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日落人息,但範掌櫃的心此刻卻不曾平息。


    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怔了半天,直到他確定虎已經遠離此地,才慢慢的站起來,歎息著喃喃自語:


    “小二啊小二,你究竟是什人?你替自己找來的麻煩還不夠?為什要替別人找來這多麻煩呢?”


    廚房後有個破舊的小木屋,木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


    這就是啞巴廚子的家,雖然肮髒簡陋,對他們說來,卻已無異於天堂。


    他們勞苦工作了一天後,隻有這裏可以讓他們安安靜靜的躺下來,做他們想做的事。


    就在這張床上,他們度過了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時光。


    她的丈夫雖然粗魯醜陋,他的妻子瘦小乾枯,但是他們卻能盡量使對方歡愉。


    因為他們都知道隻有這才是自己真正擁有。


    他們能有什麽,就盡量享受什麽,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在這亂世之中,簡簡單單的幸福,就很好…


    現在他們夫婦就並肩坐在他們的床上,一雙手還在桌上緊緊相握。


    李二看著他們,啞巴的妻子說道:“這不是好酒,但卻是真的酒!雖然這段時間裏你從不喝酒,但是啞巴知道你喜歡喝酒!”


    李二沒有開口。


    他的咽喉彷佛巳被堵塞,他知道他們過的日子多辛勤刻苦,為了這兩瓶酒,他們很可能就要犧牲一件冬天的棉衣。


    他感激他們對他的好意,可是今天他不能喝酒,


    滴酒都不能沾唇。


    他了解自己,隻要一開始喝,就可能永無休止,直喝到爛醉為止。


    今天他若醉了,就一定會死在大老板手裏,必死無疑。


    啞巴已經皺起了眉,他的妻子立刻道:“你為什麽不喝?我們的酒雖然不好,至少總不是偷來的。”


    她的人看來像是個錐子。


    李二並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丈夫一樣,有一顆充滿了溫暖和同樣同情的心。


    他也知道對他們這樣的人,有些事是永遠都無法解釋的。所以他隻有喝。


    他永遠無法拒絕別人的好意。


    看見他乾了一杯,啞巴就笑了,立刻又滿滿的替他倒了一杯,心裏雖然有許多話要說,喉嚨裏卻隻能發出一兩聲短促而嘶啞的聲音。


    幸好他還有個久共患難的妻子,能了解他的心意;“啞巴想告訴你,你肯喝他的酒,就表示你看得起他,把他當做好朋友,好兄弟!”


    李二抬頭,他看得出啞巴眼睛裏充滿了對友情的渴望。


    這杯酒他怎能不喝?


    啞巴自己也喝了一杯,滿足的歎了口氣,對他來說,喝酒已是件非常奢侈難得的事,就正如友情一樣。


    他喜歡喝酒,卻很少有酒喝,他喜歡朋友,卻從來沒有人將他當做朋友。


    現在這兩樣他都有了,對人生他已別無所求,隻有滿足和感激。


    感激生命賜給他的一切。


    看見他的樣子,李二的喉頭彷佛又被堵塞,隻有再用酒才能衝下去,許多杯酒。


    就在這時,範掌櫃忽然闖了進來,吃驚的看李二。手裏的空杯:“你居然在喝酒?”


    不過他意識到李二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轉而又說:“你都多少天沒來了,我得扣你薪水了…”


    李二起身,抱拳說道:“不多,也就一點…別扣我薪水,範疇掌櫃。”


    聽到這話,範掌櫃吃了一驚,因為範疇這名字,是他來到這白帝城開酒樓之前的名字。


    能說出他的名字,證明李二已經知道他的身份,想到這,範掌櫃幽幽的看著李二,歎息說道:“你自己應該知道今天不該喝酒的,為什還要喝!”


    “因為啞巴是我朋友!”


    範掌櫃聽言,搖了搖頭說道:“朋友?朋友能值多少錢一斤?難道比自己的命還珍貴?”


