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六十一回 探姊病阿弟起疑心 請名醫老人空縮手</b>


    話說許夫人問過玉釵,還不放心,又問紫雲道 :“夜裏可睡得安靜?”紫雲道 :“夜裏吐了三四次,心裏也覺得好些。“夫人歡喜。紫雲道 :“夜裏多虧少爺服侍 。”就將文卿遞茶遞水的光景,說了一遍。夫人氣極,倒笑起來,罵道 :“下作東西,他今知道害怕呢。你小姐還理他麽?”紫雲道 :“我小姐一點不形於色,還是如常 。”夫人歎道 :“少有這等賢人。”說著,走進正房。 文卿已起身,叫了一聲 :“ 娘 !”夫人也不答他,就掀開羅帳,叫道 :“親兒呀,你今天大好了 。”寶珠道 :“太太這麽早,我今天覺得清爽些 。”夫人道 :“謝天謝地,娘一夜不曾合眼,整整盼到天明 。”說話之間,紅鸞已到,不免又有一番候問。夫人吩咐玉釵去睡,就著仆婦到鬆府去報信,夫人親口囑咐幾句,說話千萬要婉款些。


    仆婦坐車到鬆府,見過夫人、小姐,稟道 :“我們少奶奶受了點子涼,發動舊病,大夫看過,說無甚大事 。”鬆夫人聽罷,心裏著驚。寶林盤問仆婦發病的原由,仆婦如何敢說?隻說受涼發舊病。夫人打發兩個兒子速去看來回話。其時隻有鬆筠在家,奉了夫人之命,不及坐車,就備了一匹快馬,隻帶了四個親隨,一轡頭趕到許府。一直進內,先奔副宅,見夫人也在房中,忙請了安。文卿就上來相見,鬆筠隻得招呼。走到床前,見寶珠歪在床上,鬆筠道 :“二姐姐,怎麽受了涼,就會發動舊病?”寶珠見了兄弟,才要答話,喉中哽住,一陣傷心,不覺流淚滿麵。鬆筠有些詫異,說道 :“二姐姐,覺得怎樣?”寶珠拭去淚痕 ,答道 :“今天好些了,你怎麽知道的?娘同姐姐可知道麽?”鬆筠道 :“娘和大姐姐都知道,吩咐兄弟來問候 。”寶珠道 :“你回去對娘同姐姐說,就講我不妨事,容易好的,不要教老人家焦心 。”鬆筠道 :“兄弟理會得。但是二姐姐怎麽好好就受涼呢?為何不保重?”寶珠不語,長歎一聲。夫人恐他姊弟談出別的話,露出馬腳來,就說道 :“二姑爺請下來坐罷,讓你姐姐養息養息 。”鬆筠答應,坐著不動,文卿也來相請,寶珠一眼看見文卿,就對鬆筠道 :“筠兒,你如今膽子更大了,前天為什麽得罪姐夫?今日好好的替我陪禮。”鬆筠低首無言。 寶珠道 :“你在我麵前還強嗎?定要告訴大姐姐呢 。”文卿連忙笑道 :“家裏至親,已過的事,還講他幹什麽?”就趁勢扯了鬆筠出來,外間坐下。


    夫人同他閑談,鬆筠細向寶珠的病原,夫人支吾了幾句。鬆筠見文卿出去有事,起身入內,夫人要隨進來,鬆筠道 :“太太請自便,我同二姐姐說句話兒 。”夫人隻好由他。鬆筠走進房中,又問了幾句話,寶珠無甚話說,惟有顰眉浩漢而已,鬆筠追緊了,他倒盈盈欲淚。鬆筠疑惑不定,道 :“姐姐,你怎麽無緣無故的,就會發病?我看你有一肚子委屈說不出來。要有別的緣故,不妨直說,兄弟雖然無用,就將命拚掉了,也不依,都是要替姐姐出氣的 。”說著,也就滴下淚來。寶珠強笑道 :“你那來這些話,誰敢給我委屈受?你休得生疑。你們郎舅兩個,也要和氣些就是,前天也不該就打他 。”正說著,文卿走進來。鬆筠告辭,對寶珠道 :“停回完了公事,還來瞧姐姐 。”寶珠點點頭。


