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鼠伸出一隻整潔的褐色小爪子,緊緊揪著蟾蜍的頸皮,使勁往上拽。渾身滴水的蟾蜍於是慢慢地但穩穩地上了洞沿,安然無恙地站到了門廳裏。他身上自然滿是汙泥和水草,可他又像往日一樣快活得意,因為他知道,自已又來到老友家,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那套不合身份丟人現眼的偽裝,也可以扔掉了。


    “鼠兄啊!”他喊道,“自打和你分手以後,我過的什麽日子,你簡直沒法想象!那麽多的考驗,那麽多的苦難,我全都英勇地承受住了!接著是絕處逢生,喬裝打扮,計謀策略,全是我一手巧妙地設計出來又付諸實施的!因為我給他們關進了監獄,不過我自然逃了出來!又給扔進了水渠,可我遊上岸了!又偷了一匹馬,賣了一大筆錢!我騙過了所有的人,叫他們乖乖地聽我的吩咐!你瞧,我是不是一隻聰明能幹的蟾蜍?沒錯!你知道我最後一場冒險是什麽?別忙,聽我給你講——”


    “蟾蜍,”河鼠說,態度嚴肅又堅定,“你馬上給我上樓去,脫掉身上這件破布衫,這衣裳像是一個洗衣婦穿過的_好好洗刷幹淨,換上我的衣服,再下樓來,看能不能像個紳士的樣子。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個比你更寒磣、邋遢、丟人現眼的家夥!好啦,別吹牛,別爭辯,快去吧!呆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蟾蜍起初不願就此住口,還想回敬他幾句。坐牢的時候,他就老是被人支來使去,他受夠了,現在又來了,而且支使他的是一隻老鼠!不過。他偶然從帽架上的鏡子裏,瞥見了自己的尊容,一頂褪色的黑色女帽,俏皮地歪扣在一隻眼上,他立刻改變了主意,二話沒說,乖乖地上了樓,鑽進了河鼠的穿衣室。他徹頭徹尾洗刷了一遍,換了衣服,久久地站在鏡子跟前,沾沾自喜地欣賞著自己,心想,那幫家夥竟會錯把他當成一個洗衣婦,真是一群白癡!


    他下樓時,午飯已經擺在桌上。蟾蜍看見午飯,心裏好高興,因為自吃過吉卜賽人那頓豐盛的早餐之後,他又經曆了不少險情,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吃午飯時,蟾蜍向河鼠敘述他的全部曆險,著重談他自己如何聰明機警,他在危急關頭如何從容鎮定,身處困境時如何機敏狡詰。他把這一切說得仿佛是一段輕鬆愉快豐富多采的奇遇。但他越是誇誇其談,河鼠就越是神情嚴肅,沉默不語。


    蟾蜍講呀講呀,終於打住了。接著是片刻的沉默,然後河鼠開腔了。“好了,老蟾,我本不想使你難過,不管怎麽說,你吃過不少苦頭。不過,說老實話,難道你看不出,你把自己變成了一頭蠢驢嗎?你自己承認,你被捕入獄,挨餓受凍,受到追捕,嚇得死去活來,蒙受屈辱,遭到嘲弄,被扔進河裏——而且是被一個女人!這有什麽好玩的?哪來的樂趣?歸根到底,都因為你硬要去偷一輛汽車。你很清楚,打從你頭一眼見到汽車,除了不斷地惹禍,什麽好處你也沒撈到。要是你非玩汽車不可——你向來就是這樣,隻要玩開了頭,就上癮——那又何必去偷呢?要是你覺得殘廢了有趣,那就落個殘廢好啦。要是你想嚐嚐破產的滋味,那就去破一次產好啦。可為什麽偏偏要去犯罪?你什麽時候才變得明白些,替你的朋友們想想,為他們爭口氣?我出門在外。聽到別的動物在背後議論,說我的哥們是個罪犯,你想我會好受嗎?”


