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七回 假張良暗計圖連理</b>


    詩曰:


    閑將青史悶難禁,古古今今事業深。


    謀似子房懷隱恨,智如諸葛淚餘襟。


    月當圓處還須缺,花若禾農時便被侵。


    可笑愚癡終不悟,幾番機變幾番心。


    卻說張良卿因一時酒後興高,便沒心把雪小姐的心事,都對柳友梅說了。後見柳友梅再三留意,又見詩句清新,到第二日起來,倒想轉來,心下倒有幾分不快,因走列亭子中來。隻見李君文蓬著頭,背剪著手,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張良卿見了道:“老李,你想什麽?”李君文也不答應。張良卿走到麵前,李君文惱著臉道:“我兩個是聰明人,平日間自道能賽張良、勝諸葛,今日為何做這樣糊塗事起來?”張良卿道:“卻是為何?”李君文道:“昨夜那姓柳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是一時乍會,為何把真心話通過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風流逸秀,詩又做得好,他曉得這個消息,卻不是鴻門宴上放走了沛公!我們轉要與他取天下了。好不煩難麽!”張良卿道:“小弟正在這裏懊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李君文道:“說已說了,沒什計較挽回。” 張良卿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畢竟與我如何,拿來再細看看。”李君文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了一回,麵麵相覷。 張良卿道:“這詩反複看來,倒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了他,一家一首,送到府裏去,燥脾一燥脾,風光一風光,有何不可?小柳來尋時,隻回他不在便了。” 李君文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張良卿道:“有什麽不妥?”李君文道:“我看那柳月仙,小小年紀,也像個色中餓鬼,他既曉得這個消息,難道倒罷了不成?況他又是錢塘學裏,他若自寫了去,一對出來,我們轉是抄舊卷了,那時便有許多不妙。” 張良卿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央學裏的周齋夫,叫他收詩的時節,但有柳月仙的名字,便藏匿過了,不要與他傳進,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李君文道:“此計甚妙!但隻是詩不傳進,萬一府裏要他,到學裏查起來,這事反為不美。就是柳月仙見裏麵不回絕他,終不心死。倒不如轉同他去做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罷。” 張良卿道:“怎麽一個明修暗度?”李君文道:“隻消將這兩首詩通來寫了自家的名字,卻把兄昨日做的,轉寫了柳月仙的名字,先暗暗送與周齋夫,與他約通了,然後約同了柳月仙,當麵各自寫了,一同送去。那周齋夫自然一概收詩。這叫做‘明修棧道’了,卻暗暗挽周齋夫換了送去。那小姐若看見了你的詩好,自然把柳月仙遺棄了。那時他自掃興而去,兄便穩取荊州了。這不是‘暗度陳倉’麽?”張良卿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求要求韓信.拜要拜張良,畢竟兄有主意!隻是要速速為之。周齋夫那裏,卻叫哪個好去?”李君文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須是小弟自去。隻是老周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鈔,方得事妥。”張良卿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這個如何論得!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 李君文道:“二兩也不少了。” 張良卿隻得袖了二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柳友梅二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落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李君文寫了,作柳友梅的,卻不曉得柳友梅的名字,隻寫著“柳月仙題”。寫完了,李君文並銀子同在袖中,一徑到錢塘學裏來尋周齋夫。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老天張主定,千奸百巧總徒然。


    原來這周齋夫,姓周名榮,乃是錢塘學裏的一個老值路,綽號叫做“周酒鬼 ”,為人喜殺的是白物,耽殺的是黃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也不顧;倘拿著酒杯,便頭也割下來。凡有事,央他,隻消一壺酒、一個紙包,隨你轉遞文字、賣囑秀才這些險事也都替你去做了。


    這日李君文來尋他,恰好遇他在學門前,背著身子數銅子,叫小的去買酒。李君文到背後,輕輕地將扇子在他肩上一敲,道:“老周,好興頭!”周榮回轉頭來,看見李君文,笑道:“原來是李相公。李相公下顧,自然興頭了。” 李君文道:“要興頭也在你老周身上。” 周榮聽見口中是上門生意,便打發了小的,隨同李君文走到轉灣巷裏一個小庵來坐下,因問道:“李相公有何見諭?”李君文道:“就是前日詩題一事,要你用情一二。” 周榮道:“這不打緊,隻要做了詩,我與李相公送到府裏去就是了。” 李君文道:“詩已在此,隻是有些委曲,要你用情與我周旋。” 周榮道:“有什委曲?隻要在下做得來的,再無不周旋。” 李君文就在袖子裏摸出那兩幅花箋道:“這便是做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兄的,一個是個柳朋友的,通是本學。老周你通收在袖裏,過一會兒,待他二人親送詩來,煩老周將他的原詩藏起,隻將此二詩送與府裏。這便是你用情處了。” 周榮笑道:“這等說來,想是個掉綿包的意思了。既是李相公吩咐了,又通是本學的相公,怎好推辭作難?隻憑李相公罷了!”李君文來時,在路上已將二兩頭稱出一兩,隨將一兩頭遞與周榮,道:“這是張相公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隻要你知我知,做得幹淨相,倘後有幾分僥幸,還有一大塊在後麵哩!”周榮接著包兒,便立身來說道:“既承相公盛情,我即同李相公到前麵酒摟上,領了他的情何如?”李君文道:“這倒不消了。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耽擱不得了,容改日待我再請你罷!”周榮道:“既是今日就要幹正經,連我酒也不吃了,莫要飲酒恨他的事。” 李君文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周榮,忙忙來回複張良卿。


