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夜已經來臨。


    白夜心裏還在想著況負天一定錯了。


    他絕沒有任何理由要殺這老人,就算有理由,他也絕不會出手。


    況負天說的一定是另外一個人,也許他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樣一個老人存在,更不知道華佗的秘方已留傳下來。


    白夜鬆了口氣,對自己這解釋很滿意。


    老人這時突然說話:“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比別人走運些,連老天爺都總是會特別照顧他。”


    他看著白夜:“你就是這種人,你複原得遠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白夜不能否認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的體力確實比別人強得多。


    有些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就是奇跡,卻隨時可以在他身上發現。


    老人起身說道:“隻要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完全複原。”


    白夜問道:“然後我就要替你去殺那個人?”


    “這是我用你的一條命換來的條件。”老人點了點頭,聲音中無限的落寞。


    “所以我一定要去?”


    “一定。”


    白夜苦笑,緩緩說道:“我殺過人,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我知道。”老人恢複當初淡淡的話語。


    白夜不解:“可是這個人我連他的麵都沒有見過。”


    老人卻是留給了白夜一個詭異的笑容。


    “你見過他的,我也會讓你再次見到他的。”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還是詭秘:“隻要見到他,你也非殺他不可。”


    “為什麽?”


    “因為他該死!”老人的笑容已消失,眼睛裏又露出悲傷和仇恨。


    白夜見老人這副樣子,不由得問道:“你真的這麽恨他?”


    老人點了點頭,“我恨他,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恨得厲害。”


    他握緊雙手,慢慢的接著道:“因為我這一生就是被他害了的,若不是因為他,一定會活得比現在快樂得多。”


    白夜沒有再問。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是幸運?


    還是不幸?


    他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我這一生,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曾經想要一劍蕩平世間不平事的青蓮劍仙,終是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個樣子了嗎?


    白夜歎息。


    窄小的船艙裏,窗戶卻開得很大,河上的月色明亮。


    老人看著窗外的月色,道:“今天已經是十三。”


    “十三?”白夜顯得驚訝,因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兩天。


    老人緩緩說道:“月圓的那天晚上,你就會看見他。”


    白夜問道:“他會到這裏來?”


    老人搖頭,“他不會來,可是你會去,你一定要去。”


    “到哪裏去?”


    老人順手往窗外一指,道:“就從這條路去。”


    輕舟泊岸,月光下果然有條已漸漸被秋草掩沒了的小徑。


    老人淡淡道:“你一直往前走,就會看見一片楓林,楓林外有家小小的酒店,你不妨到那裏住下來,好好的睡兩天。”


    “然後呢?”


    老人淡淡說道:“等到十五的那天晚上,圓月升起時,你從那酒店後門外一條小路走入楓林,就會看見我要你去殺的那個人。”


    白夜歎息道:“我怎麽認得出他就是那個人?”


    老人淡淡說道:“隻要你看見了他,就一定能認得出。”


    “為什麽?”


    “因為他也是在那裏等著殺我的人,你一定可以感覺到那股殺氣!”老人淡淡說道。


    白夜不能否認。


    殺氣雖然也看不見,摸不到的,可是像他這種人,卻一定能感覺得到。


    也隻有他這種人才能感覺得到。


    老人又說道:“他看見你時,也一定能感覺到你的殺氣,所以你就算不出手,他也一樣會殺你。”


    白夜苦笑,“看來我好像已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老人終於轉過頭,看著白夜,“你本來就沒有。”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他在那裏?”白夜不去看老人的眼睛,隻是看著天上月明星稀。


    老人緩緩道:“我們本就約好了在那裏相見的,他不死,我就要死在他手裏,這其間也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聲音低沉而奇怪,眼睛裏又露出了那種悲傷的表情。過了很久,他才接著道:“這就是我們的命運,誰也沒法子逃避。”


    白夜明白他的意思。


    對某些人來說,命運本就是殘酷的,可是這老人卻不像這種人。


    白夜不由得想,難道老人也有一段悲傷慘痛的回憶?


    他過去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現在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白夜想問,卻沒有問。


    他知道老人一定不會說出來的,他甚至連這老人的姓名都沒有問。


    姓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老人的確救了他的命。


    對他來說,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


    老人一直在凝視著他,忽然道:“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


    “現在你就要我走?”


