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身體突然覺得乏力,於是我顧不得自己隻穿了一條內褲,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打算先緩過一口勁再說。在六七十年代的農村,環境雖然髒亂落後,但自然生態卻沒有被破壞,我能夠很輕易地看到天上耀眼的星星,就在我倒下背心接觸地麵的時候,盡管先前的一幕依舊讓我心有餘悸,但此刻剛剛逃過一劫的放鬆感,卻讓我無比滿足。


    田德平大概是已經一邊穿衣一邊跑到了堂屋門口,看見門敞開著,我又在院子裏以一種不雅的姿勢躺著不動,大概是認為我已經掛了,於是也不敢貿然上前,隻是站在門內,用有些害怕的腔調問著,喂!司徒小師傅…你怎麽了?你可別嚇我…


    我懶洋洋地抬起手來,鬆軟地揮動了幾下,沒有說話,那意思是在告訴他,我還活著,別哭別害怕。


    然而就在我剛剛把手重新垂下來的時候,以我躺著望天的視角,視線上方也就是我的頭頂方向,那張將我從睡夢中驚醒、古怪可怕的地主的鬼臉又倒著冒了出來,就好像是他站在我頭頂方向的地麵,然後身體朝著我,臉麵對著我,來了個90度鞠躬。而這種鞠躬卻不是勻速彎下身子,更像是腰突然折斷了似的,一下子就把臉湊到了我麵前約一隻手臂的距離,用那種詭異的表情,吐著舌頭看著我。


    第五十三章 .驚魂一夜


    人的情緒是非常奇怪的,當感動的事情連續出現的時候,也許到後來就沒有那麽感動了。當好笑的事情連續發生的時候,也許到後來就沒有那麽好笑了。


    但恐懼卻似乎不同,即便是連續出現,它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或越來越強烈地撞擊著內心,尤其是當我正以為自己平安無事的時候,那種短暫間歇卻又瞬間爆發的恐懼,讓我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當然不願意死。在我年幼的時候父親曾跟我講起抗日戰場的熱血故事,我也曾問過他,難道你們打仗都不怕死嗎?父親告訴我,死很容易,難的是活下去。好男兒若是要死,就該戰死沙場,何須馬革裹屍?當年年幼,也許不能明白什麽叫馬革裹屍,但戰死沙場,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就成了好男兒應該的死法。


    我是不是好男兒我不知道,盡管我並不想戰死沙場,但我更加不想被眼前的鬼魂給嚇死,因為那才叫真的死得窩囊。於是當時我沒來得及細想,伸出左手就朝著那張鬼臉,用潑皮無賴打架扇耳光的大眾手法,將手上的紫微諱打了出去。


    這一下劈打,是我不受大腦控製地自然反應,然而正是這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的一擊,結結實實打在了地主的鬼臉上。雖然那種觸感大同小異,但在我打到它的時候,掌心紫微諱的部分區域,傳來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伴隨著這樣的感覺,地主的臉上閃爍了幾下火花星子。


    從前陣子第一次親眼見到鬼魂那次算起,我也算是積累了一點經驗。於是我知道這樣的火花星子冒出來,意味著它受傷不輕。在挨打以後地主迅速就消失了,但那種低沉伴隨著喉音的慘叫嘶吼聲,還在我身邊忽東忽西地圍繞著,有一種我當下看不見的力量,正瘋狂地在院子裏橫衝直撞,不但撞翻了院子裏的葡萄架,連放在竹籬笆邊上的泡菜罐子,也未能幸免於難。


    田德平嚇得哇哇大叫,很顯然,剛才這一幕他也實實在在看見了,他嚇得坐在堂屋的地上,不斷朝後退,我也顧不上多想,雖然身上因為驚嚇而脫力,但還是掙紮著爬起身來,亡命似的朝著屋裏的門奔跑,接著又是一個餓狗搶屎的動作、飛越門檻,撲進了屋裏。動作連貫而完美,和起初我撲出去的時候一模一樣,我想多年後那個馳騁賽場勇奪金牌的跨欄英雄,看到我此刻的動作也會欣慰地豎起大拇指,喊上一聲牛逼。


    撲進屋子以後,我迅速起身關門,在合上門的時候,我用右邊肩膀死死頂住門的合縫處,並用手尋找著門栓的下落。我衝著嚇得坐在地上的田德平大聲喊道,快開燈!然後來幫我關門!說完這句話,我又把已經有點幹疤的右手中指在門上磨了一下,血又流了出來,這回我沒有再在門上畫紫微諱,而是書下一道符咒,一遍書寫,一邊口中宣念:“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髒玄冥。青龍白虎,對仗紛紜。朱雀玄武,侍衛我真。急急如律令!”