    李二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任何人都應該看得出,他將友情看得遠比生命更珍貴。


    ━━生命本就是一片空白,本就要許許多多有價值的事去充實它,其中若是缺少了友情,剩下的還有多少?


    人的一生就好像一幅畫,友情畫一點,愛情親情畫一點,就變成了一幅最美的夕陽西下。


    夜雨染成天水碧。有些人不需要姿態,也能成就一場驚鴻。


    他人的驚鴻,李二也有過…


    範掌櫃自己也是喝酒的人,他了解一個酒鬼在戒酒多日後再開始喝的情況。


    在和大老板,墨蘭那樣的人決戰之前,這種情況就足以令人毀滅。


    他忽然伸出手,抓起了桌上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下去。


    劣酒通常都是烈酒,她眼睛裏立刻有了醉意,瞪著李二厲聲說道:“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個人來找過我!”


    李二滿不在乎的說道:“墨蘭?”


    聽到這裏,範掌櫃徹底震驚了,李二居然知道虎的名字?!


    範掌櫃隻得試探性的問道:“那你知道墨蘭是個什麽樣的人嗎?”


    李二搖了搖頭,想了想說道:“我記得他應該是個很厲害的人才對!”


    範掌櫃冷笑道:“不但厲害,而且遠比你想像中還厲害得多!”


    “哦!”李二還是滿不在乎的說…


    看到李二這幅樣子,範掌櫃又說道:“他不但算準了你一定在這裏,而且還猜出了你是誰!”


    這回李二倒不是滿不在乎了,而是略顯驚訝的問道:“我是誰?”


    範掌櫃盯著他,一字一句的說:“你是個本來已經應該死了卻又沒死的人!”


    李二神色不變,淡淡道:“那我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呢?我覺得我是活著的…”


    範掌櫃說道:“他也不相信你已死了,可是我相信!”


    他大聲在叫:“我相信他一定可以讓你再死一次!”


    李二重重的說道:“既然我已應該是個死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範掌櫃叫不出來了。


    對這樣一個人,她實在連一點法子都沒有,隻有歎氣:“其實墨蘭自己也承認,如果你真的就是那個人,他也不是你的對手,可是你卻偏偏要自己毀自己,偏偏要喝酒!”


    說著說著,他的火氣又上來了,重重的將酒瓶摔在地上:“喝的又是這種可以叫人把老命都喝掉的燒刀子。”


    李二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隻冷冷的說了兩個字:“出去!”


    範掌櫃這回氣笑了,他跳了起來大聲說道:“你知道我是這裏的什麽人!你卻叫我出去?!”


    李二冷聲說道:“我不管你是這裏什人,我隻知道這是朋友的家,不管誰在我朋友家裏大吵大鬧,我都要請他出去。”


    “你知不知道這個家是誰給他的!”


    李二慢慢的站起來,麵對著她:“我知道我要你出去,你就得出去!”


    範掌櫃吃驚的看著他,一步步往後退。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發現那個說什麽就是什麽的小二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說不出的冷醋無情。


    他說出來的話,也變成了命令,無論誰都不敢抗拒的命令。


    因為現在無論誰都已應該看得出,如果違抗了他的命令,就立刻會後悔的。


    一個人絕不會變得這快的,隻有久已習慣於發號施令的人,才會有這種懾人的威嚴。


    直退到門外,範掌櫃才敢說出心裏想說的話:“你一定就是那個人,一定是!”


    隻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不是!”


    範掌櫃轉過身,就看見墨蘭,看見一隻老虎!


    他的臉看來就像是風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堅定。


    範掌櫃卻已因恐懼而扭曲發抖:“你…你說他變成了個酒鬼?白癡?”繼而他有自我否定道:“不,不,不!他不是,不是酒鬼!”


    墨蘭幽幽的看著李二說道:“不管什麽人,決戰之前還敢喝酒的,都一定是個酒鬼!”