    蟾蜍的性格,有一點是足以令人寬慰的,那就是,他確實是一隻善良的動物,從不計較真正朋友的嘮叨數落。即使他執迷於什麽,他也能看到問題的另一麵。在河鼠嚴厲地開導他時,他私下裏還在嘟噥:“可那確實好玩,好玩得要命!”並且壓低了嗓門,發出一些古怪的噪音,克——克——克,噗——噗——噗,以及類似沉悶的鼾聲或者開汽水瓶的聲音。不過。當河鼠快要說完時。他卻深深歎了口氣,非常溫和謙遜地說:“太對了。鼠兄!你的理由老是那麽充足!是啊,我曾經是一頭狂妄自大的蠢驢,這點我算明白了;不過現在我要做一隻好蟾蜍,再也不幹蠢事了。至於汽車嘛、自從我掉進你的河裏以後,我對它已經不大感興趣了。事實是,在我攀住你的洞口喘氣時,我忽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一個絕妙的想法——是和汽船有關的——好啦,好啦!別發火,老夥計,別跺腳,留神打翻東西;這不過是個想法罷了,咱們現在不去談它。還是喝杯咖啡,抽支煙,安安靜靜聊會兒天,然後我就消消停停踱回我的蟾宮,換上我自己的衣服,讓一切都恢複老樣子。我冒險也冒夠了。我要過一種平平穩穩、安安逸逸、正正經經的生活,經營經營我的產業,作些改進;閑時栽花種草,美化環境。朋友們來,總會有飯菜招待。我要備一輛輕便馬車,乘上它去四鄉轉轉,就像過去那些好時光那樣,再不心浮意躁,總想胡作非為了。”


    “消消停停踱回蟾宮?”河鼠激動地喊道。“瞧你說的!難道你沒聽說——”


    “聽說什麽?”蟾蜍說,臉色一下變白了,“說下去,鼠兄!快說呀!別怕我受不了!我沒聽說什麽呀?”


    “難道,”河鼠大聲喊道,小拳頭重重地敲著桌子,“你根本沒聽說過白鼬和黃鼠狼的事嗎?”


    “什麽?是那些野林裏的野獸?”蟾蜍喊道,渾身劇烈地發抖。“不,壓根兒沒聽說過!他們都幹了些什麽?”


    “你不知道,他們強占了蟾官?”河鼠又說。


    蟾蜍把胳臂肘支在桌上,兩爪托著腮。大滴的淚,泉水般湧出眼眶,濺落在桌麵上,噗!噗!


    “說下去,鼠兄,”過了一會,他說,“全都告訴我吧。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我緩過勁來了。我能挺得住。”


    “自打你——遇上——那——那樁麻煩事以後,”河鼠緩慢而意味深長地說,“我是說,在你為了那樁汽車糾紛,很久沒在社交場合露麵以後——”


    蟾蜍隻是點點頭。


    “呃,這一帶的人自然都議論紛紛,”河鼠接著說。“不光在沿河一帶,而且在野林裏也一樣。動物們照例分成兩派。河上的動物都向著你,說你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說現如今國內毫無正義可言。可是野林動物卻說得很難聽,他們說,你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現在是製止這類胡作非為的時候了。他們趾高氣揚,四下裏散布說,這回你可完蛋了,再也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蟾蜍又點了點頭,仍舊一言不發。


    “那號小動物一貫是這樣的,”河鼠接著說。“可鼴鼠和獾卻不辭勞苦,到處宣傳說,你早晚會回來的。其實他們並不知道你怎樣回來,但是相信你總會有辦法回來的!”


    蟾蜍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臉上浮現出一絲傻笑。


    “他們根據曆史事實來論證,”河鼠繼續說。“他們說,像你這樣一個沒臉沒皮、伶牙俐齒的動物,外加錢袋的力量,沒有一條刑法能給你定罪。所以,他倆把自己的鋪蓋搬進蟾宮,就睡在那兒,經常打開門窗通通風,一切準備停當,隻等你回來。當然,他們沒有預計到後來發生的事,不過他們總是不放心那些野林動物。現在,我要講到最痛苦最悲慘的一段了。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刮著狂風,下著瓢潑大雨,一幫子黃鼠狼,全副武裝。偷偷從大車道爬到大門口。同時,一群窮凶極惡的雪貂,打菜園子那頭偷襲上來;占領了後院和下房,還有一夥吵吵鬧鬧肆無忌憚的白鼬,占領了暖房和彈子房,把守了麵對草坪的法式長窗。