    文卿留他下住,走出外間,夫人也要留他吃飯。鬆筠道:“家母候信呢,我回去教老人家放心 。”文卿隻得送他上馬。再說鬆夫人自鬆筠去後,很不放心,對寶林道 :“這病怎麽又發了?倒是個心事呢 。”寶林道 :“原是怎麽無故的,就會發呢?當發也不是件事。他就是平南這一遭,心用空了,拖久下來,就怕不好 。”夫人點頭歎息。正值墨卿回來,進房坐下,寶林道 :“二妹妹紅症又發了 。”墨卿道 :“怎麽好好就發的?”寶林冷笑道 :“我知道嗎?”墨卿起身道 :“我去瞧瞧 。”寶林道 :“你多見他一麵,心裏也快樂。你們那些混帳心,誰還不知道?”墨卿愕然道 :“糊鬧了!自家兄妹,還要說出嫌疑來呢!我們又是同年,當日好得什麽似的 。”寶林笑道 :“說得倒冠冕堂皇 。”墨卿道 :“我就不去也可以 。”寶林道 :“我說破,你賭氣不去了 。”墨卿道 :“這真難壞人,這麽不好,那麽又不是,教人難以處置 。”夫人道 :“果然有意刁難,林兒也太過了 。”墨卿笑道 :“姑母不知,我夾功氣是受慣的 。”夫人道 :“你不會別理他的 。”寶林咬著指頭,微笑道 :“諒他也不敢 。”墨卿道 :“我竟被他降服定了 。”夫人道 :“這是李家的門風,但他姐妹兩個,也要勻勻 。”寶林道 :“這些男人最賤,給他點臉,就象意了。”夫人道:“你別威風使盡了 。” 墨卿大笑。 隻見鬆筠回來,夫人忙問二姐姐怎樣,鬆筠皺眉道 :“有幾分病呢 。”夫人大驚道 :“要緊麽?”鬆筠道 :“要緊雖不要緊,這個卻發得利害 。”寶林道:“你知道怎樣發起來的?” 鬆筠道 :“都說是受了涼,我瞧二姐姐的光景,好象有說不出著處似的,見了我隻是哭 。”夫人道 :“這是什麽緣故?”寶林道 :“在我的意見,其中定有隱情,他從來不是這個人,這回如此傷心,必然受了天大的委屈。文卿不是個東西,他別要將我妹子氣出病來。他摸摸腦袋,少要發昏,我姓鬆的不是好說話的!你這般無用,一點消息打探不出來 。”鬆筠道 :“兄弟也曾問過二姐姐,無如他總不肯說 。”寶林道 :“他向來是這樣,停回體再同了蕃兒去,背地裏問問紫雲 。”鬆筠道 :“是 。”就同墨卿走了出去。夫人道:“今天好些就罷,不然你明天去走遭,瞧瞧神情,來回我。”母女商議已定。


    且說許夫人見女婿同寶珠談了好一會,匆匆要走,心內疑惑,捏著一把汗,生怕寶珠說出昨日之事。少刻,王太醫進來診脈,說今天脈平靜些,就將原方加減一番。夫人吩咐快煎出藥來,仍是親手送給寶珠吃了,又勸他睡睡。夫人同紅鸞等坐在房中,寸步不離。寶珠今天隻吐了三次,覺得好些,就要起來,夫人立意不肯。寶珠睡不住,夫人就扶他坐在床沿上,總不許他出鏡屏。夫人勸他吃了一碗燕窩粥,夫人道 :“吃袋水煙,消消遣罷 。”取過煙袋,親手來裝。寶珠連忙止住,夫人就教玉釵裝了幾袋。文卿今日也不敢出門,在房殷勤服侍。午後鬆筠弟兄又來問候,見二姐姐好些,都覺歡喜,回去說與母親、大姊放心。到晚寶珠又吐了兩口,夫人陪著他坐到二更才去,就吩咐喜紅、紫雲等值宿。寶珠倒吐了幾次,雖然有些煩燥,比昨日卻好多了。文卿仍是忙了一夜。


    次日,夫人照常早來,請醫調治。鬆筠兄弟一早就來過了。寶珠覺得精神複振,一定要起身。夫人親自伺候,扶到妝台,草草梳洗,看他麵貌,竟清減了許多,柔情如水,脈脈含愁,略坐了一會,夫人就催他睡下。中晚飲食,都是夫人親陪,醫藥等類,無不經心,閑時還來同他談談,引鬥他頑笑,替他開心,真是曲意逢迎、鞠躬盡瘁之夫人。


