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灶台上的飯菜終於氣若遊絲了的時候,牛棚裏的人開始陸續走進了屋子。


    外衣是專門用來幹活的,因為怕把臭味帶進屋裏,每次忙乎完便脫下掛在牛棚的木樁子上。手是要仔仔細細洗上兩三遍的,即使這樣,舉到鼻前,仍有刺鼻的騷臭味道襲來。飯菜在男人的阻止下來不及再去熱一遍了,因為來自男人腹內的咕嚕咕嚕的抗議聲似乎比他的吆喝還要響亮。賢惠的女人,這時多半會在灶底的灶灰中扒出一罐燙好的老酒給男人斟上。男人便吱吱地喝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被風吹了一天的臉頰在燈光下本就紅亮可鑒,幾口酒下肚後,更是紅得濃重,像罩上了一塊紅布。吃飽喝足後,男人把碗筷一推,懶懶地把自己攤煎餅一樣攤在床上。


    這時候,應該是九點多鍾的光景,是牛村老少爺們兒們一天中最愜意幸福的時候。


    這時,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握著電視機遙控器隨意地找台換台,可以理直氣壯地指使妻子為自己拿這拿那兒,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孩子說話鬥嘴兒,可以高一聲低一句地哼唱自己喜愛的喜劇或小曲。


    這時,他們就像一個在長跑比賽中拿了獎牌突然放鬆下來的孩子,可以在親人麵前肆意地撒嬌、耍賴、搗亂,可以提一些稍稍過分的要求,可以做一些稍稍過分的事情,直到疲倦翻江倒海般一波接一波地襲來,直到接二連三的哈欠帶出了沒完沒了的眼淚,才戀戀不舍地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嘴角還掛著一絲意猶未盡的遺憾的笑意。也難怪,一天天和牛群泡在河灘草地上,每天隻有這會兒,才能夠和家人說上一會子話。


    隨著男人們發出的酣暢的鼾聲,牛村家家戶外的燈,也相約似地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顆顆地閉上了調皮的眼睛。牛村,就這樣在經過了一天緊緊張張、跌跌撞撞、踏踏實實的忙碌後,終於從黎明走到了黃昏,從黃昏走進了夜晚,又從夜晚墜入了夢鄉,進入一天中最安靜、祥和的狀態。


    可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這安靜祥和之下,一聲突如其來的炸響卻晴天霹靂般劃過夜空,引起了牛村一陣驚厥的騷動……


    第九章 騷動的夜晚


    那是“叭”的一聲脆響,尖銳、刺耳,似鞭哨,又像槍聲,強烈地撞擊著小村的耳鼓,惹得幾聲狗吠隨之而起。


    此時,天已完全黑了,在柔柔白白的月光中,停止了一天喧鬧的牛村,正儼然一隻滿載歸來的漁船,在晚風溫柔和美的拍哄下,一路順水下流至酣暢淋漓的睡夢中,直到,這一聲突然而至的炸響。


    “唉,怎麽回事?”有女人覺輕,迷迷糊糊地嘀咕。


    女人的話還沒來得急得到任何響應,夜色中便突然“叭”的又傳來一聲炸響,驚得女人徹底醒來,欠身坐起。剛剛有些弱下去的狗吠也重新猛烈地狂咬起來,此起彼伏,很快連成一片。不遠處,誰家的嬰兒被驚厥而啼,洪亮的哭聲破窗而出,想是驚擾了母親,那扇明眸似的小窗內,馬上透出了橘黃色的讓人感覺暖暖的幸福的燈光。


    女人再也無法入睡,披上衣服借著滿屋的月光走至窗前。她輕輕地掀開一角窗簾,小心翼翼地尋找著響聲傳來的地方。


    窗外,夜已經很深很濃了,正如一副黑色的巨翅包攬著酣睡了的萬物。應該是農曆十五了吧,月亮銀盤似地掛在中天,明明朗朗,灑下一片清涼似水的光暈。可就在這一片溶溶月色編織的寧靜中,女人突然感覺,似乎有一個黑影,在遠方一處月光無法探及的影影綽綽的屋簷下,“嗖”地靈猿般於她的視野中快速地一閃後,鬼魅般迅速地消失了,再也尋覓不著。


