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報紙居然沒有大幅報導。這具無名屍是在聖米內大教堂附近發現的,遇害的時間大約是今年四月。”


    “聽起來和你過去的案子沒有什麽不同嘛,有什麽好煩的?”


    我坐直身子,看著她,猶豫著是否要再繼續說下去。也許說出來會比較好。但是會對誰好呢?是我嗎?除了她以外,沒有人會願意聽我說。然而,她真的想聽嗎?


    “被害人屍體被肢解,裝在垃圾袋裏,棄置在大教堂後的山穀中。”


    她看著我,沒有任何反應。


    “我認為這犯罪手法和另一件案子很像。”


    “什麽意思?”


    “我發現一些共同點,”我盡可能說得精確些。“共同現象。”


    “例如說?”她伸手向紅酒杯。


    “野蠻毆打死者,又毀壞屍體。”


    “這又不是很少見的事。我們女人不都一直扮演被害人的角色嗎?頭被敲破、脖子被勒、被用刀砍?在男性暴力申訴專線上,哪一點不常見?”


    “沒錯,”我承認。“從她們被分屍到現在,我還真不知道她們致死的原因。”


    從戈碧一臉病態的表情看來,也許我不該再講下去。


    “還有呢?”她舉起杯子,但沒有喝。


    “切割屍體的方式很類似,同樣割除某部分器官,還有……”我越講越小聲,想到了那根通條。我仍不知道凶手為什麽要這樣做。


    “所以,你認為這兩件案子是同一個混蛋做的?”


    “是的。但是我沒辦法說服和我共事的那個白癡。他連比較一下兩件案子都不肯。”


    “凶手應該有肢解女性的傾向,習慣使用垃圾袋,對吧?”我頭也沒有抬便說:“沒錯。”


    “你想,他會再度犯案嗎?”


    她的聲音再度尖銳起來,剛才柔和的語調消失了。我放下叉子,抬頭望著她。她直視著我,頭部微向前傾,手上緊緊握著紅酒杯的頸部。紅酒杯正微微顫抖著,杯中的紅酒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紋。


    “戈碧,很抱歉,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你沒事吧?”


    她坐正身子,把紅酒杯放在桌上,一時手還握得很緊,不肯袖走。她仍一直看著我。我揮手叫來侍者。


    “你要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們把晚餐吃完,繼續放任自己享受咖啡和甜點。她似乎又恢複了幽默,我們聊起學生時代的往事,想起當年我們留著長長的直發、穿著捆染襯衫、低腰牛仔褲快包不住屁股、腳上總掛著一串鈴當的模樣,不時大笑起來。當我們離開餐廳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走在亞瑟王街上,她又提起了那兩件命案。


    “這凶手的長相如何?”


    這個問題讓我愣住了。


    “我是說,他會是神精病嗎?還是正常人?你要如何把他指認出來?”我仍沒開口,腦子有點混亂。


    “你能把他揪出來嗎?”


    “你說凶手?”


    “是的。”


    “我不知道。”


    她窮追猛打:“他會再度犯案嗎?”


    “我想很有可能。如果他真的殺了兩個女人,就不能保證他不會再殺第三人。戈碧,他是有計劃的,經過縝密思考過的。許多殺人狂在落網前,總會逍遙法外好一段時間。但是,我不是心理學家,這隻是我的推測而已。”


    我們走到我停車的地方,我把車門打開。突然間,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走,我帶你去看看那個地方。”


    “去哪?”


    “紅燈區啊。你忘了我的研究計劃嗎?我們開車去那裏,我指一些女孩給你看。”


    一輛車子由遠處駛來,車燈正對著戈碧,在燈光下,我發現她臉上的表情有點不對。從她身上流過的燈光,像手電筒發出的一柱光束,強化了她的輪廓,暗化了四周的背景。她的臉上流露著十分堅決的表情。我看了一下手表一一已經12點18分了。


    “好吧。”我說,其實心理完全不願意。看來明天一定會完蛋。不過,看她一臉焦慮的樣子,我又不忍心讓她失望。


    她鑽進車內,爬到後座的位置。這裏的空間較大,可讓她放腿,但還是稍嫌不夠。


    我們默默地開了幾分鍾的車、根據她的指示,走過幾個街區,然後轉向南邊往聖厄本的方向開。我們沿著麥克基爾貧民區的東邊,這裏錯亂地混合了低價學生住宅、高級出租公寓和有錢人的棕色石牆屋。往前不到六個街區,我們彎進聖凱薩琳街,置身在蒙特婁的市中心。


    在蒙特婁,城市的快速發展使得東邊越來越汙穢。由聖凱薩琳街就可看得出來。發跡於豐裕的維斯蒙,跨過市中心,向東朝聖羅倫斯大道發展,緬思區 便成為西方和東方的交界。沿著聖凱薩琳街,盡是高級房舍和旅館,有戲院和購物中心。但是位在辦公大樓和出租公寓後的聖羅倫大道,是妓女和嫖客交易之地。他 們活動的範圍向東伸展,這裏也是毒販出沒和小太保鬼混之地。不管觀光客或當地人闖進這裏,都會目瞪口呆,目光不敢和他們接觸。他們會把目光別開,保持自己 和他們不同的特性,然後趕緊離開。


    我們快駛離聖羅倫大道時,戈碧才示意我在路旁停車。我把車子停在一家情趣商品店前的車位,把引擎熄火。在對街,一群女人聚集在格蘭納達旅館門外。旅館的招牌上雖寫著“觀光套房”,但是我很懷疑有觀光客敢住進去。


    “在那裏,”戈碧說:“她是茉莉。”


