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深深夏席清,石榴開遍透簾明。樹蔭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日色漸西,穿過柔安屋門前的繁密的石榴花枝,仿佛給屋內空氣也染上點旖旎的紅色暈光。


    屋內二人湯足飯飽,相對而坐,院側下人房裏飄來小兒誦詩的聲音。


    凡隻有柔安和靳玉二人用餐,一般都是在柔安屋裏享用的。


    這倒不是因為她的房外風光更美——方斐確實因門前石榴花開得好而專門向她推薦了這一間,她也很領情地接受了他的建議,但佐著美景用餐不是主因——而是因為她懶,自黑衣人事泄,她為製藥解毒身心俱疲,一回自己的屋子就再不想挪動一下,連用飯時都盡可能少走幾步路……


    如此小事,靳玉自然由著她。


    今日,屋外景色一如既往地唯美柔軟,屋內氣氛卻帶了卻有幾分冷肅生硬。


    從到了壺州和靳玉的朋友們會合那日起,柔安和靳玉朝夕相處的親密時光就告一段落了,在壽宴過後,兩人奔波議事忙——在一起的時間多,私下交流的時間卻被壓縮殆盡,二人相對時,也多在討論芙蓉莊困境,著實沒什麽風花雪月的機會。


    唯一可能談情說愛的獨處時光就是清晨練劍的時候,靳玉其他時候任她犯懶,練劍方麵可不容她鬆懈,兩人教學相長的間隙裏還能肌膚相親,倒真不至於處得同其他朋友再無兩樣,盡管這一舉兩得透著幾分心酸。


    可惜,大家夥當初出於安全考慮共住同一個院子,總有不識眼色的在晨練時路過甚至對柔安這個習武新手的招式發表熱情意見,(數牆之隔的熊燁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納悶大熱天難道傷風了……)其他人不好說破,勸都勸不回來,兩人難能可貴的培養感情的機會也被破壞得七零八落。


    柔安憶及此處,用指腹撥弄著勺柄,垂著眼在心裏歎氣:關係親密如她和靳玉,難得獨處,竟還平添了點生疏感。


    ——她對於將要說出的話,徹底沒有愧意了。


    柔安打定主意,抬眼正色看向靳玉。


    靳玉同她私下相處,淵渟嶽峙的氣勢減弱,一貫的端正坐姿,卻明顯流露出幾分放鬆閑適。在柔安說了“有話要說”之後,他容色略微一整,但目光還是清淡地溫柔著,隨著她白如削蔥的手指淌過瓷勺。


    她久久不語,他也不加催促,此時見她那雙清湖般的褐瞳對向他,他也自然地回望過去。


    柔安對上他的視線,目光毫無閃避,語氣平淡道:


    “今日,江莊主命人截我去地牢找胡力套話。”


    靳玉眼中劃過一絲恍然,下一刻,如滴墨入水,眸色漸沉,暗不透光。


    “待江莊主定下試探內應的方法,我們就離開芙蓉莊,住到方斐府上去。”


    柔安紮實吃了一驚。


    她之前對是否告知靳玉此事還心存疑慮。江淮望此舉確實過分,他明知靳玉對未婚妻萬分在意,還將她派去見危險人物,更不要說那危險人物還是曾對她舉止輕薄,就算派了最得用的大弟子相陪,這做法也是明晃晃的得罪。


    柔安知道靳玉和江家關係匪淺,方斐更是他認可的朋友,他和一眾朋友為芙蓉莊出力甚多……她雖然是他的戀人,但也沒狂妄到認為自己可以獨霸他的一切情感和人際關係,畢竟兩人相識不過半年,他同故交們可有經年的交情啊。


    她也猶豫過,挑明江淮望暗地裏的手段會不會讓他兩麵為難,但她一向認為,情人間應彼此坦誠,有問題就直接解決,拖久了反而埋下禍患。何況,對方太過分,她已忍無可忍:起初助江家籌備壽宴、製作解藥完全出自一腔善意,不料他們將她的善意視作理所應當不說,還無視她的意願使心思迫她冒險勞力……


    柔安不是沒看見江淮望目中的愧色,他們當然意識到行為欠妥,不過是欺負她性格溫柔、身份不顯罷了,易人而待,他們可敢這麽使喚靳玉?


    既然他們為老不尊,那她也無需顧忌了。


    若靳玉偏袒江家,要她忍氣吞聲,那足見二人心意不通,還是趁早一拍兩散的好。


    不成想,靳玉的反應如此利落和貼心,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她本以為,靳玉可能會支持她此後再不理會江家所求的打算,沒想到他不假思索地維護她,甚至也有意置身事外。


    這是應該的嘛!他維護她是應該的!


    反正芙蓉莊此時閑客盡散,也另有強援,情況不那麽危急了……他們不被尊重,又何必厚顏多留?


    在靳玉說出“離開芙蓉莊”幾個字的時候,在對著他安撫而略帶內疚的沉靜目光的時候,柔安明顯感覺到一陣暖意,心被灌滿,兩頰飛紅。


    她剛才下決心挑明時還堅定的目光,一下子忍不住移開了,又很快攏回來,穩穩與靳玉對視。


    她遏著嘴角的甜意,小聲道:“方公子還要留在莊內吧,我們如何住過去?”


    靳玉看到她和戶外榴光一樣軟下來的表情,周身的氣氛重新柔和下來。


    “讓他找人帶我們回去就是,你不必掛心。”


    柔安不再掩飾眼角和唇邊的笑意,輕聲道:“有你在,我從不掛心。”


    靳玉眸光一漾,受了她的甜言蜜語,麵上也顯出笑來,“就你會說。”


    “那是,因為我口言心聲啊。”


    她說完,輕快地出門去叫遠遠避開情人私語的婢女進來收拾碗碟。


    靳玉看她愉快得一掃疲憊,還難得勤快地出去叫人,目光追著她,不免笑意更深,但沒過一會兒,他的眉頭微不可見地輕蹙——


    她戒備心重,難以交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她信他不假,可還遠遠不夠……也罷,兩人相處日短,他做的,也還不夠……


    來日方長。


    他們相知相許,會日漸相信相依。


    ……


    柔安回來時身後跟了客院侍女煮雨和烹雲,臂彎還挎了個果品籃子,見兩個侍女熟練地將桌子收拾利索,也不必她們動手,自己將果品盤子擺放好,待她們合上門離開,她挑出一杆沾著水珠的櫻桃果,傾身遞向靳玉。


    靳玉要接過,她將手避開,眼有深意地看他。


    他無奈,垂眼,任她將紅果喂進他口中,待他含穩,她順勢折下連著一片蠟綠葉子的細杆,抽回手來。


    她看他吃掉櫻桃,吐出果核,才笑著問:“甜嗎?”


    他看她一眼,麵色無波。


    “甜。”


    “甜就好。”她也將一顆櫻桃咬進嘴裏,果汁裹住舌尖,“我也不白吃他家的果子,走之前,我們再給他個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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