    “現在我就要你走!”


    白夜歎息道:“為什麽?”


    老人冷冷說道:“因為我們的交易已經談成了。”


    “難道我們不能交個朋友?”白夜不由得這樣說。


    老人卻是冷漠的回答:“不能。”


    “為什麽?”


    老人也抬頭看天,“因為有種人天生就不能有朋友。”


    “你是這種人?”白夜問道。


    “不管我是不是這種人都一樣,因為你是這種人。”冷冷的聲音,湖麵上波光粼粼。


    白夜也明白他的意思。


    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老人慢慢的接著道:“沒有人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如果你一定想改變他,結果隻有更不幸。”


    他眼睛裏又閃出了那種火花的光芒:“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這是我從無數次慘痛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夜並不完全是漆黑的,而是一種接近漆黑的深藍色。


    白夜走過狹窄的跳板,走上潮濕的河岸,發現自己的腿還是很軟弱。


    這時老人的聲音傳來,“你也一定要記住,一定要好好的睡兩天。”


    他的語氣中仿佛真的充滿關切:“因為那個人絕不是容易對付的,你需要恢複體力。”


    這種真心的關切總是會令一個浪子心酸。


    白夜沒有回頭,卻忍不住問道:“我還需要什麽?”


    老人淡淡說道:“還需要一點運氣,和一把劍,一把很快的劍!”


    老人的輕舟已看不見了,恍若幾日種種,皆是夢中。


    暗藍色的流水,暗藍色的夜。


    而那輕舟之上,老人拿出一壺酒,這十幾年間,他從未喝過酒。


    今天,他想喝了…


    那便喝個大醉!


    也好試問,今夕是何年?


    ………………………………………


    白夜終於走上了這條已將被秋草掩沒的小徑,一直往前走。


    他心裏什麽都不再想,隻想快走到那楓林外的小酒店。


    隻想快看見圓月升起。


    在圓月下,楓林外等著他的,會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是不是能得到他需要的一點運氣?和那柄快劍?


    他沒有把握。


    縱然他就是天下無雙的青蓮劍仙,他也一樣沒有把握!


    他已隱隱感覺到那個人是誰了!


    隻有老虎,才能追查出另一隻老虎的蹤跡。


    也隻有老虎,才能感覺到另一隻老虎的存在。


    因為它們本是同一類的。


    除了它們自己外,這世上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能將它們吞噬!


    這世上也絕沒有任何另一類的野獸敢接近它們,連狡兔和狐狸都不敢。


    所以它們通常都很寂寞。


    “我這一生中有過多少朋友?多少女人?”白夜在問自己。


    他當然有過朋友,也有過女人。


    可是又有幾個朋友對他永遠忠心?又有幾個女人是真正屬於他的?


    他想起了林平之,想起了況負天,想起了樹子。


    他也想起了婷婷和陳寧,也還想起了那個對他說“我就是想活下去,有什麽錯”的那個人。


    是別人對不起他?


    還是他對不起別人?


    他不能再想。


    他的心痛得連嘴裏都流出了苦水。


    他又問自己:“我這一生中,又有過多少仇敵?”


    這一次他的答案就比較肯定了些。


    有人恨他,幾乎完全沒有別的原因,隻不過因為他是白夜。


    恨他的人可真不少,他從來都不在乎。


    也許他隻在乎一個人。


    這個人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一直希望能再見到這個人,這個人一定也希望見到他。


    他知道他們遲早總有一天會相見的。


    如果這世界上有了一個白夜,又有了一個黃泉,他們就遲早必定會相見。


    不再會是李二和黃泉的相見!


    他們相見的時候,總有一個人的血,會染紅另一個人的劍鋒。


    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現在這一天好像已將來臨了!


    楓林。楓葉紅如火。


    楓林外果然有家小小的客棧,附帶著賣酒。


    旅途上的人,通常都很寂寞,隻要旅人們的心裏有寂寞存在,客棧裏就一定賣酒,不管大大小小的客棧都一樣。


    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酒更容易打發寂寞?