    女人心頭一驚,像要阻擋什麽似的猛地放下窗簾,快速地從窗前轉回床邊,一隻手放在胸口,撫著一顆狂跳不止的心簌簌發抖。


    “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半天,她使勁提了幾口氣,壓下了因緊張惶恐而海浪般一波一波湧上的喘息,聲音細弱而驚顫地問著丈夫。她知道丈夫也醒著,因為第二聲炸響後,丈夫的鼾聲就戛然而止了。


    “睡吧,一定是誰家的牛不聽話挨了鞭子,有什麽奇怪!。”男人似夢似醒地回複了女人一句後,沉沉地翻了個身,中斷了的鼾聲馬上就又接續而起。


    女人想了想,覺得丈夫的話也在理兒,養牛以來,自家牛半夜頂架亂群的事也不少見,何況全村這麽多家哪!牛村的人雖然愛牛如命,可累了一天了,脾氣躁,遇到這種情況也會像對待不聽話的孩子似的少不了甩幾鞭子的。至於那個黑影,也許隻是自己的幻覺吧!這樣想著,女人的心,就漸漸地平複下來,她脫掉剛才慌忙披在身上的外衣,重新上床挨著丈夫躺下。


    一切很快又歸於了平靜。狗兒們因為再沒有新的“動靜”逐漸放慢、放低了吼聲,最後終於停下來,在發出了一聲帶著情緒似的長長怪聲後,賭氣般伸長脖子,然後把頭側埋在兩個努力向前伸出的前爪中,很快,便和著屋內主人的鼾聲咪上了夜色中藍光閃爍的眼睛。


    不遠處,孩子的哭鬧也開始減弱,最後終於隻剩下母親委婉呢喃的拍哄和輕風一般柔和的催眠曲調。再最後,小窗內橘黃色的燈光也倏然而熄,宛若天邊的星星咪上了困倦的眼睛。


    外麵,不知何時,鉤子樣的月已下沉了,一片濃雲躡手躡腳地移過來,黑乎乎的像一隻慢爬的怪物,神秘秘的又似一個鬼影。


    天氣略變了,先是呼啦啦起了一陣風,屋前屋後的樹木,便像是有人在用力搖晃起來,搖到不久就落了雨。小村的每家每戶,便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宛若從遠處疾馳而來的千軍萬馬,在迅速地由遠而近,仿佛一眨眼,那馬蹄陣陣、聲聲戰鼓便已襲至窗前。


    這雨,來得及時、來得自然,不大不小、不急不躁,落在鐵桶上、打在木樁上、敲在屋簷上、滾在樹葉上、潤在泥土中,叮叮咚咚、劈劈啪啪、滴滴答答,像眾多歌者手中的琴鍵,此聲間歇,彼聲響起,彼此呼應,又相互重合,每一下都宛若牆上噠噠的表針清清爽爽地跳躍在人們的心上。這讓人們覺得很舒服,橫在心上半月有餘的粽子樣久久不易消化的暑熱,也在不知不覺中無聲無息地消除殆盡了。


    這本是一隻再溫馨不過了的鄉村小夜曲,處處洋溢著和諧動人的音符,可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卻成為了掩蓋罪惡的最得力畫麵。


    這個夜晚,沒有人會刻意去留意、辨別、撲捉來自風中的任何異常,也沒有人去驚訝、懷疑、猜測剛才的兩聲炸響,因為——


    牛村人實在太累了。一天的辛苦勞碌,讓完全放鬆下來的他們輕若片紙,沒有一絲力氣,仿佛一股輕風就能把他們揚起來隨便拋到哪一個角落裏而無聲無響。他們也太在乎這每一個安靜的夜晚了,對一天中隻有此時才能夠任意親近的火炕或木床,他們隻想盡情享受,不舍得有任何哪怕是小小的打擾和糟蹋。所以在牛村這個時候的每家每戶的土炕或木床上,男人們都和誰比賽似的閉著眼、打著鼾,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有力。在這鼾聲中,任何世事都已經十分虛渺,似乎都與之沒有任何牽涉。


    牛村人的思想也太簡單、太樸實了。在他們的心中,小村的一切,都是與牛有關的,除了牛,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會和小村扯上關係,除了牛,還有什麽能令牛村人作出旁的尤其是惡的舉動。


