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有點失望,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臉,低著頭一聲不吭的跟在於寬嚴身後。


    兩人不聲不響的在戈壁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回到營地時,老六悶頭向帳篷走去。於寬嚴站在他身後,想在他肩膀上拍拍。老六走的很快,於寬嚴的手落空了,停在半空中片刻,淡淡的放了下來。


    回到自己的帳篷裏,於寬嚴先刷牙漱口,然後用刷牙水抹了把臉。部隊裏的水都是限量供應,為了節水,官兵們的洗腳水都要沉澱一夜後,第二天蒸饅頭。中國在核試驗上邁出的一個巨人步伐,背後都有這些無名英雄的甘苦。


    他準備上床睡覺時,忽然瞟到抽屜沒有關嚴,漏了條縫出來。他拉開抽屜,發現李鐵梅的位置從抽屜左邊移到了右邊。於寬嚴思忖了片刻,將日記本取出,塞到了軍用包裏。


    睡到半夜,於寬嚴忽然驚醒。他在口袋裏摸了半天,掏出一根煙。一根煙抽完後,他爬起來,從軍用包裏拿出日記。他的手指在日記封麵上摩挲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翻開了它。


    “我操你大爺!這都三天了,好不容易推到最後兩米,你他媽給我演這種節目!沒技術就別下去!國家怎麽培養你的?我呸,熊樣!”


    埂子跳著腳,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掄圓了胳膊叫罵。老六幾個人耷拉著頭,不敢說話。


    土豆大老遠的一溜煙跑過來,低聲道:“班長,於連長來了。這幾天他都怪怪的,你小心點。”


    於寬嚴走到眾人麵前,沉聲道:“爆破前,是不是都按操作規程檢查過了?”


    埂子雙腳一並,打了個立正,“是!”


    “那為什麽沒有按時爆破?”


    “不知道!我立刻下去檢查!”


    說罷,埂子向老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下去。於寬嚴伸手攔住了哥倆,“我來吧。”


    “可是……”埂子掙紮了一下,話沒說出口。下去的危險不言而喻,他們都知道。


    “我來吧。”於寬嚴不容他們爭辯,口氣毋庸置疑。他穿上防爆服,帶上安全盔,又叮囑了一句,“按照規定,遠離洞口。”


    於寬嚴順著安全梯,緩緩下了豎井。連續幾日夜不能寐讓他有些頭暈,思維卻異常清晰。他將燈源放在一邊,仔細查看了一下爆破裝置。因為地下爆破受臨空麵的限製,他們使用的是掏槽孔的布置形式。在當時3s技術還沒有應用在精細爆破中,布孔、鑽孔、裝藥等流程主要還是靠手動控製。於寬嚴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時由於其中起爆孔眼的引線虛浮造成了這次爆破未啟動。


    他的頭又是一陣眩暈,眼睛也有點花。他摘下頭盔,揉了揉眼睛。


    豎井邊的埂子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轉來轉去,土豆開口安慰道:“班長,連長經驗豐富,是技術能手,不會有事的。”


    “閉嘴。”埂子暴躁的打斷了他的話,“要是連長有個三長兩短……”


    話音未落,一陣震動從腳下傳來,伴隨著低沉的爆炸音。


    眾人愣在那裏。爆炸音靜止後,埂子第一個反應過來,向井洞跑去。瞬間洞口圍滿了腦袋,此起彼伏的叫道“連長!”“於連長!”


    他們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幾乎是嚎叫了。


    一小時後,在陳司令員的指示下,一架特批的直升飛機到達庫魯克塔格山脈,將於寬嚴運送到蘭州軍區總院進行搶救。於寬嚴生命跡象微弱,滿臉血肉模糊。在重度昏迷中,他堅持到手術結束,但始終沒有醒來。


    三十七天後,於寬嚴被宣告死亡。


    十九年後。


    山東淄博市的馬莊南路上有一條岔路,通向一個隱秘的巷口。這裏原本是電力公司的職工宿舍,幾棟老舊紅磚四層小樓靜靜佇立在黑洞洞的院落裏,牆麵上噴上了“拆”字。再向裏麵走去,沿著幽深的小徑能走到一個廢棄的倉庫,倉庫裏漆黑一片,大門用生鏽的鐵鏈鎖住。