    “鼴鼠和獾當時正在吸煙室,坐在爐旁談天說地,對要發生的事沒有絲毫預感,因為那夜天氣惡劣,動物們一般是不會外出活動的。冷不防,那些殘暴的家夥竟破門而入,從四麵八方撲向他們。他們奮力抵抗,可那又管什麽用?兩隻手無寸鐵的動物,怎麽對付得了幾百隻動物的突然襲擊?那些家夥抓住這兩個可憐的忠實的動物,用棍子狠打,嘴裏還罵著不堪入耳的髒話,把他們趕到風雨交加的冰冷的屋外。”


    聽到這裏,沒心肝的蟾蜍居然偷偷地噗嗤笑了出來,跟著又斂容正色,做出特別莊重嚴肅的樣子。


    “打那以後,那些野林動物就在蟾宮住了下來,”河鼠接著說,“他們為所欲為。白天賴床睡懶覺,一躺就是半天,整天隨時隨地吃早餐。聽說,那地方給糟踐得一塌糊塗,簡直看不得了!吃你的,喝你的,給你編派難聽的笑話,唱粗鄙下流的歌——呃,什麽監獄啦,縣官啦,警察啦,無聊透頂的罵人的歌,一點也不幽默。而且,他們還對買賣人和所有的人揚言,要在蟾宮永久住下去啦。”


    “他們敢!”蟾蜍說,站起來,抓住一根棍子,“我馬上就去教訓他們!”


    “沒有用。蟾蜍!”河鼠衝他後背喊道,“你給我回來,坐下;你隻會惹禍的。”


    可是蟾蜍已經走啦,喊也喊不回來。他快步向大路走去,棍子扛在肩上,忿忿地噴著口沫,嘴裏咕噥著,罵罵咧咧,徑直來到蟾宮大門前。突然,從柵欄後麵鑽出一隻腰身長長的黃色雪貂,手握一杆槍。


    “來者是何人?”雪貂厲聲問道。


    “廢話!”蟾蜍怒氣衝衝地說。“你竟敢對我出言不遜?快滾開,要不,我——”


    雪貂二話不說,把槍舉到肩頭。蟾蜍提防著臥倒在地上。砰!一顆子彈從他頭上呼嘯而過。


    蟾蜍嚇了一跳,蹦了起來。拔腿就跑,順著來路拚命奔逃。他聽見那雪貂的狂笑,跟著還有另一些可怕的尖笑聲。


    他垂頭喪氣地回來,把經過告訴了河鼠。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河鼠說。“那沒有用。他們設了崗哨,而且全都有武器。你必須等待。”


    不過,蟾蜍還是不甘心就此罷休。他把船駕了出來,向河上遊劃去。蟾宮的花園,就延伸到河邊。


    他劃到能夠看見老宅的地方,伏在槳上仔細觀察。一切都顯得非常寧靜,空無一人。他看到蟾宮的整個正麵,在夕照下發亮;沿著筆直的屋簷棲息著三三兩兩的鴿子;花園裏百花怒放;通向船塢的小河汊,橫跨河汊的小木橋,全都靜悄悄,不見人影,似乎在期待他的歸來。他想先進船塢試試。他小小翼翼地劃進小河汊,剛要從橋下鑽過去,隻聽得——轟隆!


    一塊大石頭從橋上落下來,砸穿了船底。船裏灌滿了水,沉了下去。蟾蜍在深水裏掙紮。他抬頭看,隻見兩隻白鼬從橋欄杆上探出身來,樂不可支地瞅著他,衝他嚷道:“下回該輪到你的腦袋了,癩蛤蟆!”氣忿的蟾蜍向岸邊遊去,兩隻白鼬哈哈大笑,笑得抱成一團,跟著又放聲大笑,笑得幾乎暈過去兩次——當然是一隻白鼬一次。


    蟾蜍沒精打采地走著回去,又一次把這令人失望的經曆告訴河鼠。


    “哼,我怎麽跟你說的?”河鼠十分氣惱地說。“現在,你瞧你!你是個什麽東西,幹的什麽好事!把我心愛的船給弄沒了,這就是你幹的!把我借給你的漂亮衣服給毀了!說實在的,蟾蜍你這個動物叫人傷透腦筋了——真不知道。誰還願意跟你做朋友!”