    客棧的東主,是個遲鈍而臃腫的老人,卻有個年輕的妻子,大而無神的眼睛裏,總是帶著種說不出的迷茫和疲倦。


    黃昏前後,她總是會癡癡的坐在櫃台後,癡癡的看著外麵的道路,仿佛在企望著會有個騎白馬的王公貴族,來帶她脫離這種呆板乏味的生活。


    這種生活本不適於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卻偏偏有兩個活力充沛的年輕夥計。


    他們照顧這家客棧,就好像一個慈祥的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任勞任怨,盡心盡力,既不問付出了什麽代價,也不計較能得到什麽報酬。


    他們看到那年輕的老板娘時,眼睛裏立刻充滿了熱情。


    也許就是這種熱情,才使得他們留下來的。


    白夜很快就證實了這一點。


    他忽然發現她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裏,還深深藏著種說不出的誘惑。


    就在他進這家客棧的那天黃昏時,他就已經發現了。


    他當然還發現了一些別的事。


    黃昏時,她捧著四樣小菜和一鍋熱粥,親自送到白夜房裏去。


    平時她從來不做這種事,也不知為了什麽,今天居然特別破例。


    白夜看著她將飯菜一樣樣放到桌子上。


    雖然終年坐在櫃台後,她的腰肢還是很纖細,柔軟的衣裳,在她細腰以下的部分突然繃緊,使得她每個部分的曲線都凸起在白夜眼前,甚至連女人身上最神秘的那一部分都不例外。


    白夜好像背對著她的,他可以毫無顧忌的看到這一點。


    她是有心這樣的?還是無心?


    不管怎麽樣,白夜的心都已經開始跳了起來,跳得很快。


    他實在已經太久沒有接近過女人,尤其是這樣的女人。


    開始時他並沒有注意到,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太能相信。


    可是這個庸俗的、懶散的,看起來甚至還有點髒的女人,實在是個真正的女人,身上每一個部分都散發出一種原始的,足以誘人犯罪的熱力。


    他還記得她的丈夫曾經叫過她的名字。


    他叫她:“小青。”


    究竟是“小青”?還是“想親”?


    想到那遲鈍臃腫的老人,壓在她年輕的軀體上,不停的叫著她“想親”時的樣子,白夜竟忽然覺得心裏有點難受。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回過頭,正在用那雙大而迷茫的眼睛看著他。


    白夜已不是個小孩子,並沒有逃避她的目光。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通常都不會掩飾自己對一個女人的欲望。


    他隻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下次你到客人房裏去的時候,最好穿上件比較厚的衣裳。”


    她沒有笑,也沒有臉紅。


    她的目光往下移動,停留在他身上某一點已經起了變化的地方,忽然道:“你不是個好人。”


    白夜隻有苦笑:“我本來就不是。”


    小青道:“你根本不想要我去換件比較厚的衣裳,你隻想要我把這身衣裳也脫光。”


    她實在是個很粗俗的女人,可是她說的話卻又偏偏令人不能否認。


    小青又說道:“你心裏雖然這麽樣想,嘴裏卻不敢說出來,因為我是別人的老婆。”


    “難道你不是?”


    “我是不是別人的老婆都一樣。”


    白夜如遭雷擊:“一樣……?”


    小青直接了當的說道:“我本來就是為了要勾引你來的。”


    白夜怔住。


    “因為你不是好人,長得卻不錯,因為你看起來不像窮光蛋,我卻很需要賺點錢花,我隻會用這種法子賺錢,我不勾引你勾引準?”


    小青的聲音又落入白夜耳朵,他想笑,卻笑不出。


    他以前也曾聽過女人說這種話,卻未想到一個女人會用這種態度說這種話。


    她的態度嚴肅而認真,就像是一個誠實的商人,正在做一樣誠實的生意。


    “我的丈夫也知道這一點,這地方賺的錢,連他一個人都養不活,他隻有讓我用這種法子來賺錢,甚至連那兩個小夥計的工錢,都是我用這種法子付給他們的。”


    別的女人用這種態度說出這種話來,一定會讓人覺得很惡心。


    可是這個女人不同。


    因為她天生就是這麽樣一個女人,好像天生就應該做這種事的。


    這就好像豬肉,不管用什麽法子燉煮都是豬肉,都一樣可以讓肚子餓的人看了流口水。


    白夜終於笑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男人如果笑了,通常就表示這交易已成。


    小青忽然走過去,用溫熱豐滿的軀體頂住了他,腰肢輕輕扭動摩擦。


    可是白夜伸出手時,她卻又輕巧的躲開了。


    現在她隻不過讓他看看樣品而已:“今天晚上我再來,開著你的房門,吹滅你的燈。”