    理了十餘日,才算大好,元神雖複,病根不除;過兩三日,或五七日,必發一次,有時吐三口,有時吐兩口,臉上日見消瘦,夫人心裏好不憂煩。換了幾十個大夫,依然畫餅。文卿格外懊悶,自己深悔前非,從此竟不敢有一點狂暴。鬆筠、鬆蕃天天過來,仆婦丫,來往不絕,其中夫人、寶林暨李公媳婦,都來過幾次,問起病原,寶珠隻說受涼起見。寶林也曾細細盤問,無如寶珠總不肯直言。他生性本來溫良,不說丈夫的過處,又見婆婆相侍的誠心,文卿悔過的光景,何肯說出真話來,令他兩下參商?就是鬧通了天,於我病也無益處,不如做個人情,留人想念。況我的生死,定數難逃者,道士的詩篇,金橋口的夢境,原說我是個花神轉劫,不能久長,足見有個天心,非關人事,我又何必起這點釁端,傷他兩家和氣?而且我的姐弟,嬌癡已慣,暴烈非常,知道此事,怎肯幹休?必然鬧得叩閽而後止。主子待我的恩情,不言而喻,如何舍得我受人欺淩?天威震怒,許家幾個官,斷送定了,那我不是死有餘辜麽?他主意已定,倒反吩咐紫雲、紅鸞等,不許混說,一家之人,個個歎道賢德。夫人、文卿,格外感愧交集。


    延到七月下旬,不覺大發起來,一日竟吐十餘次,大夫每天來看兩三遍,藥服下去,如石投大海。夫人、文卿,無法可施。紫雲、綠雲,日夜在麵前服侍。鬆夫人、小姐、姨娘,輪流前來看視,鬆筠弟兄自然天天不離。夫人對文卿說道 :“媳婦病勢,有增無減,看來難以收功,萬一有點差池,我們如問對他得過?”說著,落下淚來。文卿也拭淚道 :“真教人無法,大夫也算請遍了,吃下藥,都不得投門 。”夫人道 :“原是我求神問卜,願也不知許了多少,總是枉而無功。”文卿道:“我聽說他在家有病,都是張山人看好的,我們何不請了他來?從來說‘藥遇有緣人’,或者他服他的藥,也未可知 。” 夫人道 :“既有這個救命星,你何不早說,就快些著人去請 。”文卿道 :“人去使不得,必得我自己親自去走遭。”夫人道:“救命如救火,快別遲誤了 !” 文卿慌忙坐車,去請張山人。卻好在家,就同了他來。文卿邀他進房,寶珠也周旋了幾句,張山人診脈,望、聞、問、切,頗為細致。老人家起身出廳坐下,口裏連稱可惜,許公也來相陪,先謝來步,說道 :“小媳病症,在老先生看來,還可無妨麽?”張山人搖頭道 :“心血已空,似難解救。老夫愚昧,尊府另請高明罷 。”許公道 :“老先生就是高明,不必過遜,還求個良方,聊為援手,愚父子感恩不盡 。”文卿也在旁苦求。張山人道 :“賢喬梓差矣。這些草根樹皮,何能返人的真本?不如多服些參苓,補補元氣。府上德門積善,或者人能勝天 。”立意不肯開方,倒很歎惜了幾句,告辭而去。許公父子憂愁,自不必說。


    文卿進來,將張山人的話稟過夫人,夫人呆了半晌,眼淚好似斷線珍珠。卻值鬆筠到來,夫人就告訴一遍。


    不必說許府忙亂,再說銀屏入夏以來,時常多病,寶珠自發病到如今,他並未回來問候。連日病已稍好,又聽鬆筠來家說了張山人的活,吃驚不小,就扶病要回去看視。上去辭了夫人、大小姐,夫人叮囑了幾句,說明日自己還要去呢,又吩咐路上保重,不可勞碌。銀屏答應,帶了丫仆婦上車,到了家裏,進甬道垂花門首下車。紅鸞、玉釵早來迎接進內。銀屏先見了母親,就到嫂子房中,見寶珠盤腿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並不象患病已久的人,淺淡梳妝,隨意插了幾枝釵釧,薄施脂粉,淡掃蛾眉,身上披了件鬆綠夾襖,露著裏邊大紅衣衿,金鏤羅襦,湘裙不掩,穿著桃紅洋縐鑲邊大腳褲,麵前放個銀漱孟,亮得耀眼。銀屏看他麵目雖然清減,倒格外覺得嬌媚可憐,搶步上前道 :“二姐姐,妹子因為病了一夏,不能回來請安,深為抱歉。姐姐如今好些了?”寶珠忙要起身,不知二人談些什麽,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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