的氣息,將自己密密籠罩。


    林間的風也暖了,雲也停了,再無一處比此間更安穩,無一刻比此際更寧靜。


    耳中聽著父親勻長氣息間,偶有囈語,知他已在夢中。


    蕭允朔闔上眼睛,極想知道父親在做一個怎樣的夢。


    山中黃昏光影在眼中徐徐合攏,碎金迷離 ,光暈染綠。


    朦朧中,晚風拂麵,如有歌吟。


    是誰的聲音,遠遠傳來,穿過層層時光,柔軟了天地。


    循聲四望,那低吟著熟悉歌謠的人,仿佛在小徑盡頭,農舍之中。


    “父皇,你聽……”


    想要推醒父皇,抬眼卻見前方,大袖飄飄,那疾步而行的高大身影不是父皇是誰?


    他忙追了上前,一路跟著父皇,回到鍾家竹籬虛掩的院前。


    父皇推門而入,立在庭中,含笑喚:“阿嫵,阿嫵!”


    應這一聲呼喚,柴門輕啟,款款走出素衣無塵的母後。


    她笑眸如絲,容顏未老,兩鬢卻如父皇一般盡成雪色。


    父皇上前執了她的手。


    她抬袖為父皇拂去肩上一片落葉。


    兩個身影,漸漸在夢中的蕭允朔眼裏疊作一個,分不清是父皇還是母後,似遊龍又似驚鴻,淡入天際流嵐,終與連綿山川連在了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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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1《女曰雞鳴》全文如下: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將翱將翔,弋鳧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大意為:


    妻說公雞已鳴唱,夫說天色還沒亮。


    不信推窗望天上,啟明星星光明亮。


    宿巢鳥雀將翱翔,捕鴨射雁去蘆蕩。


    射中野鴨和大雁,為你烹飪做美餐。


    共享佳肴飲美酒,與你恩愛到白頭。


    彈琴鼓瑟相唱和,長日寧靜且美滿。


    知君持家真勤勉,贈我佩飾相酬謝。


    我知你心善體貼,贈我佩飾相嘉許。


    知君與我恩愛深,贈我佩飾表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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