    所以,兩聲炸響,在劃過牛村天際的時候,雖然帶給了人們些許震驚,但最終還是像一枚石子落入一潭平靜的水池,在泛起了一點不大的水紋兒後,迅速地消失了。


    小村就這樣,夢魘般地輕啟明眸後,又沉沉地睡去了,仰在月光下的那張臉依然寧靜安詳。隻是,沒有人想到,這兩聲“叭叭”炸響後,牛村便像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從此,再也沒有了安寧之日……


    第十章 滿倉的心事


    自從那天晚上聽到悚人的哭聲以後,站長滿倉的心裏就像吊著十五隻鐵桶,每天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有什麽大事要發生。尤其是一看到媳婦秀秀,心裏就瘮嘮嘮地發毛。


    滿倉今年三十出頭,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算得上是儀表堂堂。媳婦秀秀年齡和他相仿,有些跛腳,據說是小時候摔的。這就讓一些不知內情的人對滿倉和秀秀的婚姻產生了疑惑,認為滿倉之所以能娶秀秀,不外乎就是因為秀秀的舅舅過去是農場的主要領導之一,現在是農場場長,數萬人之上的一把手。


    有膽大的人就逗滿倉:“行啊你小子,能攀上場長大人的高枝,不簡單啊!有腦瓜!”


    對這樣的話題,滿倉除了苦笑,無以回答。因為他之所以能從一個普通農家弟子進入機關科室,又從機關科室一個小小的科員坐到畜牧站站長這個“仕途跳板”的位置,也著著實實是沾了申誌強的光兒。


    所以,這些人說得也沒錯。


    可即便如此,滿倉每天還是感覺空落落的,像是一顆心被誰挖走了一塊似的。


    其實滿倉自己明白,他缺失的那塊心,是被一個女子偷去了。那女子不僅偷走了他的心,還化作一個倩影,每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有著天空一般清澈的眼睛和田野一樣爽朗的性格。那是他曾經用青澀的青春苦苦追尋的一個夢,直到現在,這夢還在他心裏孤獨地燦爛著,像一盞燈,溫暖著他的生命和日子。


    這也是滿倉之所以自薦來牛村任職的原因。因為那女子就生活在牛村這片天空下。像月老搭錯了紅線,女子嫁給了外地來的一個年輕人,年輕人雖也英俊結實,卻總是脫不去莊戶人的土腥、山裏人的敦憨,悶實得像塊石頭。


    嫁給了外地來的年輕人的女子,就像溫室裏的花朵被移栽到了草地上,經過了陽光的暴曬、風雨的敲打後,撲棱棱地長出了許多野性。來到牛村後,滿倉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紮著花圍裙,洗衣、做飯、拴牛、擠奶,一身灰滿臉汗屋裏屋外地忙乎。每每這時,他的心就像誤入了刺玫園,躲也躲不開地一陣陣刺痛,覺得那細細的腰身、嫩藕似的手臂,實在不應該與村裏這些髒活、苯活、累活扯上關係。


    越是這樣想著,滿倉就越忍不住要有意無意地找機會接近那倩影。可接近了又能說些什麽呢?


    有一次,兩人在村路上偶然走了個對頭,競都尷尬得好似無地自容似的。最後還是對方一低頭從他身側急速而過。那神態,既像一朵含羞頜首的荷花,又似一支憂鬱靜默的丁香。


    那是他到牛村後與她的第一次單獨相見。他曾為這第一次相見儲藏了太多太多的話語,可沒成想最終還是彼此緘默著擦肩而過了,隻留下那些話語,堵在他的喉嚨,像一群失落的孩子,賭氣著不肯回去。


    這讓滿倉很難受,當時他站在原地,沒有回頭,卻清晰地感覺到她在他身後的村路上越走越遠。他很想回頭喊她一聲,像十年前他們在一起時的那樣。可他張了張嘴,卻不知為什麽沒有發出聲音。


    就在那時,他突然發現,那個十年來在他心裏翻來覆去呼喚了幾千遍幾萬遍幾億遍的名字,此時湧到嘴邊卻突然變得那麽陌生,就像一顆他珍藏了許久的寶貝,有一天他再次捧出欣賞時,卻突然叫不出了它的名字一樣。