    榮莉穿著一雙快高至膝蓋的紅皮長靴,黑色的絲襪繃得很緊,勉強遮住臀部。在絲襪上方,是一條超迷你的短褲,上身則是一件聚酯纖維布料的短衫, 把胸部高高推起。她耳上的塑膠耳環直垂至庸,在她黑得異常的頭發襯托下,映耀著粉紅色的光芒。她看起來和電影中常見的妓女簡直就是一個樣。


    “那是坎蒂。”


    戈碧指向一個穿著黃短褲和牛仔靴的年輕女郎。她化妝的技巧十分拙劣,更令人心痛的是她實在太年輕了。手中的香煙和臉上的化妝品掩蓋不了她的年齡,她的年紀幾乎和我女兒差不多。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她又指向另一個穿黑色運動鞋和短褲的女孩。


    “那是玻瑞蒂。”


    “她多大年紀?”我驚訝地說。


    “她說她18歲,但可能不到15歲。”


    我往後一倒,雙手放在方向盤上。當戈碧一個個向我介紹她們時,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猩猩。就像那小猩猩一樣,這些女人以特定的間隔散布著,把這個 地方劃分成一塊塊值錢的區域。她們的裝扮,她們的性別特征,無一不是為了吸引異性。那些誘人的姿態,那些對過往行人的嘲弄和挪揄,就像一種儀式,一種求愛 的儀式。然而,這些儀式的舞者,卻是為了生育以外的目的。


    我發現戈碧已閉口不語。她已經介紹完了。我轉頭看著她。她的臉雖朝向我這裏,但目光卻看著車窗外,越過了我。也許,她越過的是我的世界。


    “走吧。”


    她小聲地說,我幾乎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什麽?”


    “走!”


    她突然爆發的情緒把我嚇了一跳。我正準備發作,但是一看到她的表情,使我決定最好不要再說什麽。


    我們又再度默默地駕車前進。戈碧深陷沉思,思緒好像已飛至另一個星球之上。當我把車子停在她屋前時,她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她們被強暴嗎?”


    我的頭腦一時還轉不過來,不知道她指的是誰。


    “誰?”我說。


    “那些女人。”


    那些妓女?還是被謀殺的女人?


    “哪些女人?”


    她沒有回答,沉默了幾秒鍾。


    “我受夠這些事了!”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下了車,逕自走上屋前階梯。她激烈的反應,使我覺得臉上好像被人重重甩了一巴掌。


    五


    接下來兩個星期,都沒有戈碧的消息。克勞得爾也沒有再來找我,把我當作完全不存在。關於被害人伊莉莎白·康諾的背景,是我從拉蒙斯那裏打聽來的。


    她和她哥哥和男朋友一起住在市中心東北邊聖愛德華區,那裏是勞工階級聚居地。她在聖丹尼斯一家情趣商店工作。


    伊莉莎白是在4月1日失蹤的,那天是星期五。根據她哥哥所說,那天她和往常一樣去上班,前一天晚上她有出門。他以為他聽見她在淩晨兩點回來的聲音,但 沒有去檢查。這兩個男人一大早便上工去了。一個鄰人說他在下午一點左右看見她。伊莉莎白原本該在下午四點上班,但她卻沒有出現在店裏。她的屍體在九周後被 發現在聖米內大教堂後。她年僅23歲。


    一天下午,拉蒙斯到我的辦公室,看我是否已把驗屍報告完成了。


    “她的頭骨上有多處骨折,”我說:“我花了好多時間才重組起來。”


    我把頭骨拿出來。


    “她的頭部至少被重擊三次以上。這裏是第一次。”


    我指著一處小小的碟狀裂口。在受重擊點周圍,有一連串構成同心圓的裂痕向四周散去,就像射擊的靶紙。


    “第一次擊打的力量不足以把她的頭骨擊碎,隻造成頭骨表麵挫傷。然後,他又繼續打她這裏。”


    我指著頭骨上一處裂痕。在這個傷痕周圍,頭骨呈現有向外散布的星狀裂痕。


    “這裏受到的打擊就重多了,造成嚴重的粉碎性骨折。她的頭骨被打破了。”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頭骨拚湊起來,膠水的痕跡仍顯明可見。


    他很專心地聽我的敘述,目光不斷在我的臉和頭骨間來回移動,好像在轉頻道一樣。


    “然後,他又打她這裏。”


    我指著從另一處傷口延伸過來的裂紋,一路比過去,直到下一個傷痕。這條裂紋把這兩個傷口連接在一起,就好像州道上的t字交流道。


    “再來是這個地方。新裂痕不會跨過舊裂痕,所以這處傷口是最後打的。”


    “哦。”


    “凶手可能是從背後攻擊的,可能在後方稍偏右的位置。”


    “哦。”


    他經常是這種反應,不過話不多並不代表他沒有興趣或聽不懂。拉蒙斯從不會聽錯任何事,他根本就不需你解釋兩次。他老是很單調的回應,是希望不打亂你的思想組織。於是,我繼續說下去。


    “當頭骨遭到重擊時,它的反應就像汽球一樣。在頭骨破裂的瞬間,受擊點的骨頭會內凹,但是在相對一側的骨頭卻會往外凸。被擊打的人所受到的傷害,不是隻有打擊點那裏。”


    我抬頭看他有沒有聽懂。他完全明白。


    “由於頭骨的結構,那個重擊的力會沿著一條路徑前進,會造成別的地方的骨頭粉碎、挫傷等不同傷害。”


    我指向頭骨的前額。


    “例如,這裏的重擊會造成眼險部或臉部的損害。”


    我點著頭骨的後腦部。


    “在這裏重擊,經常造成頭骨基部從左至右的碎裂。”


    他點點頭。


    “以這個頭骨來看,它傷口的位置都在右頂骨上。在頭骨相反的另一側,有許多條直線裂紋一直向右頂骨的傷處。由此可以看出,被害人是被人從右後方重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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