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塚累累,描不勁儒林詭狀。怪何物、鑄人蒼昊,這般肮髒。嫫摹母翻嗔西子舞,天魔巧借菩提相。望氤氳、幻海是風濤,憑誰障。門和戶,爭依旁,山和鬥,成欺誑。便重刊夏鼎,難窺魍魎。我欲燃犀牛渚下,君看照膽秦宮上,數年來、掬淚灑穹蒼,空惆悵。


    調寄《滿江紅》


    列位看官,知道這首《滿江紅》是個什麽來曆呢?話說揚州城外,有個地方,叫做宜陵鎮。這宜陵鎮的東邊,有一座小小古廟,叫做斷雲庵,庵內住了一個不僧不俗的道人叫做冷眼道人。這冷眼道人,自從來到斷雲庵之後,約莫住了三十多年,年紀總在百歲以外,頭發禿得是半點俱無。不管什麽大風、大雪、大雷、大雨,便是天崩地塌下來從沒跨過山門一步。每逢本地一班施主到庵瞧他,或是帶些香火錢布施他,他隻笑嘻嘻的,坐在藤牀上,略略的點一點頭,彎一彎身子,略起右手,道一聲上坐。除了這上坐兩字以外,他便朦朦朧朧的迷著一雙老眼,顫巍巍的坐在上麵,片言不發。遠遠望去,好比一株枯樹。任憑你是什麽地方上的闊紳或是達官顯宦,打從這裏經過,他總是眼光一閃,登時閉了。為的這種原故,有些文人學士,替他加卜外號,叫做天囚道人。他卻藉此休息,落得個消閑自在,連什麽大千三千世界和那世界上古往今來的什麽朝代,都忘記得幹幹淨淨,你道快活不快活。古書上說得好: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偏偏靠著這庵不遠的地方,有個種園田的王老兒。


    這王老兒也不知道多少年紀,但見他滿臉上的皺紋,皺得像那三年陳老的福橘一樣。頭上飄著幾十根又枯又短的黃頭發,卻用紅頭繩編成一條小辮,掛在頸脖子後麵。偏他精神矍爍,每日清晨早起,便挑著些青菜蘿卜之類,經過庵前,說兩句不瘋不癲的呆話。到得鎮市上,做完了買賣,順手帶著一壺黃酒,掮著兩隻空籮,跨進山門,向道人討了一隻粗碗,一麵喝酒,一麵便把他肚皮裏熟讀的古書,什麽《西遊記》《封神榜》、《嶽飛傳》、《水滸傳》種種的故事,嘮嘮叨叨的指天畫地,講與這道人消遣。


    不料那日天氣新晴,正想和那道人攀幾句閑談,進門一看,那道人已不知去向。但見靠藤牀一帶的泥牆,淋淋漓漓的,寫著幾十行擘窠大字,就是這首《滿江紅》看來看去,雖然不十分明白,覺得都是牢騷滿腹,憤時嫉俗的話頭,不由得看了一遍,傷心一遍,放聲大哭。哭到沒可奈何時,掠開淚眼朝那《滿江紅》的下首一瞧,隻見一軸手卷,掛在那邊。打開看時,前麵原是道人的親筆畫,畫的一幅《霜林脫劍圖》,後麵便是道人,敘他自己一生的閱曆。原來這道人姓冷,名鏡微,表字碧虛,原籍浙江仁和人氏。自幼便生得眉清目秀,聰穎異常,省城裏沒一個不知道他是個神童的,準擬他功名上進。到了一十六歲,在他父親的書房玩耍,向那一隻破舊書箱的裏麵,揀出一部破舊的書來,叫做什麽《理學宗傳》,從頭至尾的讀了兩三遍,偏偏的記性太好,竟把全部記得個隻字不遺,竟如寒九天氣,吸下的冷水,點點滴滴,都黏在肺腑中間。從此以後,頭也直了,眼光也定了,手也僵了,說話時嘴也木了,走路時腳步兒也方了。他父親看得很為奇怪,怕他中了風魔,時常的用言語來開解他。無奈他隻一絲不亂,一心一意的要做程朱,把一個兩千幾百年偌大的道統,不管他幾何輕重,直擔到自己一人的身上。


    你想讀書人家的小孩子,腦氣筋本來是天生弄壞的,身子是萬萬不會結實的,哪裏經得起這一副重擔子,壓在肩膀呢!


    不上一月,竟弄成了一場大玻嚇得他父親手忙腳亂,把省城裏的名醫,都請教遍了。眼見得病勢日重一日,十分焦灼,忽想起一位老世伯來。這老世伯名叫唐金鑒,曾經掛牌多年,隻是本領有限,生意也不十分興旺。自古道,病急亂投醫,事到於今,也顧不得許多,便吩咐家丁,拿了自己的名片,送到仁和縣前的直街。隻見一塊又黑又黃的招牌,上麵寫的四個小字,分兩行標注的是“三世儒醫”,下麵寫的是“唐金鑒醫室”五個大字。那家丁便站住了腳一想,我們老爺真正胡塗了,為什麽請教起儒醫來呢?處館帶行醫,本來就打十八層的地獄。這位先生,既是三代的儒醫,三個十八層不是要打五十四層地獄麽?想著,便要踅回家去,回複主人。就在這時,斜地裏麵走出一個人來,身上著的一件竹布長衫,手裏拿著一柄方頭折扇,朝著家丁望了一下,問道:“你這人,敢是來請先生的麽?”