    十年前,他和她曾有過那麽一段美好熱烈的戀情,可十年後的今天,麵對麵,他們卻恍如隔世,形同路人,滿倉的心中不禁湧起一團濃重得任他怎樣都無法化開的悲哀。


    滿倉就在這悲哀裏前行著,努力充當著他必須充當的每一個角色,直到有一天他發覺了秀秀的可貴。


    滿倉的媳婦秀秀雖說腿腳上有些毛病,卻生得白淨、長得能幹。更關鍵的是,有素養、知大局、善解人意。這個從不多言多語的女人,早在丈夫任職牛村前,就聞知丈夫和這裏的一個女子好過。她並非沒有揣摩出丈夫來牛村的用意,隻是堅持著不去捅破這層窗戶紙,因為,聰明的她知道,太過強烈的光,隻會讓丈夫覺得刺眼而更加極力躲閃。


    於是,她在加倍體貼關心丈夫的同時,也努力琢磨著怎樣才能讓丈夫更加欣賞自己。


    正巧,這年,村裏分來了兩個大學生、一個衛生員。三個單身漢,吃飯成了**裸的現實問題。秀秀就在這上麵動了心思,自作主張地在家裏開起了小食堂。


    別看秀秀腿腳不好,幹起家務卻馬溜利索,飯菜做得香,人也熱情好客,所以不僅攏得村裏的這三個人“打都不走”,就是上麵下來檢個查、兄弟單位參個觀什麽的,也都願意上她這兒來落個腳兒、說會話兒。每月下來,不僅能實實在在的賺幾個零花錢不說,還增加了滿倉與上級領導的溝通機會。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了滿倉有個能幹又聰明的媳婦,對滿倉和秀秀婚姻的偏見也改變了許多,說:“難怪滿倉能娶秀秀,雖說跛腳,卻是個賢內助哪!”


    秀秀的做法,不僅讓滿倉對她刮目相看,就連滿倉的家人們也越來越認定秀秀就是自家的“福星”,不免時不時對滿倉敲起了警鍾。


    一次,滿倉和弟弟喝酒,弟弟借著酒勁兒教訓他說:“哥,你對不起嫂子。嫂子多好啊,除了腿腳有點毛病,哪兒你能挑出毛病?你想想,沒有嫂子,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嗎?還不得天天兩腳泥一臉土地在地裏刨食?哥,嫂子可是咱家的大恩人哪!你可不要老活在過去那點事裏了……”


    弟弟的酒後一番“真言”,像蘸了水的鞭子抽痛了滿倉。他思前想後、撫今追昔,也覺得自己確實對不住秀秀,便暗下決心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紛亂的感情,重打鼓、另開張,一定要真正的對秀秀好起來。


    他想,最近的各種駭人感覺,大概是老天在埋怨他對秀秀的不屑和冷淡吧?便尋思著找個機會向秀秀好好表白一番。


    第十一章 突發的慘案


    有了這個想法,滿倉就每天留心尋找著機會。


    這天傍晚,月亮在輕紗般的薄霧中穿行著,忽明忽暗。草叢中繁密的蟲聲、如潮的蛙鳴,交替混雜著落雨般灑落窗前。時令已是農曆七月,微風搖蕩的大氣中,草香、果香和稻香融在一起,就像不大不小的頑皮孩子,在每家每戶夜晚關窗的那一刻,霧一般地漫進屋內,濃濃的,久久不肯散去。


    這樣的空氣,讓滿倉感到興奮和舒暢。吃過晚飯,收拾完碗筷,看秀秀拿出厚厚的一摞票據準備攏賬的樣子,剛剛喝了點酒的他也拉了張凳子挨過來,準備借此機會好好與媳婦套套近乎。


    秀秀並沒有理會他,隻是劈裏啪啦地撥打著算盤,神情專注得像一個在認真考試答題的小學生。滿倉訕訕地等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把頭湊過去,近乎討好地問:“老婆,這個月怎麽樣,還可以吧?”