    倉庫還有地下一層。與地麵上安靜黑暗的夜色不同,這裏燈火通明,煙霧繚繞,地上到處是散落的煙蒂和啤酒瓶。幾張桌子上擺滿了骰子、紙牌和現金,神色各異的男人分別圍在桌子邊,為每一次結果大呼小叫,伸手分錢。


    這裏是淄博一家地下賭場,圈子裏的人大都知道這裏。隻要你願意,可以在這裏做任何形式的賭博,現金交易,不允許賒賬。老板的抽成是1.5,雖然有點高,但這裏最大的好處是安全。


    一個圓臉平頭的中年男人紅著眼睛盯著桌上正在打轉的骰子,旁邊的人大聲吼著“大”!“大”!“大”!


    這是最直接殘酷的一種賭博方式,以骰子大小決勝負。錢的來去流動,通常幾秒鍾就可以決定。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旁邊歡呼聲響了起來。男人沮喪的捶了一下桌子,把麵前最後兩張百元鈔票扔了出去,轉身從角落裏的一個小門走了出去。院子裏一點光線都沒有,隱約的月光照在路上,他點了一根煙,走了兩步。他終於還是抑製不了內心的失望和焦慮,伸腳向身邊的一棵老槐樹狠狠踹去。


    “王征埂。”


    黑暗中,有人淡淡的叫了他一聲。


    埂子的腿懸在半空中,緩緩的收了回來,回頭沉聲道:“誰?”


    一個穿著風衣,戴著帽子和口罩的人在黑暗中走了出來。他的帽簷壓得很低,看不到眼睛。埂子警惕的向後退了一步,再次發問:“我問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為什麽迫切的需要錢。”那個人聲音有點低悶,言語間卻從容冷靜,句句驚心,“你兒子因為尿毒症在做腎透析,一周三次,每月十三次。你想籌錢給兒子換腎,對嗎?”


    埂子冷冷看著他,“不錯。我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賭徒,還有一個等錢換腎的兒子。你要是有什麽事找我,肯定是找錯人了。現在連親戚見了我都繞路走。你到底是誰?”


    “我不僅知道你的名字,還知道你為什麽迫切的需要錢。”那個人聲音有點低悶,言語間卻從容冷靜,句句驚心,“你兒子因為尿毒症在做腎透析,一周三次,每月十三次。你想籌錢給兒子換腎,對嗎?”


    埂子冷冷看著他,“不錯。我是一個身無分文的賭徒,還有一個等錢換腎的兒子。你要是有什麽事找我,肯定是找錯人了。現在連親戚見了我都繞路走。你到底是誰?”


    那個人伸手摘下帽子,又緩緩摘下口罩,讓人驚異的是口罩下還有一張白色的麻質麵具,鼻、眼、口出剪了洞,其餘部分則遮住了整張臉。昏暗中驟見這張慘白的麵具,埂子的心猛跳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咧嘴笑道:“裝神弄鬼,不敢見人。我看你是……”


    那個人並沒有等埂子說完,伸手摘下了麵具。盡管月色幽暗,埂子依然看清了那張狀如惡魔的臉孔。瘢痕和凹凸不平的表皮上,幾乎看不出原來五官的跡象。歪斜的眼睛和翻開的嘴唇讓這個人看上去陰森猙獰。


    “我是於寬嚴。”他緩緩道。


    埂子的呼吸急促起來,聲音有些顫抖,“騙人!我們連長已經犧牲了!他十九年前就死了!你,你個騙子……”憤怒和積鬱讓埂子失控了,他向於寬嚴衝了過去,伸手直取他的喉嚨想一擊製服他。


    於寬嚴側身讓過埂子的手臂,迅速抓過他的手腕,將他扭壓在地上。埂子奮力掙紮了一下,於寬嚴的手像鐵鉗一樣扣住他,讓他絕無翻盤的可能。


    “你……你找我想幹嘛?”埂子的臉伏在地上,說話時甚至能聞到泥土的味道。


    “我想讓你跟我回新疆。”於寬嚴緩緩鬆開了他,埂子呻吟了一下,抽回手腕揉了揉,爬了起來。


    他冷眼看著麵前這個自稱是於寬嚴的人,在他身上已絲毫沒有當年於連長的英姿。讓人厭惡而恐怖的臉上,那些醜陋的瘢痕遮擋住了一切人類的表情,看上去靜止而無生氣。


    埂子思忖片刻,“為什麽?”


