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爸正在院子裏澆花,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下班回家後,他換了衣服,總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擺弄好一陣子。那幾盆石榴,春天爸給施了肥,滿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紅的花朵開了,現在中秋了,肥碩的大石榴都咧開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並不高興,他站在花前發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著白紡綢褲褂的身子,晃晃蕩蕩的,顯得格外的寂寞,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宋媽正在開飯,她一趟趟地往飯廳裏運碗運盤,今天的菜很豐富,是給德先叔和蘭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裏寫最後的大字。今年暑假過得很快樂、很新奇,可是暑假作業全丟下沒有做,這個暑假沒有人管我了。蘭姨娘最初還催我寫九宮格,後來她隻顧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懶得理我的功課。九宮格裏填滿了我的潦草的墨跡,一張又一張的,我不像是寫字,比鬼畫符還難看。我從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筆,不知怎麽,心裏覺得很對不起爸。


    我很納悶兒,德先叔和蘭姨娘是怎麽跟爸提起他們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覺時一進屋,隻聽到爸對媽說:


    “……我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說的是什麽事,所以起初沒注意,一邊換衣服一邊想我自己的事:還有兩天就開學了,明天可該把大字補寫出來了,可是一張九個字,十張九十個字,四十張三百六十個字,讓我怎麽趕呀!還是求求蘭姨娘給幫忙吧。這時我又聽見媽說:


    “這種事怎麽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媽冷笑了一下。


    “那麽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麽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說,這些日子風聲又緊了,他必得離開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隨後他又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大哥的,密斯黃預備和我一起走。’……”我這時才明白是講的什麽事,好奇地仔細聽下去。


    “哼!你聽德先講了還不吃一驚!”媽說。


    “驚麽該!”爸不服氣,“不過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點都不知道,一點都沒看出來?”


    “我從哪兒知道呢?”媽簡直瞎說!停了一下媽又說:“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麽點兒意思。”


    “那為什麽不跟我說?”


    “喲!跟你說,難道你還能攔住人家不成,我看他們這樣很不錯。”


    “好固然好,可是我對於德先這種偷偷摸摸的行為不讚成。”


    媽聽了從鼻子裏笑了一聲,一回頭看見了我,就罵我:


    “小孩子聽什麽!還不睡去!”


    爸坐在那兒,兩腿交疊著,不住地搖,我真想上前告訴他,在三貝子花園門口合照的相,德先叔還在上麵題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識”,蘭姨娘給我講了好幾遍呢!可是我怕說出來爸會罵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聽媽說:


    “他們決定明天就走嗎?那總得燒幾樣菜送送他們吧?”


    “隨便你吧!”


    我再沒聽到什麽了,心裏隻覺得舍不得蘭姨娘,眼睛勉強睜開又閉上了。夢裏還在寫大字,蘭姨娘按著我的右肩頭,又仿佛是在逛燈的那晚上,我想舉筆寫字,她按得緊,抬不起手,怎麽也寫不成……


    可是現在我正一張又一張地寫,終於在晚飯前寫完了,我帶著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飯桌,蘭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著蘭姨娘坐,心中真覺得舍不得,媽直讓酒,向蘭姨娘和德先叔說:


    “你們倆一路順風!”


    爸不用人讓,把自己灌得臉紅紅的,頭上的青筋一條條像蚯蚓一樣地暴露著,他舉著酒杯伸出頭,一直伸到蘭姨娘的臉前,蘭姨娘直朝後躲閃,嘴裏說:


    “林先生,你別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來,做出老大哥的神氣,醉言醉語地說:


    “我這個人最肯幫朋友的忙,最喜歡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喲!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樣喲!”爸又轉過頭來向蘭姨娘說:“要是他待你不好,你盡管回到我這裏來。”蘭姨娘嬌羞地笑著,就仿佛她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剛出嫁。


    宋媽在旁邊伺候,也笑眯著,用很新鮮的眼光看蘭姨娘。同時還把灑了雙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給爸爸擦臉。


    馬車早就叫來停在大門口了。我們是全家大小在門口送行的,連剛滿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門口見風了。


    黃昏的虎坊橋大街很熱鬧,來來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鄰居圍在馬車前等著看新鮮,宋媽早就告訴人家了吧!


    蘭姨娘換了一個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沒有了,現在頭發剪的是華倫王子式!就跟我故事書裏畫的一樣:一排頭發齊齊的齊著眉毛,兩邊垂到耳朵邊。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綢子旗袍,做成長身坎肩另接兩隻袖子樣式的,脖子上圍一條白紗,斜斜地係成一個大蝴蝶結,就跟在女高師念書的張家三姨打扮得一樣樣!


    她跟爸媽說了多少感謝的話,然後低下身來摸著我的臉說:


    “英子,好好地念書,可別像上回那麽招你媽生氣了,上三年級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麽滋味,看蘭姨娘跟德先叔同進了馬車,隔著窗子還跟我們招手。


    那馬車越走越遠越快了,揚起一陣滾滾灰塵,就什麽也看不清了。我仰頭看爸爸,他用手摸著胸口,像媽每次生了氣犯胃病那樣,我心裏隻覺得有些對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輕輕推爸爸的大腿,問他:


    “爸,你要吃豆蔻嗎?我去給你買。”


    他並沒有聽見,但衝那遠遠的煙塵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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