    秀秀沒有馬上回答她,而是在完成賬目的一個小結後,奇怪地扭過頭看著他,明亮的日光燈下,俊俏的臉上寫滿了調皮的訝異。在她的記憶中,結婚這麽多年,丈夫還是頭一回對自己表現得這麽殷勤。這種感覺真好!她既意外又激動,心裏喜滋滋地湧上一股暖意。


    滿倉被秀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神情開始不自然起來,被酒精拿得有些微紅的鼻尖,此時也變得更紅了,像一隻紅透了的薄皮辣椒,映在擦得油明錚亮的飯桌上,在明亮的日光燈下,一點紅變成了一片紅。


    “去去去!酒氣哄哄的。”為了掩飾心底的喜悅和緊張,秀秀把滿倉的頭推轉了九十度,撅著嘴兒撒嬌地說,“掙多少都跟你沒關係,誰讓你當初不支持我來著,所以呀,這是我自己的辛苦錢,年底我要用這些錢買幾套好衣裳哪!”


    “當然,應該買,隨便買,錢不夠的話我來讚助!”滿倉還是第一次看到媳婦半嗔半怒的樣子,不禁心裏怦然一動,覺得媳婦原來也是這般的漂亮和惹人憐愛。


    這與他以往的感覺大大相反。以往,他看到秀秀一步一跛的樣子心裏就犯堵,所以平時盡量找借口不讓秀秀出門,怕秀秀前腳走,後腳就給他引來一串關於他倆婚姻如何如何的紛紛議論。可此時,他開始感激起秀秀的坡腳了,若不是這樣,這麽個賢惠漂亮的人兒哪會嫁給他這個原本一清二白的窮小子?他滿倉又哪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想到這兒,滿倉心裏不僅對秀秀更加深了愧疚,還平添了惋惜,覺得和秀秀結婚後,那麽多本該幸福美好的日子,都因為他對秀秀的冷淡而白白虛度了。


    那麽,就從這一刻開始彌補吧!他下決心似地長歎了口氣,伸手欲去擁抱秀秀。可就在此時,不知為什麽,屋頂的電燈突然倏地滅了,屋裏的一切,頓時被一片濃濃的黑暗所吞噬,半天,才在窗外透進的月光中隱約露出些許麵容。


    “怎麽偏偏這當口停電了?真掃興!”滿倉一邊埋怨地嘟囔著,一邊趟著滿地如水的月光小心地移步到牆邊的櫃子旁,彎腰在櫃子的抽屜裏悉悉索索地摸出一截蠟燭點上,又倒低燭頭滴了些蠟油在桌角上,然後不慌不忙地把蠟燭穩穩當當地坐在蠟油上。


    蠟燭的燈撚嗶剝爆響著,搖曳的燭光立刻把黃黃的光暈鋪滿了屋子。


    燭花一跳一跳的朦朧中,滿倉情難自禁,感覺心中像有花一樣的東西要盛開,撩撥得他再次拉起秀秀的手,意欲繼續剛才的“表白”。


    可表白剛要開始,又一個意外狀況出現了:但聽窗台處嘩啦一聲,隨後跟著“叭”的一聲炸響,接著,一股風仿佛從窗外驟然吹進。


    燭焰好像一個身姿曼妙的舞女,在使勁地搖了幾搖纖細的腰身後,終於不甘地熄滅了。黑暗中,滿倉在感到涼風嗖嗖的同時,也似乎聽到了風中夾帶著的秀秀沒有說完的半句甜膩膩撒嬌的話“討厭,灌點貓尿就……”


    “怎麽回事,是暖壺炸了吧?”滿倉想到整日放到窗台上的暖壺,問。


    沒有人回答。四周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


    滿倉怔了一下,伸手去摸桌上的蠟燭,卻突然感覺到,不知何時斜倚在了自己身上的秀秀隨著他的起身在軟塌塌地向下滑去。


    滿倉一驚,酒頓時完全醒了。“秀秀!”他大喊著,左手摟住秀秀的腰,右手拚命去扶秀秀不由自主向後仰去的肩頭,試圖以此托起秀秀的頭。可慘白的月光下,滿倉猛然發現,秀秀象牙般瑩白的頸項處像是星星點點地濺滿了什麽?


    在短暫的呆愣過後,滿倉突然想起剛才的那聲炸響,心,不由得一陣恐怖地狂跳。他遲疑了一下,然後戰戰兢兢地伸手向秀秀的脖子上摸去……


    觸摸處,濕漉漉、黏糊糊、熱乎乎的,像……血?!