    蟾蜍立刻看到,他的所作所為是大錯特錯,愚蠢透頂了。他承認自己的過失和糊塗,為了弄丟河鼠的船,弄壞了他的衣服,他向河鼠深深道歉。他坦率的認錯態度,往往會軟化朋友們的批評。博得他們的諒解。他就用這種口氣對河鼠說:“鼠兄!我知道,我是個魯莽任性的家夥!請相信我,從今往後,我要變得謙卑順從,不經你善意的勸告和充分的讚同,我絕不采取任何行動!”


    性情溫和的河鼠已經心平氣和了,他說:“如果真能這樣,那我就勸你,現在已經晚了,你坐下來吃晚飯——再過一會兒,晚飯就擺上桌了——耐著性子。因為我認為,咱倆現在是無能為力,要等見到鼴鼠和獾以後再說。聽聽他們講最近的情況,商量一下,看他們對這件棘手事兒有什麽高招。”


    “噢,哦,是呀,那當然。鼴鼠和獾,”蟾蜍輕輕地說。“這兩位親愛的朋友,他們現在怎麽樣?我把他們全忘啦。”


    “虧你還問一聲!”河鼠責備他說。“在你開著豪華汽車滿世界兜風,騎著駿馬得意地奔馳,吃喝享用天下的美食時,那兩個可憐的忠實朋友卻不管天晴下雨,都露宿在野外,天天吃粗食,夜夜睡硬鋪,替你守著房子.巡邏地界,隨時隨地監視那些白鼬和黃鼠狼。絞盡腦汁籌劃怎樣替你奪回財產。這樣真誠忠實的朋友,你不配。真的,蟾蜍,你不配。總有一天,你會懊悔當初沒有珍惜他們 的友情,到那時,悔之晚矣!”


    “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牲,我知道,”蟾蜍抽泣著說,流下了傷心的眼淚。“我這就找他們去,在冰冷漆黑的夜裏出去找他們,分擔他們的疾苦,我要證明——等一等,沒錯,我聽到茶盤上碗碟的丁當聲!晚飯到底來了,烏啦!來呀,鼠兄!”


    河鼠記得,可憐的蟾蜍有好長時間吃監獄的飯食,所以需要多為他準備些飯菜。於是他跟著蟾蜍坐到餐桌旁,殷勤地勸他多吃,好補上前些時的虧損。


    他們剛吃完,坐到圈椅上,就聽見大門上重重的一聲敲擊。


    蟾蜍立時緊張起來,可是河鼠詭秘地衝他點點頭,徑直走到門口,打開門。進來的是獾先生。


    獾的那副模樣,看上去足足有幾夜沒有回家,得不到家中的小小舒適和方便。他鞋上滿是泥,衣著不整,毛發蓬亂。不過,即便在最體麵的時候,獾也不是個十分講究儀表的動物。他神態肅穆地走到蟾蜍跟前,伸出爪子和他握手,說道:“歡迎回家來,蟾蜍!瞧我都說些什麽?還說什麽家!這次回家可真夠慘的。不幸的蟾蜍!”說罷,他轉過身坐到餐桌旁,拉攏椅子,切了一大塊冷餡餅,吃起來。


    這樣一種極其嚴肅又吉凶未卜的歡迎方式,使蟾蜍感到忐忑不安。可是河鼠悄悄對他說:“沒關係、別在意;暫且什麽也別跟他說。他在缺食的時候、總是情緒低落、沒精打采的。過半個鍾頭,他就會換了一副模樣。”


    於是他們默不作聲地等著,不一會。又響起了一下較輕的敲門聲。河鼠衝蟾蜍點點頭,走去開門,迎進來鼴鼠。鼴鼠也是衣衫破舊,沒有洗刷,毛上還沾著些草屑。


    “啊哈!這不是小蟾兒嗎!”鼴鼠喜不自勝地喊道。“沒想到你居然回來了!”他圍著蟾蜍跳起舞來。“我們壓根兒想不到,你回來得這麽快!一定是逃出來的吧,你這聰明、機靈的蟾蜍!”