    此時張良卿已等得不耐煩,看見李君文來了,便即著問道:“曾見那人麽?”李君文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已與他說通了。怎麽小柳還不見來?”正說不了,隻見柳友梅從園門邊走進來。原來柳友梅隻因昨夜思量過度,夢魂顛倒,起來遲了;又因與靜如和尚細談一朝,梳洗畢,吃了飯,到張家園來,已是日午了。


    三人相見過,張良卿道:“月仙兄為何此時才來?”柳友梅道:“因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李君文笑道:“想是不要看雪小姐的新詩了?小弟今早倒已覓得在此。” 柳友梅道:“原來兄不失信,既如此,乞賜一觀。”李君文道:“看便看,隻是我三人的詩,也要送去了。今早學裏來催,今晚可同送去罷。” 柳友梅道:“承二兄見挈,更感雅愛。” 李君文就在拜篋中取出一幅花箋,遞與柳友梅道:“這便是雪小姐的詩了。” 柳友梅接來一看,隻見上寫一首七言律詩:


    石徑煙染綠蔭涼,柳拖簾影透疏香。


    去時燕子憐王謝,今日桃花賺阮郎。


    半枕夢魂迷蚨蝶,一春幽恨避鴛鴦。


    雨絲飄處東風軟,依舊青山送夕陽。


    原來這首詩,乃是杭州一個名妓做的。李君文因許了柳友梅的詩,隻得將來唐塞他。


    柳友梅看了,笑道:“詩句甚好,隻是情竇大開,不像個千金小姐的聲口。此詩恐有假處。” 李君文道:“這詩的真雪小姐的,為何假起來?”柳友梅將詩細看,隻是不信。張良卿道:“月仙兄看出神了!且去幹正經要緊,這時候也該去了,不要說閑話,誤了正事。” 李君文道:“小弟詩未做完,沒份,隻要二兄快快寫了同送去。” 張良卿與柳友梅各寫了自己的詩,籠在袖中,二人一同出園門,竟到錢塘學裏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戀春色,不知春色許人侵。


    卻說柳友梅同著張良卿,一同到學裏來,恰好才到學前,撞見了劉有美,忙問道:“我哪裏不尋兄來,前日西湖上別後,兄寓在哪裏?小弟那日就返舍,令堂便著抱琴來問了幾次。這幾日不歸,懸望得緊哩!”柳友梅道:“小弟也就要返舍,”隨指著張、李二兄道:“隻因遇著張、李二兄,因此逗留這兩日。” 劉有美道:“原來如此!”忙與張、李二生作了揖,敘了些文。柳友梅問道:“劉兄今日何往?”劉有美道:“難道兄倒忘了?就是為詩題一事了。但不知兄又何往?”柳友梅笑道:“小弟也為送詩而去。” 劉有美暗點點頭道:“那兩位莫非也是麽?”柳友梅道:“然也。” 劉有美聽了,就忙忙地作別道:“小弟有事去了,兄若送了詩去,千萬速回!” 柳友梅道:“多感,多感!”劉有美去後,友梅就同張、 李二生來尋周榮,各自付詩與他。卻說周榮見三人來,心下已自暗會,假作不知,道:“三位相公既然各有詩了,隻留在學裏,待在下送去就是。” 三人齊道:“如此有勞你,明日詩案出了,請你吃喜酒罷。” 周榮道:“使得,使得。” 三人別了周榮回去。柳友梅隻得又在棲雲庵住了一宿。到次早抱琴也尋來接了,就一同歸去不題。


    且說劉有美遇見了柳友梅,為何如此著忙?他原來這日湖上,已有心盜襲柳友梅的詩句,到次日便訪知梅、雪二小姐的下落,便把暗記柳友梅的二首,寫好落了自家名字封好,連忙趕到抗城,送詩到錢塘學裏來,也去央及了周榮,不期路上撞見了柳友梅,耽擱了半日。又聽他們說來,他們三人也為送詩,仍恐打破了自家的網,因此又叮囑柳友梅作速回家,自己急急忙忙地別去。正是:


    天定一緣一會,人多百計千方。


    縱使人謀用盡,哪知天意尤長。


    畢竟送詩以後,二小姐去取何如,月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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