    夜。


    白夜吹滅了燈火。


    他身上仿佛還帶著她那種廉價脂粉的香氣,他心裏卻連一點犯罪的感覺都沒有。


    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對一件事的看法,本來就和普通人不一樣。


    何況,這本來就是種古老而誠實的交易,這個女人需要生活。


    他需要女人。


    大部分江湖人都認為在決戰的前夕,絕不能接近女色。


    女色總是能令人體力虧損。


    白夜的看法卻不一樣。


    他認為那絕不是虧損,而是調合。


    酒,本來是不能摻水的,可是陳年的女貞,卻一定要先摻點水,才能勾起酒香。


    他的情況也一樣。


    這一戰很可能已是他最後一戰。


    這一戰他遇見的對手,很可能就是他平生最強的一個。


    在決戰之前,他一定要讓自己完全鬆弛。


    隻有女人才能讓他完全鬆馳。


    他是白夜,同時也是青蓮劍仙!


    天下第一的青蓮劍仙是絕不能敗的!


    所以隻要是為了爭取勝利,別的事他都不能顧忌得太多。


    窗子也是關著的。


    窗紙厚而粗糙,連月光都照不進來。


    月已將圓了,屋子裏卻很黑暗,白夜一個人靜靜的躺在黑暗裏,他在等,他並沒有等多久。


    門開了,月光隨著照進來,一個穿著寬袍的苗條人影在月光中一閃,門立刻又被關起,人影也被黑暗吞沒。


    白夜沒有開口,她也沒有。


    夜很靜,她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發出來,仿佛是提著鞋,赤著腳走來的。


    但是白夜卻可以感覺到她已漸漸走近了床頭,感覺到那件寬袍正從她光滑的身軀上滑落。


    寬袍下麵一定什麽都沒有了。


    她不是那種會讓人增加麻煩的女人,她也不喜歡麻煩自己。


    她的身軀溫熱、柔軟、纖細卻又豐滿。


    他們還是沒有說話。


    言語在此時已是多餘的,他們用一種由來已久的,最古老的方式,彼此吞噬。


    她的熱情遠比他想像中強烈。


    他喜歡這種熱情,雖然他已經發現她並不是那個叫“小青”的女人!


    她是誰呢?她不是那個女人,但她卻確實是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誰呢?


    床鋪總是會發出些惱人的聲音,他們就轉移地板上去了。


    他得到的遠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遠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靜止時,他又輕輕的歎了口氣。“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來,聲音裏帶著種奇特的譏誚之意,也不知是對他,還是對她自己。


    “是我。”


    她說:“我知道你本來一定連做夢都想不到會是我的。”


    月已將圓。


    她推了床邊的小窗,漆黑的頭發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來,她就像是個初解風情的小女孩,寧靜羞澀。


    她當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個女人,每當你緊張的時候,你都會這樣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要我。”


    她輕輕歎息:“除了我之外,什麽樣的女人都不會拒絕,可是你一定會拒絕我。”


    “所以你才會這麽樣做!”白夜說道。


    “隻有用這種法子,我才能讓你要我。”


    “你為了什麽?”


    “為了我還是喜歡你。”


    她回過頭,直視著白夜,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溫柔。


    她說的是真話,他也相信。


    他們之間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沒有說謊的必要。


    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她愛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為她就是陳寧。


    但她卻不再是春日裏的梔子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溫穀中的罌粟。


    冬日中的玫瑰,倔強、有毒,而且多刺!


    蜂針一樣的刺。


    白夜淡淡說道:“你看得出我很緊張?”


    無聲的地板,又冷又硬。


    陳寧看著白夜,淡淡說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緊張,怎麽會看上那個眼睛像死魚一樣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可是我想不到你為什麽會如此緊張。”


    白夜啞笑,眼前這個女子還會有想不到的事?


    陳寧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我已經想到了,隻不過不願意相信而已。”


    “哦?”


    陳寧直視著白夜,“我一向很了解你,隻有害怕才會讓你緊張。”


    “我怕什麽?”