    “因為,”於寬嚴的聲音依然是低沉的,“我在新疆尋找了十九年,有驚人的發現。我相信除了小河墓地和古墓溝墓地之外,新疆應該有另有一個巨大的墓葬區。其中隱藏的秘密,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這個墓葬區是古墨山國那些棄城居民的棲身之所,任何一件文物都會價值連城。埂子,賭桌不可能讓你獲取為兒子換腎的錢。你考慮一下吧。”


    埂子先是輕聲笑了兩下,隨後仰天大笑了出來,“我們的於連長會去盜墓?你做夢吧,編故事也要編得像一點!我不管你是誰,你想幹什麽,離我遠一點!”


    埂子說完,轉身向院外走去。


    “我看見了她。”


    埂子身後的人輕聲說道,像是一聲歎息,在夜色裏飄蕩。


    埂子轉過身,疑惑道:“你看到了誰?”


    “我看見了夏池,我的妻子。”於寬嚴靜靜站在原地,在月光下筆直消瘦的身體猶如雕塑,“爆炸發生時,地下的一個凹槽遮擋了我。在我垂死之際,神誌依然清醒,能聽到你們在洞口的叫聲。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站在黑暗裏的夏池。她走到我身邊。她的手指摸過我的臉,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她那麽真實,她不是我的幻覺。埂子,這是上天對我的補償,是上天在提醒我。”


    埂子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他結結巴巴的問道:“什,什麽補償?”


    於寬嚴向他走進了一步,“從現有的資料文獻和我在新疆尋找十九年的結果來看,墨山國的人們掌握了小河-古墓溝文化中重生的巫術。他們真的可以做到使人重生。隻要我能深入這個秘密,我可以再見到夏池。”


    埂子愣了一會,片刻後他用手抓住自己的頭發用力揪了揪,確定讓自己是清醒狀態。他在原地轉了兩圈,霍然麵對於寬嚴,手指點著他道:“騙子,騙子,騙子!一派胡言!我不信!夏池死了,於連長死了,這都是命!編造這些,打著於連長的旗號,你侮辱了他!你,你給我滾!”


    於寬嚴目光中充滿了悲哀的神色,低聲道:“這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命運。我不再信命,難道你信嗎?”


    似乎滿懷無言的失望和失落,於寬嚴轉身向外走去。他的背影和夜色重疊在一起,和庫魯克塔格山脈下的寒風重疊在一起,像是時間銘刻的墓碑。


    “等等,”埂子心中一動,向前走了一步,“於連長在醫院昏迷時,老六家裏來信,說收到了一筆匿名發來的錢。這筆錢是多少?”


    於寬嚴的身影停在原地。他沒有回頭,黑暗裏傳來他一聲隱隱的歎息。


    “五百六十九塊八毛四。”


    於寬嚴如是回答。


    第二十一章


    “當你注視深淵足夠久,深淵也會回望你。”


    ——尼采


    《仁王經》中有這樣的記載: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這短而又短的刹那在神佛眼中卻有永恒流轉。而除了這廣袤空曠的宇宙,在我們人類社會裏,永恒曾經降臨過嗎?康德說他每次仰望星空,內心都會被深深震撼。有時候我會想,當那些夜空裏的星辰俯視我們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為我們這短暫而卑微的生命感喟?那些執著的願望,從個人到國家,從過去到無窮遠的未來,在時光裏流轉不息。


    時至今日,秦所和嚴叔的音貌時常在我生活的片段裏偶然回憶起,在清茶的杯邊,在朝陽喚醒的窗前,在夜晚書桌的暖燈旁。他們的生生死死、心心念念,隨著時間的流逝沉澱在海底。那些鮮活而生動的畫麵恍如昨日,一切卻已物是人非。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在那個巨大的黑影扶搖直上籠罩我們時,我和身後人們凝固的驚恐、畏懼和惶惑的神情。像一幅眾生浮世繪,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被永遠定格在那個瞬間,窺見惡,窺見戰栗,窺見上天隱藏在這地下的磅礴深淵。