    河鼠忙拽了拽他的袖子,可是晚了。蟾蜍又挺胸鼓肚吹起牛來。


    “聰明?哪裏哪裏!”他說,“我其實並不聰明,我的朋友們都不認為我聰明。我隻不過是越獄,逃出了英國最堅固的監牢,如此而已!隻不過搭上一列火車,乘車逃之夭夭。如此而已!隻不過喬裝了一下。在鄉間轉遊,瞞過了所有的人。如此而已!不不!我不聰明。我是一頭蠢驢,是的!我給你講講我的一兩段小小曆險記,你自己來判斷好了!”


    “好吧,好吧,”鼴鼠說著,向餐桌走去,“我一邊吃,一邊聽你講好嗎?打早飯以後,一口東西都沒進肚啦!真夠嗆!真夠嗆!”他坐下來,隨意吃著冷牛肉和酸泡菜。


    蟾蜍兩腿叉開站在爐毯上,爪子伸進褲兜,掏出一把銀幣。“瞧這個!”他大聲說。賣弄著手裏的銀幣。“幾分鍾就搞到這麽多,不賴吧?鼴鼠,你猜我是怎麽搞到的?賣馬,就是這樣!”


    “講下去,蟾蜍。”鼴鼠說,他很感興趣。


    “蟾蜍,安靜些吧,求你!”河鼠說。“鼴鼠。別慫恿他講下去,他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既然現在蟾蜍回來了,請趕快告訴我們,目前情況如何。咱們該怎麽辦。”


    “情況嘛。簡直糟透了。”鼴鼠氣呼呼地說。“至於該怎麽辦,鬼曉得!獾和我沒日沒夜圍著那地方轉,情況始終一樣_到處都布了崗哨,槍口對準了我們,朝我們扔石頭;隨時隨地都有一隻動物在盯望。一看到我們,好家夥,你聽聽他們那個笑!那是最叫我惱火的了!”


    “情況的確很不妙,”河鼠深深地沉思著,“不過我認為,我現在已經明白,蟾蜍該幹什麽。我說,他應該——”


    “不,他不應該!”鼴鼠嘴裏塞得滿滿的,大聲喊道。“那絕對不行!你不明白。他該幹的是——”


    “哼,不管怎麽說,那個我不幹!”蟾蜍激動地喊道。“我才不聽你們這些人調遣呐!現在談論的是我的房子,該幹什麽,我自己清楚。我告訴你們,我要——”


    他們三個一齊扯開嗓門兒說話,吵鬧聲震耳欲聾。這當兒,隻聽得一個尖細的、幹巴巴的聲音說:“你們全都肅靜!”霎時間,房裏鴉雀無聲。


    說話的是獾。他剛吃完餡餅,在椅子上轉過身來,嚴厲地望著他們三個。看到他們都在注意聽,在等他發話時,他卻掉轉身去伸手取酪幹。這位穩重可靠的動物在夥伴們當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他們再也不吭聲,一直等他吃完酪幹。撣掉膝上的碎屑。蟾蜍一個勁扭來扭去,躁動不寧,河鼠牢牢地把他按住。


    獾吃完後,站起來,走到壁爐前,凝神思索。然後,他開腔了。


    “蟾蜍!”他聲色俱厲地說。“你這個調皮的小壞蛋!難道你不覺得害臊嗎?你想想,要是你的父親、我的那位老朋友今晚在這裏,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麽,他會怎麽說?”