    那家丁接著他一問,信口答道:“正是呢。滿城裏麵到處是先生,不知哪裏有個好的呀?”那人道:“俺家祖太爺,讀的醫書足足堆滿了半間屋子,還不算是好的!除是到那東嶽廟裏把那華陀祖師抬出來才好呢。”那家丁聽他這話來得蹊蹺,既然主人家吩咐來請,定然有些道理,便跟著那人進了頭門,付了號金,在一旁坐下。等候了好半天,不見動彈,心下暴燥,站起身來,向那人問道:“俺家少爺的病勢很急,為何先生不趕快出門?”那人道:“你休著急,俺家祖太爺的功課,還沒做完呢。”家丁忙問做什麽功課,那人道:“俺家祖太爺,年紀七十多歲,讀了一世的書,不知是那上頭的講究功名兩字,就異常的蹭蹬。虧著前年裘大宗師,做了我們浙江的學台。這裘學台,是最愛惜老人家的,俺家祖太爺,報了個八十七歲的老童生,拄的是龍頭拐杖,進了龍門。裘學台從那點名桌上,一眼瞧見了,便恭恭敬敬的吩咐著兩個差人,扶進號去。發出案來,果然高高的中了個第十三名的秀才。俺家祖太爺,讀得四書五經最熟,時常的對我們講起,說人生世上,到了臨死的時節,不管什麽萬貫家財,金銀寶貝,沒一件是帶得去的。隻有這四書五經,是孔聖人親手動筆的文章,就是佛祖、如來爺爺和那道祖太上老君爺爺,都看得非常的鄭重,吩咐那轉輪殿下,生前讀得四書五經熟的,準他帶到來生。所以俺家祖太爺,每天五更裏醒了轉來,便把衣裳披起,點起純檀的貢香,背那四書五經。一共隻消八枝香,便可以背完了。現在已經點到第七枝,約莫已經背到《禮記》呢。你休要這般作急,停一會,我替你催他便了。”家丁皺眉道:“既然這樣,就把俺家老爺的名片,還了我罷。”那人聽到這話,半空裏打下一個霹靂似的。好幾天不曾有過生意,今天生意上門,怎好輕易放過!隻得央那家丁坐下,拿著名片,走到裏邊,見他祖太爺,兀自直呆呆的坐在案前,閉著眼睛,嘴皮兒不住的亂動。等了好一回,閃開兩眼,瞧見他的孫子進來,眉頭一皺,罵道:“你到這裏幹什麽?


    俺恰好背到《禮記》的末一篇,平空地和俺來打岔,把這一部書的書氣打斷了,還不快些走麽?”說著看他孫子,還呆著不走,嘴裏囁嚅著像要講什麽話,便喊一聲道:“來。”他孫子聽說喊得一聲來,曉得上書房的老規矩,臉色早嚇得個青黃不定。


    趕忙走到案前跪下了,雙手捧著一塊紅木板子,請他祖太爺發落。見他祖太爺怒氣衝天,接過板子來劈劈剝剝的,打了一個起碼數二十個手心。他孫子放膽開口,把個名片遞上,說是有人來請。哪知道一個請字,便把他祖太爺喜得眉飛色舞的跳下案來,吩咐他孫子,喊一輛官轎。喊了半晌,不見回來,把他祖太爺急得暴跳如雷。自己撐著拐杖,走上直街,到了轎行裏,見他孫子被一個轎夫扭住,喘籲籲的罵那轎夫一常那轎夫生怕他倚仗著閻王的勢頭,和他拚命,隻得忍氣吞聲,抬著轎子,跟到醫室門口,嘴裏咕嚕咕嚕的說“去年欠下的轎錢,還沒有算清,今天又要衝這個場麵,把人家的筋力給他賺銅錢。”正說著被唐金鑒聽見了,便飛來一個拐杖。幸虧那家丁擋住了,說好說歹的才踏上了轎,抬到冷府門首。


    唐金鑒下了轎,進了中廳,便喊著冷鏡微父親的名字道:“竹江老世侄,到哪裏去了外冷竹江聽是唐金鑒的口音,知他脾氣古怪,趕忙從病房出來,拂一拂衣裳,磕了兩個板頭。唐金鑒也板著一副老世伯的麵孔,並不還禮,隻用手略伸了一伸,便坐了上炕。問了些寒暄的閑話,用了茶點,引進病房。診了半點鍾的脈,沉吟了片刻,把自己的老光眼鏡,從臉上脫將下來,拿著長衫的右角,向眼鏡上揩抹了一番,又低著頭擦一擦眼皮,才把那眼鏡帶上。看了舌苔,說令郎的這病,本不十分打緊,隻怕是先前的醫生,看錯了門路。冷竹江道:“先前也曾請過些醫生,隻是藥不見效,所以才敢勞動世伯,世伯要看從前的藥方,請到書房細看便了。”唐金鑒點一點頭,進了書房。冷竹江忙把抽屜一開,拿上一寸多厚的藥方,送在唐金鑒的麵前。唐金鑒逐層的翻閱,隻管搖頭道:“老世侄,不是我要怪你。你們令尊和我是同窗兄弟,你是七代單傳,令郎有病,為何這樣的不小心,請那些全沒根底的郎中。倘然有個三長四短,你們這世代書香的門第,不是結果在老世侄的手裏麽?幸虧今日遇著老夫,也算是令尊大人冥冥中的感應了。那醫書上的道理,老世侄是沒有領略過來的,於今且引兩句經書來,給老世侄講講《大學》上麵有句道:『心廣體胖,』又說道:『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問,食而不知其味。』據著老夫看來,令郎並無外來的感冒,不過積想傷心,心經上有些受損罷了。”冷竹江聽他這話,似乎有理,便連聲諾諾,著家丁捧上書包。唐金鑒打開書包來一翻,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嚇得冷竹江麵色如土,摸不著什麽頭腦。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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