    “你怕敗在別人的劍下。”陳寧的聲音裏帶著譏誚:“因為所謂的青蓮劍仙是永遠不能敗的!”


    雖然墊著被褥,地上還是又冷又硬。


    她移動了一下坐的姿勢,將身子的重量放在白夜的腿上,然後才接著道:“可是這世上能威脅到你的人並不多,也許隻有一個。”


    “誰?”白夜雙手向後,撐在地板上,緩緩說道。


    “黃泉!”


    “你怎麽知道這次就是他?”白夜漫不經心的說道。


    “我當然知道,就因為你是白夜,他是黃泉,你們兩個人就遲早總有相見的一天,遲早總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的劍下。”


    黃泉漆黑,白夜明亮!


    陳寧歎了口氣:“這就是你們的命運,誰都沒法子改變的,連我都沒法子改變。”


    “你?”白夜笑了。


    “我本來很想要你死在我手裏,想不到還是有個人救了你。”陳寧別過頭,冷冷說道。


    白夜立馬拉住陳寧的臂膀,冷冷問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


    陳寧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這麽樣一個人,我早就殺了他。”


    她又歎了口氣:“現在我雖然知道了,卻已太遲了。”


    白夜還在拉著陳寧,力道稍微鬆了一些,語氣淡淡說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他是誰?”


    陳寧白了那個男人一眼,顯然剛才白夜用疼了她。


    不過陳寧還是開口說道:“他叫蘇子,他有十三把刀,因此他也叫蘇十三,不過他的刀卻是救命的刀。”


    “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白夜已經鬆開了手。


    “因為黃泉要殺他,隻要黃泉活著,他就不敢露麵。”陳寧淡淡說道。


    白夜忽然長長吐出口氣,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很重的擔:“現在我總算放心了。”


    “放什麽心?”陳寧轉過頭,看著白夜,眼神中盡是柔情。


    白夜故意裝作沒有看到陳寧的眼神,淡淡說道:“我一直在懷疑他就是黃泉,他救我,隻因為要跟我一較高下。”


    一個救了自己的人,怎麽可能還會讓他死在自己的劍下?


    陳寧明白,不過她還是柔聲說道:“你擔心的若是這一點,那麽你現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輕撫著他胸膛:“我知道黃泉絕不是你的敵手,你一定可以殺了他的。”


    白夜看著她,忍不住問:“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要讓我放心?”


    陳寧搖了搖頭,柔聲說道:“我到這裏來,隻因為我還是喜歡你。”


    她的聲音裏真情流露:“有時候我雖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別人想碰一碰你,我都會生氣,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裏。”


    她說的也是真話。


    她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尋找幸福,每個人都有權尋找幸福,隻不過她的法子卻用錯了。


    白夜歎了口氣,輕輕推開她的手,相逢何必曾相識?


    也許他們都錯了,可是他不願再想下去,他忽然覺得很疲倦,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別有一番滋味,在了白夜心頭。


    陳寧輕輕把手放在他的腿上:“你在想什麽?”


    “我隻想找個地方好好的睡一覺去。”白夜疲倦的說道。


    “你不睡在這裏?”


    陳寧的眼睛裏早就已經進了沙礫,她的聲音顫抖。


    白夜卻是看著她,好似沒有看到她紅了的眼圈。他冷冷說道:“有你在旁邊,我睡不著!”


    至於是為什麽,想必陳寧也清楚。


    白夜不想死在陳寧手裏,至少現在還不想。


    陳寧本來也絕不會留他的。


    她當然很了解他的脾氣,他要走的時候,無論誰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斷也要走,如果你砍斷他的腿,他爬也爬著走。


    可是今天她卻拉住了他,哀求說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這裏。”


    她又解釋:“就算我以前曾經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並不想。”


    白夜笑了:“難道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陳寧搖頭,說道:“今天的日子並不特別好,卻有個特別的人來了。”


    “誰?”白夜靜靜的看著她。


    看著她慢慢的坐起來,將烏雲般的長發盤在頭上。


    看著她做完這些以後,聽著她輕輕的說道:“其實,我們…我們真的有個兒子…”


    白夜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力。


    她說的這個兒子,當然不會是陳安。


    其實在這段日子裏,白夜已經學會要怎麽才能忘記一些不該想的事。


    比如,幻想他們真的有個孩子。


    可是這些事越是想忘記,卻越是不能忘記。


    如今,聽到陳寧這樣說道,他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孩子…他也來了?”