    啊?!滿倉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他大張著因驚駭而忘記了閉合的雙唇,半天,才本能地抬眼向月光**裸射進的地方望去——


    窗玻璃上,一個好似被什麽擊開的洞,在夜色深濃的背景中,在月亮突然變得極其詭秘、極其挑剔的眼神的暗示下,正宛如一隻形狀極不規則的怪物的眼睛,在陰森森地盯視著他……


    滿倉猛地打了個冷顫。他像突然明白了什麽似的,抱起已滑落在地的秀秀軟塌塌的身體,像被潑了一身冷水似地渾身顫抖著,厚厚的嘴唇在劇烈地翕動了半天後,終於像被什麽東西撞擊喉管般發出了一聲難聽的似哭非哭、似吼非吼的野獸般的悲號——


    “老婆啊!”


    悲愴的呼號,沒有改變罪惡的發生,卻引得黑壓壓的一堆雲急速聚攏過來,逼得月亮的光影在雲層後若隱若現地遊離著,最後終於超過了黑雲的腳步,掙脫了雲層的束縛,掙紮著露出了半張臉,卻終是帶了一種殘缺的淒美。


    第十二章 秀秀的葬禮


    在牛村,每一個夜晚,疲憊,都像一張厚厚的棉被,死沉死沉地壓在人們身上,讓每一個人都不得不盡情地享受著深睡的幸福。


    昨夜的兩聲炸響沒有喚醒小村的人。炸響後不邀而至的細雨,更鼓點般催深了他們的睡眠。直到清晨早起一個驚人的噩耗迅風一般地傳來,人們才像憑空挨了一記悶棍,個個眼睛都立楞了起來,嘴大張著,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秀秀昨夜被人開槍打死了!


    秀秀是被連夜送往農場醫院的。盡管救護車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著,可到了醫院,秀秀還是在滿倉悲愴的呼叫中停止了各項生命體征。


    牛村出現了成立以來最大的變故,也呈現了成立以來最肅穆的氣氛。


    這個早晨,牛村的所有出口都被戒嚴,隻許人進不許人出。


    牛群是無法趕出的了,這一天,人們隻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等待和接受著幾個警察正在進行著的挨家挨戶的走訪調查。


    秀秀的屍體在場部醫院就被抬走了,說要經過法醫鑒定。村裏就有人說:“還鑒定個啥,凶手都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


    凶手是已經連夜潛逃了的村裏的山娃。


    這個長著大耳朵、圓腦袋的村人眼中最老實、最憨厚、最本分的年輕人,不知為什麽昨晚在開槍打死秀秀後,又瘋了般持槍向原蘿尾村村長巴叔家奔去,結果沒有打死巴叔,卻被巴叔家人認了個真亮兒。


    上午八、九點鍾的時候,滿倉的弟弟滿庫從場部回來了,帶了幾個人在滿倉家門前一聲不響地搭起了棚子。人們立刻明白了咋回事,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趕來幫著忙乎。


    “滿庫,這秀秀,還要回來麽?”人們邊幫著忙乎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滿庫的臉色問。原來,當地有個習俗,就是橫死的人不能從家裏出殯,說是對家人不好。


    “唉,本來是不應該回來的,可我哥不幹,死活非要我嫂子再回來看看家。”滿庫眼睛腫腫的,兩隻眼球上布著一絲一縷的紅血絲,像傍晚西天上的火燒雲。


    小秋的太陽比三伏的還要毒辣幾分。秀秀的屍體不能久放,隻好第二天便出殯了。


    次日早晨,人群、花圈、哭聲,悲哀的氣氛籠罩了整個牛村。牛村,像一株突然被風幹了水分的白楊,每片葉子都默哀般蔫蔫地下垂著。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隻有滿倉,沒有淚、沒有話、也沒有動。他坐在秀秀的靈柩前,瞪著散亂無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被屍布蒙蓋的秀秀。自從那晚那聲悲天愴地的呼號後,他便噤了聲,停了思想,隻餘下一副空空的皮囊,木然地麵對著眼前的一切。他眼皮腫脹脹的,卻仍蓋不住紅得可怕的眼珠,似乎是那裏集聚著的太過濃厚的悲傷和自責,火一般烘幹了他的淚水、燒啞了他的喉嚨,讓他整個人罩在寂滅之中,極是安靜,卻靜得嚇人,直到看到棺欞起杠時兒子追著靈車瘋狂哭喊的情景,他才恍然醒悟似的,淚水再一次決堤般奔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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