    每四個字就書寫一筆,符咒的符腳最後一筆,是一個朝著右上方彈簧狀的一提,在道教符咒中,這有腳踏風火輪之意,意味著加快速度。而咒文最末的“急急如律令”,所謂“急急”,也是立刻執行,刻不容緩之意。


    田德平還算靠得住,畢竟屋裏有老婆女兒,都是他要保護的人。於是他趁著我畫符的時候就打開了燈,然後幫我頂住了門。即便是在我畫符的同時,門外也依舊有一種正在被人撞門的感覺,力量奇大,可是當我畫完符咒的最後一筆,雖然也還有撞門的聲音出現,但門已經感覺不出撞擊的力量了。


    這道符,在書寫的時候借用的是淨身神咒,這是一種以施法者為中心,以空間為範圍的保護咒。道行深的人,可以借用此咒驅鬼辟邪,但如同我這樣的小角色,平日裏對它的練習也並不多,也就頂多隻能暫且護住這個屋子,卻不知道能夠堅挺多久。


    我問田德平,你老婆孩子呢?她們有沒有受傷?田德平說老婆沒事,和自己一道醒來的,但是女兒的房間還沒去查看。我有點擔心,因為剛才我躺在外麵休息到我衝進屋子裏,我隻看見了地主的鬼魂,卻沒見到那個小男孩。雖說頭一天聽那個寡婦說起,到並不覺得這個小孩能夠多有害,但畢竟已經是多年的野鬼,人鬼殊途,有些事無法預料。假如此刻被我攔在門外進不來的那個鬼是地主的話,我無法確定那個小孩的鬼魂此刻是不是在屋裏,因為自打我在門檻下麵看見它的半個腦袋之後,就再也沒看到它了。


    知道門不會被撞開,我也稍微放心了一點,因為如果被我畫了符的門都被撞開了,那我也不掙紮了,不是它的對手,隻有死路一條,我難以相信自殺的鬼魂竟然在短短時間能夠有如此強大的力量。當下來不及多想,我就帶著田德平跑到了田家女兒的房間裏,發現在田德平出來查看的時候,他老婆已經鑽進女兒房間去照看女兒了,在我衝進門的一刹那,這三個女人,都帶著特別驚恐的眼神看著我,甚至包括田小芳。


    很顯然,剛才的那一幕雖然這三個女人都沒有親眼看見,但光從動靜上來說,她們也是知道正發生著什麽。三個人摟在一起,蜷縮在床上,個個都披頭散發,那樣子也比鬼好看不了多少,看到她們都沒事,我也算放心了不少,至少現在大家都還是安全的,不過既然這鬼魂已經開始不顧旁人的開始攻擊,這說明收拾它已經刻不容緩了。


    不過為了確認一下,我還是問了下母女三人,屋裏有沒有發生什麽怪事。她們神色害怕,但還是搖頭否認,於是我這才鬆了口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叉著腰,慢慢緩著勁。


    這時候田家小女兒突然尖叫一聲,捂住了雙眼,她的這個舉動讓我再度緊張起來,難道說她看見了什麽?於是我趕緊問她發生什麽事了,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怎麽不穿褲子…


    喂我說小姑娘,你是什麽時候瞎的?可不要胡說八道哦!我哪有不穿,這明明就是內褲好嗎?我嘴裏一邊狡辯著,一邊摸著牆溜回了房間,趕緊穿上衣服褲子。


    那一夜,我們誰都沒有再睡。一屋子五個人,全都擠在田家女兒的房間裏,門窗緊閉,燈也大開著,伴隨著堂屋不斷傳來撞門的咚咚聲,我們就這麽呆坐了一夜。


    由於適才我的腳趾踢到了門檻,此刻鬆懈下來後,才覺得痛得受不了。脫下鞋襪一看,發現小拇指腫的快趕上大拇指了。指甲蓋下麵烏黑一片,說明雖然沒有破皮,但皮下已經開始流血了。田家小女兒心地善良,還好心地給我擦藥,希望當時我的腳臭沒有熏到她。由於我無法確認這間屋子裏,是不是還留著一個小男孩的鬼魂,也不知道門外撞門的地主是為了進屋害死我們,還是因為要帶走屋裏的小男孩。因為在符咒的管束之下,外麵的進不來,裏邊的也出不去。可我在夜晚還真是沒有膽量來證明,尋思著等到天亮的時候,我再查實這一切,假如小男孩在屋子裏,我再來個甕中捉鱉。