    陳寧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是我帶他來的。”


    白夜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現在他的人呢?”


    陳寧看著他,淡淡說道:“他並不知道你在這裏,你也絕不會找到他的。”


    她忽然輕輕歎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麽用?難道你一個大才子會想不到他可能會恨你,恨你從來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從來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這麽多年,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


    她盯著白夜:“難道現在你已經有勇氣去見他,去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白夜放鬆了她的手。


    而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陳寧重新拉起了他的手,一如當年他拉著她。


    一日看盡了風雪廟,樹與花。


    過了很久,陳寧才緩緩說道:“如果你能擊敗黃泉,我就會帶他來見你,而你可以告訴他,你就是他的父親。”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個男孩子如果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不但他一定會痛苦終生,他的母親也一樣痛苦。”


    白夜抬起頭,看著陳寧:“所以你也一直都沒有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陳寧承認:“我沒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現在我年紀已經漸漸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數都已經得到,現在我隻想能夠有個兒子,像他那樣的兒子。”


    “難道你已經決心將所有的事全都告訴他?”白夜的手負在陳寧的手上。


    陳寧點了點頭,延續著白夜的話題:“我甚至還會告訴他,你並沒有錯,錯的是我。”


    白夜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問:“既然,你已經下了決心,為什麽又要等到我擊敗黃泉之後才告訴他?”


    陳寧眼神柔和的看著白夜,看著自己的愛的人。


    白夜這個問題,她很清楚,他也很清楚。


    根本不需要其中一個人去回答。


    因為白夜若不勝,那結局就隻有死。


    白夜也回過神來,他並不能否認這一點心知肚明。


    隻有戰死的青蓮劍仙,沒有戰敗的白夜!


    陳寧柔和說道:“你若死在黃泉劍下,我又何必讓他知道自己有這麽樣一個父親?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煩惱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著道:“我又何必再讓他去送死?”


    “送死?”白夜抬頭頭詢問。


    陳寧點了點頭,“他若知道自己的父親是死在黃泉劍下的,當然要去複仇,他又怎能會是黃泉的敵手?不是去送死是什麽?”


    白夜沉默。


    他不能不承認她說的話有道理,他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去送死。


    陳寧又笑了笑,柔聲道:“可是我相信你當然不會敗的,你自己也應該很有把握。”


    白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道:“這一次我沒有。”


    陳寧仿佛很驚訝:“難道連你都破不了他的碧落劍法?”


    “九式的碧落劍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劍。”白夜淡淡說道,言語間皆是無奈。


    陳寧驚訝道:“哪裏還有第十劍?”


    白夜淡淡說道:“有。”


    陳寧是何等聰明人,她立馬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的九式碧落劍法,還有第十種變化?”


    “不錯。”白夜點頭,淡淡說著。


    萬千劍式歸一,才是劍法精髓。


    陳寧想著就算黃泉悟到了歸一,那白夜也還有機會,她相信這個男人。


    所以她直接說道:“就算真的有,隻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白夜搖了搖頭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也一定知道了。”


    一個劍客,對自己的劍法一旦了解的多了,就一定會有那種想返璞歸真,化劍歸一的想法。


    白夜相信,黃泉早就已經知道,早就已經開始了歸一!


    “可是我相信這第十劍,也未必能勝你。”


    陳寧看著白夜,輕撫著他的臉龐,她對他好像永遠都充滿信心。


    白夜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回答:“不錯,他也未必能勝我。”


    陳寧將頭枕在他的胸膛,高興的說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破他那一劍的方法。”


    白夜卻沒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一道如同閃電一般的一劍。


    即使黃泉的第十劍,的確是無堅不摧,無懈可擊的,可是在那一劍之下,立刻就變了,變得很可笑。


    這是那天他對林平之說的話,他並沒有吹噓,也沒有誇大。


    或許一個人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是會想起他這一生中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所有的歡樂和痛苦。


    但白夜是個例外,他想到的不是這些。


    他在臨死前的那一瞬間,還在想著黃泉的第十劍。


    他的這一生都已經為劍而犧牲,臨死前又怎麽會去想別的事?