    蟾蜍正翹腿倚在沙發上,聽到這話,側身掩麵,全身抖動,痛悔地抽泣起來。


    “算啦,算啦!”獾接著說,語氣稍為溫和些。“沒關係,別哭啦。既往不咎,從新開始吧,不過鼴鼠說的全是實情。白鼬們步步為營,而且他們是世上最精良的衛兵。正麵進攻是絕對辦不到的。咱們寡不敵眾。”


    “這麽說,一切都完啦,”蟾蜍哽咽著說,把頭埋在沙發靠墊裏,痛哭起來。“我要報名當兵去,永不再見我親愛的蟾宮了。”


    “好啦好啦,小蟾兒,打起精神來!”獾說。“要收複一個地方,除了大舉進攻,還有別的一些辦法。我活還沒說完呐。現在,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


    蟾蜍慢慢地坐起來,擦幹了眼淚。秘密對他總是有極大的吸引力,這是因為他從來保守不住任何秘密。每當他忠實地保證絕不泄密以後,他就把秘密告訴另一個動物。這種有罪的興奮感,是他最喜歡的。


    “有——一條——地下——通道,”獾一字一頓意味深長地說,“從離我們這裏不遠的河邊,一直通到蟾宮的中心。”


    “誰說的,獾,沒有的事!”蟾蜍頗為得意地說。“你是聽信了酒店裏那些人胡編亂謅的話。蟾宮的裏裏外外,每一寸地方,我都了如指掌。我敢向你保證,根本沒有什麽地下通道。”


    “我的年輕朋友,”獾非常嚴肅認真地說,“你的父親,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動物——比我所認識的其他動物都要高尚。他和我是至交,曾經把他不願讓你知道的許多事告訴過我。他發現了那條通道——當然,不是他挖的;那是早在他來這裏幾百年以前就存在的——他把它修整了,清掃了。因為他想,也許有朝一日,遇到危難時,能派上用場。他領我去看過。他對我說:“別讓我兒子知道,他倒是個好孩子,隻是太輕浮,不穩重,嘴巴把不住關。要是日後他真的遇到麻煩,而用得上通道時,再告訴他,但事先不要告訴他。”


    河鼠和鼴鼠盯著蟾蜍瞧,看他如何反應。蟾蜍起初有點惱意,可是很快就麵露喜色。他就是這麽一隻脾氣隨和的動物。


    “是啊,是啊,”他說。“也許我是有點多嘴多舌。我交遊這麽廣,朋友們老是圍著我轉.一塊兒開玩笑,說俏皮話,講幽默故事,我就免不了有時多說兩句。誰叫我天生有口才呢。人家說,我應該主持一個沙龍。先不說那個。講下去,獾。你的這條通道,對我們有什麽用?”


    “最近我查訪到一兩個情況。”獾接著說。“我叫水獺冒充掃煙囪的,扛著笤帚,到後門口去討活幹。他了解到。明天晚上。蟾宮裏要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給什麽人——大概是給那個黃鼠狼頭頭——做壽,所有的黃鼠狼都要聚集在宴會廳裏,吃喝玩樂窮開心。要鬧很長時間。刀劍、棍棒,任何一件武器都不會帶!”


    “可崗哨還會照樣布置呀?”河鼠提醒說。


    “對,”獾說,“這正是我想到的。黃鼠狼們完全信賴他們的那些精良的哨兵。所以,那條通道就派上用場了。那條極有用的地道,正好直通宴會廳隔壁的配膳室的地板底下!”


    “啊哈!配膳室地上有塊嘎吱吱響的地板!”蟾蜍說。“現在我全明白了!”


    “咱們可以偷偷爬進配膳室——”鼴鼠喊道。


    “帶上手槍、刀劍和棍棒——”河鼠嚷道。


    “——衝進去,直撲他們,”獾說。


    “——把他們痛打一通,痛打一通,痛打一通!”蟾蜍喜不自勝地大喊,在房間裏兜著圈兒跑。從一張椅子跳到另一張椅子。


    “那好,”獾說,又回到他一貫的幹巴巴的態度,“咱們的方案就這麽定了,你們再也無需爭吵了。現在夜已深,你們都睡覺去。明天上午咱們再作必要的安排。”