    伴隨著驚恐同時又無所事事的夜晚,顯得格外難捱,好死不死的,那一晚田小芳卻出奇地清醒。鑒於她此刻已經知道那個地主是回來索命的,許多情況我也就不瞞著她了。含冤而死之亡魂,如果是為了報仇,我自然不會讓它得逞。它若是無法得逞,也就釋懷不了心頭的執念。對於這樣的鬼魂,勸誡是無用的,因為它會把任何一種勸誡都當成是阻礙自己複仇的絆腳石,而對付絆腳石唯一的方式,就是無情除之。


    這也是那一夜我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從我到了田家後,連續兩次遇到它們的攻擊,就基本上表明了它報仇的決心強烈,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了。可是到後來我發現我找不到任何師父教過的方法,來讓這個自殺的亡魂安心釋懷地走。難道說,我隻剩下一個選擇嗎?真的要我招雷火,劈之滅之嗎?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屋裏的光線開始好了起來。門外的撞擊聲還在持續,但卻弱了許多,隻不過我無法區分這種減弱是因為環境的聲音變得而顯得弱,還是真的變弱了。我讓田德平打開屋裏所有的燈,好讓光線更亮一些,我則回到房間去拿我的包,沒有工具,我充其量也隻有自保的份,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由於我的包是在頭一晚睡覺的時候,扔在床上靠牆的一側的。於是我爬上床去拿包,卻在把頭探到床上的時候,發現我睡覺的腳的那一側——我的包的邊上,蹲著一個雙手抱著膝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


    沒錯,就是那個小男孩。


    第五十四章 .五雷號令


    他果然還在這裏,消停了半個晚上,這是要給我一個清晨的驚喜嗎?當下我顧不上多想,因為他距離我僅僅不到半米的距離,我抬起左手,揮手就打。


    手掌下落的時候,小男孩轉頭看向我,臉上依舊和之前一樣,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原本空洞的眼神,卻在此刻顯得有些迫切起來,它看上去沒有要躲閃的意思,而那樣的眼神,甚至好像是渴求著我這一掌劈打下去。


    我這人吧,也算是賤。明明就要打中了,但偏偏這個時候猶豫了,這一猶豫,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我把手懸在半空,就這麽近距離地盯著小男孩的鬼魂,它也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幾秒鍾後,它竟然好像流出了淚水。


    師父曾跟我說過,有時候鬼魂也會哭會笑,但那大多隻是做做樣子,並沒有什麽情緒包含在裏麵。舉例來說,假如一個有人聽見女鬼哭泣的聲音,那其實僅僅是吸引注意的一種方式,並非她真正在哭,頂多有可能是因為她的死亡是因為某種不得不哭的難過。同理,笑也是如此。但眼前的這個小男孩,雖然他看上去是在流淚,但我仔細看了看,那淚水並不是真正的淚水,而隻是一個流淚的樣子而已。


    換句話說,此刻我眼前看到的這個哭泣的小男孩,是它表達了一個自己正在哭泣的狀態,並且讓我看見而已。


    我想當時的那個畫麵,一定非常詭異。一個活生生的人和一個哭泣的鬼麵麵相覷,誰也沒有為難誰,就這麽默默地一起坐在床上。小男孩又“哭”了一會兒,就對著我的包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彎曲了幾下手腕。就好像是在呼喚什麽東西過來一般,然後它又看著我。我此刻雖然對他沒有消除戒備,但的確因為這幾十秒的安生,而敵意減退了不少。我想他的意思要我把包給他。


    這臭小鬼,包在你跟前,距離離你比較近,為什麽要我來拿?但我還是拿起包來,試探著遞給它。他並沒有接,而是再度伸手指了指我的包,於是我開始把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我先拿出那些能夠傷害鬼魂的法器,好嚇唬一下這個小鬼,我每取出一樣,就觀察著它的反應,生怕它出什麽幺蛾子,前前後後拿了十幾樣之後,我的手摸到一樣東西,瞬間就好像明白了什麽。