    就在那一瞬間,他心裏好像忽然有道閃電擊過!


    好像也就在那一瞬間,白夜好像抓住了什麽,那是一把劍,一道靈光!


    好像詩人一般,在他們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時,心裏也一定有這一道閃電擊過。


    閃電來過的地方,或是良辰美景,或是奇山峻嶺,或是生死之間!


    因此這種靈光並不是僥幸得來,你一定要先將畢生的心血全都奉獻出來,心裏才會有這一道閃電般的靈光出現!


    唯有無限接近,才能頓悟…


    看到白夜臉上的神色,陳寧顯得很愉快:“我想你現在就已有了破他這十劍的方法。”


    她抬起頭看著他,微笑道:“你用不著瞞我,你瞞不過我的。”


    白夜點了點頭,緩緩說道:“你猜的不錯,我可以破他這一劍,隻可惜……”


    隻可惜什麽呢?隻可惜初見廬山,並非真麵目。


    白夜忽然歎了一口氣:“可惜這一劍還不是他劍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嚴肅而沉重,陳寧也不禁動容:“這一劍還不是?”


    “絕不是。”


    陳寧聽言,陷入了沉思,如果這第十劍都還不是碧落劍法中真正的精粹,那真正是精粹會是什麽呢?


    不過很快,陳寧的臉色就變得蒼白,她想通了,既然都有了第十劍,又豈會沒有第十一劍?


    須知所有劍式,歸一之後,就是是合而再立!更上一層樓!


    她不由得顫聲說道:“是第十一劍!”


    白夜點了點頭,緩緩說道:“黃泉的碧落劍法精深微妙,絕對還應該有第十一種變化,那就像是……像是……”


    “像是什麽?”陳寧詢問。


    “就像是一株花。”白夜的眼睛裏發著光,因為他終於已經想出了恰當的比喻來。


    他很快的接著說道:“前麵的九劍,隻不過是花的根而已,負責接引。第十劍,也隻不過是些枝葉,負責過渡…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一種變化時,鮮花才會開放,他的第十一劍,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綠葉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長,可是花朵不開放,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如果非要簡單的說,黃泉的碧落劍,更像是接引之劍。


    以黃泉為始,以碧落為門,九式接你別凡塵,十劍送你入陰冥,十一劍功成圓滿。


    彼岸花開!


    想通這一點,白夜激動的說道:“好一個碧落劍法!好一個黃泉!所以若沒有第十一劍,這套劍法根本就全無價值。”


    那如果黃泉有了第十一劍又會如何?


    白夜不由得站起來,任由身上的被褥滑落。


    他清冷的聲音,落入這星辰之間,落入這夜裏寧靜之中。


    “如果黃泉有了這第十一劍,到那時非但我不是他的對手,天下也絕沒有任何人會是他的對手。”


    再清冷的聲音,也掩飾不了其中的激動。


    “那時你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陳寧不由得有些擔心。


    白夜緩緩轉過頭,眼中出現了光,陳寧不由得看癡了。


    那是當年不可一世的青蓮劍仙眼裏才會有的星辰大海!


    當年的青蓮劍仙,敢叫九天之雲下垂,敢叫四海之水皆立!


    即使現在他身不曾著半縷,在人眼中也是一個天上仙。


    這位天上仙,陳寧心裏的白月光,口吐仙言:


    “隻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樣的劍法出現,我縱然死在他的劍下,死亦無憾!”


    死而無憾!何其壯哉!


    他的臉已經因興奮而發光。


    即使是仙,也是劍仙!


    隻有劍,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隻要劍還能夠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變得毫不重要。


    陳寧了解他,卻永遠無法了解這一點。


    她也並不想了解。要了解這種事,實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現在隻關心一件事:“現在黃泉是不是已經創出了這一劍?”