    我無力的仰視著帶著死亡氣息的黑影高過頭頂,一股腥甜的味道撲麵而來。本能的伏倒在地麵後,老魏和老李慌亂的壓在我身上,顫抖著屏住呼吸。在伏倒的時候我隱約看到了譚教授張開手臂,試圖保護我們。她瘦小的身體阻隔在我們與黑暗之間,沒有片刻的猶疑。我們戰戰兢兢的在地麵抬起頭看著崖邊的黑影,心髒的狂跳帶來的眩暈讓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實,如此惡厲。


    【周年特別版 考古三劍客番外篇1】


    暮色將至,準備去上晚自習的學子們已經三五成群的向教學區走去。寬闊的梧桐樹映在窗子上,風吹過時,能聽到枝椏摩擦窗欞的聲音。屋子裏愈發昏暗起來。


    “別動。”李大嘴沉聲道:“不必開燈,也別想著吃飯的事。”


    我放棄了試圖假裝開燈,從而破門而出、狂奔食堂的打算。


    “可是,肚皮真的好餓。”


    我捧著肚子,窩在房間裏僅有的一把帶靠背的椅子上。盡管椅子已經破爛不堪,但依然是該室內的vip座。就連老魏也隻能坐在四條腿長短不一的木凳上。


    老魏耷拉著眼皮,愁苦不堪的表情。


    “老李,我真不知道誰把咱們的事兒給寫了出來,還發到了網上。我對毛主席發誓,除了寫考古發掘報告和論文,其他任何體裁的文字我都沒寫過。”


    李大嘴冷笑一聲,“沒寫過?那封洋洋灑灑的詩經體情書又作何解釋?”


    魏大頭的多邊形臉瞬間紅腫了起來:“這個,這個是oem產品,中文係的哥們代工的嘛。”


    一時間屋裏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老魏抬起頭,目光在我和老李身上猶疑不定:“不對啊,在網上寫這事兒的人,對我們的情況可謂是了如指掌,連打獵的事情都知道,日常對話更是栩栩如生,連心理描寫都有。”


    老李騰的一下站起身來,一拳砸在桌子上:“最不可原諒的是,我這樣一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人物竟被描繪成了對美女滿臉諂媚的花癡。”老李撩起衣袖,露出傷痕累累的胳膊,咬牙切齒道:“我老婆在網上讀了這個帖子,又買了書回來細細研讀。現在,我這身上的遍體鱗傷就是讀後感!”


    老魏和老李的目光交集後,終於不可避免的一齊望向了我。


    我站起身走向窗邊。從半開的窗戶裏,可以看到樓下的情景。盡管天色已暗,我依然看到了一隻斑紋貓悄無聲息的在灌木叢中走過。


    “呀,梨花!”我情不自禁的叫了出來。


    兩位師兄麵麵相覷。李文常按捺不住,低吼道:“梁珂,別以為你是師妹就可以為所欲為。就是你幹的!你把自己寫得跟朵花似的,把我和老魏寫得跟狗尾巴草一樣。我和老魏晚節不保,你要負全責。”


    老魏趕緊按住李大嘴的胳膊,“淡定。”


    他湊近老李的耳邊低聲道:“我看師妹不是那種人。別忘了,黑衣墓主一直陰魂不散……”


    李大嘴的臉頓時蒼白起來,“難不成……”


    我冷冷道:“不要以為別人聽不到耳語——難道你們真以為此事是黑衣墓主所為?穿越千年,上網發帖,出版小說?考古係的名聲就是被你們這種人敗壞的。實話告訴你們,這事是一隻名叫梨花的貓幹的!”


    老魏和老李愣了片刻,隨即兩人竊竊私語起來。


    “從營盤墓地回來後,梁珂一直不太正常,心理谘詢也不肯去。”


    “大概是受打擊太大了。真有點擔心她,要不什麽時候咱們強行把她拖去心理谘詢吧。拯救師妹要緊,《北疆生死契》什麽的都當是浮雲了。”


    兩人討論得歡暢,幾乎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拍了拍兩位大神的肩膀,低聲道:“知道最多秘密的人是誰?是誰能自由行走在各個宿舍聆聽夜話?誰能洞悉別人的內心卻又若無其事?誰在夜晚遊蕩,知曉一切黑暗?”


    李大嘴的臉愈發慘白起來,老魏臉上的紅暈也有轉白的趨勢。


    “證據呢?”老魏扶了扶眼鏡,寒光一閃。


    幾乎是同時,我手中的照片摔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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