    那是頭一天我放在包裏,從寡婦那兒拿過來的那個銀質如意鎖,這把鎖是這個小男孩生前的東西。


    七八歲的孩子,原本就懂得很少。加上死了很多年,成了無名無分的孤魂野鬼,它能夠存在到今天,想必也是經曆過一些磨難,按理說這樣的亡魂,早應該忘記了自己是誰,成為一個純粹的亡魂,但是很顯然,它還記得某些事,至少它記得這把銀鎖,它知道這是它的東西。


    原本這把銀鎖是我問寡婦要了來,作為跟這個孩子溝通的一個媒介,這樣我才好收了它做我的壇前兵馬。如今也算是找到正主了,於是我輕聲問它,你是不是想要拿回你自己的東西?說完之後,突然意識到我和它存在一個溝通障礙的問題。於是我把銀鎖放到它蹲著的腳跟前,對它做了個待著別動的手勢,然後抓起我的水碗,就衝去了廚房,舀了一碗水。


    這個小男孩的鬼魂暫時還沒有攻擊性,而且我能夠分明地看見,也就省去了我再做水法圓光術的時間,而是直接丟米問米,這樣一來,眼前這碗水和這些米粒,就成了我和小男孩溝通的媒介,我和它之間,開始有了一些簡單的一問一答。


    我問它是不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它說是。我問它你爹的亡魂是不是非報仇不可,它說是,我又問它願不願意做我的兵馬,讓我來供奉消除它的多年戾氣,修行自身福報,從而早日超生,它沉默片刻,然後說是。


    這所有的問答,都是在米粒的沉浮之間完成的。期間田德平來房門口叫過我一次,不過以他的角度應該隻能看見我背對著門蹲在床上,我讓他先別管,自己回老婆孩子身邊,希望他看到我的時候不會認為我在做什麽古怪的事。


    我告訴小男孩,等你跟著我走以後,等我解決了這裏的事情,我會履行承諾,把你生前的遺物,和你的屍身埋葬在一起。此刻如果你想好了放下了,就到我的木人身上去。問完,我把扶乩小木人,放到了碗邊。


    到了它自己做選擇的時刻了,以往在收集兵馬時,並非每個都這麽溫和,甚至有些是被我強行抓來的,就跟國民黨反動派從前抓壯丁一樣,不管願不願意,現在都得跟著我走。我一直認為,當我每多采集一個兵馬,為這世間就消除了一份戾氣,阻斷了一個作惡鬧鬼的可能。小男孩的看著小木人許久,然後低著頭,把頭埋在了自己的膝蓋之間,接著身體漸漸開始出現波紋狀,看上去好像是酷暑的夏季,地麵散發的熱氣造成的畫麵扭曲一樣,接著慢慢變淡,慢慢透明,直到消失不見。接著扶乩木人微微顫動了幾下,我就知道,孩子的亡魂,已經跟著我走了。


    我長舒一口氣,當下也由不得我去過多的感歎什麽,隻是覺得一個大難題,此刻已經解決了一半。於是我收拾好床上的東西,將剛才騰出來的工具又重新放回包裏,隻不過那把銀鎖,我卻揣在了褲子裏。


    我挎著包走到其他人身邊,田德平問我為什麽在屋裏呆了這麽久,我沒有回答他,隻是微微一笑,試圖用我的笑容來寬慰眾人,但卻發現我笑得有點假。我開始在大家待著的這個房間裏布陣,在門窗和每一麵牆上都貼上了符咒,並點上了幾炷香讓每人手裏都拿著一炷,接著喚出我的猖兵,在屋子裏守護。有香火供奉,算是給猖兵交換保護的籌碼,我則走到堂屋的門口,用米混合了香灰,在地上布下了一個陣。


    這個陣之前曾在王老頭的葬禮上用過,隻不過當時是虛空用手指畫的,而此刻卻是用米布成的。不過在書下咒字“雸”字的最後一筆的時候,我卻停了下來,把最後一筆空缺著,沒有寫完。


    回到屋裏,畫下一張五雷符,這是可以召請天雷地火,是麵對惡鬼無計可施的時候,不得不用的最後一招。我將符咒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夾住,右手拿了五雷號令,就叮囑大家無論聽見什麽動靜,都不要自己打開門,接著我就關上了房門,走到堂屋中間。


    米陣被我布置在大門的入口處,這就意味著,隻要有東西踏進來,就會困在我的米陣裏。而我特意留下最後一筆不畫,是因為如果畫上了,鬼就踏不進來了,我得給它留下一個入口,這叫做“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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