    白夜沒有回答。


    這問題沒有人能回答,也沒有人知道。


    子非魚,白夜也非黃泉。


    唯有,天,知道。


    ……………………………………


    夜已漸深,月已將圓。


    雖然是不同的地方,卻是同樣的明月,雖然是不同的人,有時也會有同樣的心情。


    月下有河水流動,河上有一葉扁舟,扁舟所係之處,是一桃林。


    “摘取桃花換酒錢。”


    此時舟頭有一爐火、一壺茶、一個寂寞的人。


    老態且滄桑。


    扁舟邊有一剛堆落起來不久的土堆,立著一塊牌子。


    “蘇墓。”


    而扁舟上的人手裏有一根木棍、一把刀。


    四尺長的木棍、七寸長的刀。


    這個人正在用這把刀,慢慢的削著這根木棍。


    河水波光粼粼,他也慢慢的削著,是那樣的一絲不苟,他是究竟想把這根木棍削成什麽?


    會不會是是想削成一柄劍?


    或許隻有這個人自己知道。


    刀鋒極快,他手裏的刀極穩定。


    無論誰都看不出像這麽樣一個看起來已經很老態的人,會有這麽樣一雙穩定的手。


    木棍漸漸被削成形了,果然是劍的形狀。


    四尺長的木棍,被削成了一柄三尺七寸長的劍,有劍鍔,也有劍鋒。


    這個老態的人輕撫著劍鋒,爐火閃動在他臉上,他臉上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誰也看不出那是興奮?是悲傷?還是感慨?


    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你就會看出他隻不過是在懷念。


    懷念以往那一段充滿了歡樂興奮,也充滿了痛苦悲傷的歲月。


    他握住劍柄,慢慢的站起來。


    劍尖垂落著,他佝僂的身子,卻突然挺直。


    他已經完全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是一柄被裝在破舊皮鞘中的利劍,忽然被拔了出來,閃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樣。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好像也發出了光。


    這種光芒使得他忽然變得有了生氣,使他看來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一個人怎麽會因為手裏有了柄木劍就完全改變?


    這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閃閃發光的人?


    河水流動,輕舟雖係卻也搖動不堪,在水上漂蕩。


    他的人卻像是釘子般釘在船頭上,凝視著手裏的劍鋒,輕飄飄一劍刺了出去。


    劍是用桃木削成的,暗淡而笨拙。


    可是這一劍刺出,這柄劍卻仿佛變了,變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


    他已經將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這柄木劍裏。


    一劍輕飄飄刺出,本來毫無變化。


    可是變化忽然間就來了,來得就像是流水那麽自然。


    這柄劍在他手裏,就像魯班手裏的斧,王羲之手中的筆,不但有了生命,也有了靈氣。


    他輕描淡寫,揮塵如意,一瞬間就已刺出了九劍。


    劍法本是輕靈流動的,就像是河水一樣,可是這九劍刺出後,河水上卻仿佛忽然有了殺氣,天地間裏仿佛有了殺氣。


    第九劍刺出,所有的變化都似已窮盡,又像是流水已到盡頭。


    他的劍勢也慢了,很慢。雖然慢,卻還是在變,忽然一劍揮出,不著邊際,不成章法。


    但是這一劍卻像是吳道子畫龍點的睛,雖然空,卻是所有轉變的那個點!


    萬化歸一落一處!


    然後他就刺出了他的第十劍。


    河上的劍氣和殺氣都很重,宛如滿天烏雲密布。


    這一劍刺出,忽然間就將滿天烏雲都撥開了,現出了陽光。


    並不是那種溫暖和煦的陽光,而是流金鑠石的烈日,其紅如血的夕陽。


    這一劍刺出,所有的變化才真的已經到了窮盡,本已到了盡頭的流水,現在就像是已經完全枯竭。


    他的力也已經將竭了。


    可是就在這時候,劍尖忽然又起了奇異的震動。


    劍尖本來是斜斜指向爐火的,震動一起,爐火忽然熄滅!


    劍鋒雖然在震動,本來在動的,卻忽然全都靜止。


    絕對靜止!


    就連一直在小河邊上不停搖蕩的輕舟,也已完全靜止。


    就連船下的流水,都仿佛也已停頓。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這種情況,隻有一個字。


    一個很簡單的字——死!


    沒有變化,沒有生機!


    這一劍帶來的,隻有死!


    隻有“死”,才是所有一切的終結,才是真正的終結!


    流水幹枯,變化窮盡,生命終結,萬物滅亡!


    輪回彼岸,一花盛開!


    這才是“碧落劍法”真正的精粹!


    這才是真正可以讓人入黃泉路的一劍!


    這一劍赫然已經是第十一劍!


    “啪”的一聲,木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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