    蟾蜍自然也乖乖地跟著那兩個上床去了——他知道拒絕是沒用的——盡管他太興奮了,毫無睡意。不過,他度過了一個漫長的白天,經曆了成堆的事兒,床單被褥畢竟是非常親切舒適的東西。何況不久前,他還在陰冷潮濕的地牢石板地上的稻草堆裏睡過。所以,腦袋一沾枕頭。他就幸福地打起鼾來。自然,他做了許多許多夢;夢見他正需要道路時,道路都從身邊溜走了;夢見水渠在後麵追他,並且抓住了他;夢見他正在大擺宴席,一隻拖船駛進了宴會廳,船上滿載著他一周要洗的髒衣服;夢見他孤零零一人在秘密通道裏跋涉,那通道忽然扭曲了,轉過身來,搖晃著坐直了。不過,末末了,他到底還是平安勝利地回到了蟾宮,所有的朋友都圍在身邊。熱情洋溢地讚揚說,他的確是一隻聰明的蟾蜍。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很遲,下樓時,發現別人都吃過早飯了。鼴鼠自個兒溜了出去,沒說要上哪兒。獾坐在圈椅上看報,對晚上要發生的事,半點也不關心。河鼠呢,卻在屋裏來回奔忙,懷裏抱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在地上把它們分成四小堆,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興奮地說:“這把劍給河鼠,這把給鼴鼠,這把給蟾蜍,這把給獾!這支手槍給河鼠,這支給鼴鼠,這支給蟾蜍,這支給獾!”等等,等等,說得有板有眼,那四小堆就越長越高了。“你幹得好倒是好,河鼠,”獾從報紙上抬眼望著那隻忙碌的小動物;“我並不想責怪你。不過咱們這回是要繞開白鼬和他們的那些可惡的槍械。我斷定,咱們用不著什麽刀槍之類。咱們四個,一人一根棍子,隻要進了宴會廳,不消五分鍾,就能把他們全部清除幹淨。其實我一個人就能包下來,不過我不願剝奪你們幾個的樂子!”


    “保險點總沒壞處吧,”河鼠沉吟著說,他把一支槍筒在袖子上擦得鋥亮,順著槍管察看。


    蟾蜍吃完早飯,拾起一根粗棍,使勁掄著,痛打想象中的敵人。“叫他們搶我的房子!”他喊道,“我要學習他們,我要學習他們!”


    “別說‘學習他們’,蟾蜍,”河鼠大為震驚地說。“這不是地道的英語。”


    “你幹嗎老是挑蟾蜍的刺兒?”獾老大不高興地說。“他的英語又怎麽啦?我自己就那麽說。要是我認為沒問題,你也應該認為沒問題!”。


    “對不起,”河鼠謙恭地說。“我隻是覺得,應該說‘教訓’他們,而不是‘學習’他們”(蟾蜍和獾的英語用詞不當,把teach(教訓)說成了learn(學習)。——譯注 )


    “可我們並不要‘教訓’他們,”獾回答說。“我們就是要‘學習’他們——學習他們,學習他們!再說,我們正是要這樣去做呀!”


    “那好吧,就依你的,”河鼠說。他自己也給鬧糊塗了。他縮到一個角落裏,嘴裏反複嘟噥著“學習他們,教訓他們。教訓他們,學習他們!”直到獾喝令他住口才罷。


    不一會,鼴鼠翻著筋鬥衝進屋來。他顯然很是得意。“我幹得真痛快!”他說,“我把那些白鼬全惹惱了!”


    “鼴鼠,但願你剛才沒有魯莽行事!”河鼠擔心地問。


    “我也希望沒有,”鼴鼠充滿自信地說。“早上我去廚房。看看早點是不是熱著,等蟾蜍起來好吃。忽然看見爐灶前的毛巾架上,掛著蟾蜍昨天回來時穿的那件洗衣婦的衣裳,我動了個念頭。我把它穿上,又戴上帽子,披上大圍巾,大搖大擺一直走到蟾宮大門口。那些哨兵自然拿著槍在把守大門,吆喝‘來者何人?’還有那一套胡言亂語。‘先生們,早上好!’我恭恭敬敬地說,‘今兒個有衣服要洗嗎?’


    “他們瞪眼瞧我,又傲氣又拘板,說‘滾開,洗衣婆!我們在執勤,沒衣服要洗!’我說,‘那我改天再來吧?’哈,哈,哈!蟾蜍,你看,我多逗!”


    “你這個可憐的、輕浮的動物!”蟾蜍不屑地說。其實,他對鼴鼠剛才做的事嫉妒得要命。那正是他自己想幹的,可惜他事先沒想到,睡懶覺睡過頭了。


    “有幾個白鼬有點惱怒了,”鼴鼠接著說,“那個當班的警官衝我嚷道:‘馬上滾開,婆子,滾!我手下的人在值勤的時候不許聊天!’‘叫我滾?’我說,‘隻怕要不了多久,該滾的就不是我啦!’”


    “哎呀,鼴鼠,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河鼠驚慌地說。


    獾放下手裏的報紙。


    “我看到他們豎起耳朵,互相對看一眼,”鼴鼠接著說;“警官對他們說:‘甭搭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說些什麽。’


    “‘什麽!我不知道?’我說。‘好吧,我告訴你,我女兒是給獾先生洗衣服的,你說我知道不知道。而且你們很快也會知道的!就在今天晚上,一百個殺氣騰騰的獾,提著來複槍,要從馬場那邊進攻蟾宮。滿滿六船的河鼠,帶著手槍和棍棒,要從河上過來,在花園登陸;還有一隊精心挑選的蟾蜍,號稱敢死隊,自命‘不成功便成仁’,要襲擊果園,揚言要報仇雪恨,見什麽拿什麽。等他們把你們掃蕩一空,那時你們就沒什麽可洗的了,除非你們趁早撤出去!’說完我就跑開了。等到他們看不見我時,我就躲起來,然後沿著溝渠爬回來,隔著樹籬偷瞄了他們一眼。他們全都慌作一團,四散奔逃,互相碰撞摔倒,人人都發號施令,可沒一個人聽;那個警官,不停地把一批批的白鼬派到遠處,跟著又另派一批白鼬去把他們叫回來、我聽見他們亂吵吵說,‘都怪那些黃鼠狼,他們要在宴會廳裏快活,大吃大喝。又唱又跳,尋歡作樂,卻派我們在又冷又黑的屋外站崗放哨,臨了還得被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獾剁成肉醬!’”


    “哎呀,鼴鼠,你這個蠢驢!”蟾蜍嚷道。“你把一切全搞糟了!”


    “鼴鼠,”獾用他那幹巴巴的平靜的聲調說,“我看,你一個小指裏的才智,比別的動物整個肥胖身子裏的才智還要多。你幹得太好了,我對你寄予很大希望。好鼴鼠!聰明的鼴鼠!”


    蟾蜍嫉妒得簡直要瘋了,他尤其弄不通,鼴鼠這樣幹,怎麽反倒聰明;不過幸好,對獾的譏諷,他還來不及發作和暴露自已,午飯的鈴聲就響了。


    午飯簡單但實惠——鹹肉,大扁豆,外加通心粉布丁。吃完飯,獾安坐在一張圈椅上,說:“好啦,咱們今晚的工作步驟已經確定了,恐怕要很晚才能辦完;所以,趁現在還有時間,我要打個盹兒。”說罷,他用一塊手帕蓋住臉.不一會就鼾聲大作了。


    性急而勤快的河鼠,立即又幹起他的備戰工作,在他那四小堆武器之間來回跑動,一麵嘴裏咕噥著“這根皮帶給河鼠,這根給獾!”等等,等等。新的裝備不斷增加,像是沒有個完。鼴鼠呢,他挽著蟾蜍的臂,把他帶到屋外,推進一張藤椅,要他原原本本講自己的曆險過程。這正是蟾蜍求之不得的。鼴鼠很善於傾聽別人講話,他不打岔,也不作不友好的評論,於是蟾蜍就海闊天空地神聊起來。其實,他所講的,大部分屬於那種“要是我早想到而不是十分鍾以後才想到事情就會那樣發生”的性質。既然那都是最精彩最刺激的曆險故事,何不把它們和那些實際發生但不太夠味兒的經曆一樣,也看成是我們的真實經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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