    範掌櫃說道:“可是我知道江湖中有不少酒俠,一定要喝醉了才有本事!”


    墨蘭冷笑,轉頭看著範掌櫃,笑道:“那些酒俠的故事,隻能去騙騙孩子!”


    範掌櫃又說道:“可是我每次喝過酒之後,就會覺得膽子變大了。”


    墨蘭慢慢的說,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隻說:“真正的好漢,用不著酒來壯膽。”


    因為當決定去做的時候,膽子已經就很大了,比天還大,這時候為什麽要喝酒壯膽呢?


    範掌櫃卻不信:“我喝酒之後,力氣也會變得大些。”


    墨蘭這次沒有看範掌櫃,而是伸出自己的手,看著手上的傷疤,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高手相爭,鬥的不是力。”


    範掌櫃並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當然也明白這道理。


    他根本是在故意跟墨蘭鬼扯,好分散他的注意力,造成李二的機會。


    不管是想逃走,還是想出手,現在他都已經幫李二造成了機會。


    可是李二卻連動也沒有動。


    墨蘭接著道:“酒卻可以令人的反應遲鈍,判斷錯誤,高手相爭,隻要有一點疏忽錯誤,就必敗無疑。”


    這些話他已經不是對範掌櫃說的,他的一隻銳眼盯在李身上,一字字接著道:“高手相爭,隻要有一招敗筆,就必死無救!”


    李二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隻淡淡的問了句:“你是高手!”


    墨蘭沒有否認,淡淡說道:“既然我已知道你是誰,你也應該知道我是誰!”


    李二卻是搖了搖頭,說道:“我隻知道你是請我吃過碗牛肉麵的人,隻可惜你並沒有掏錢,付賬的還是我。”他淡淡的接著道:“我雖然不是什麽高手,卻也不是吃白食的人!”


    墨蘭盯著他,全身每一個骨節忽然全都爆竹響起,一連串響個不停,緊接著範掌櫃隻感覺到一陣陣氣機圍繞於虎周身


    這正是外功中登峰造極的不壞金剛!


    能練成這種功夫的,天下隻有兩個人。


    縱橫北疆,生平從末遇見過敵手的嘯天虎!


    雄踞蜀地數十載的大漢後主劉邦!不過劉邦的霸業已成,足跡已很少再入江湖。


    嘯天虎的行蹤本來就極詭秘,近年來更連消息都沒有了。


    多年前,有人說他已死在一位極有名的劍客手下,有人說他已和這位劍客同歸於盡。


    傳言中的這位劍客,據說就是天下無敵的黃泉。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是,嘯天虎已加入了江湖中一個極秘密的組織,成為這個組織中的的一員。


    據說他們的組織遠比昔年的逍遙閣還嚴密,勢力也更龐大。


    骨節響過,墨蘭魁偉的身材彷佛又變得高大了些,突然吐氣開聲,大喝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


    李二歎了口氣,道:“我隻有一點不知道!”


    “哪一點?”


    李二說道:“你本該已死在黃泉劍下的,又怎會到了這種地方來做別人的奴才走狗!”


    墨蘭盯著他,忽然也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果然是你,我果然沒有看錯。”


    李二點了點頭,說道:“你有把握?”


    墨蘭說道:“放眼天下,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敢對嘯天虎和黃泉如此無禮!)


    “你那大老板也不敢?”


    墨蘭不回答,又道:“近幾年來,我時時刻刻都想與你決一死戰,可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也是你,因為我從無把握能勝你!”


    “你根本全無機會!”


    墨蘭搖了搖頭,語氣冰冷的說道:“可是今天我的機會已來了,最近你的酒喝得太多,功練得太少。”


    李二不能否認。


    墨蘭長呼一口氣,雙手背後,盯著李二說道:“就算我今日死在你的劍下,我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隻不過,”他的銳眼中突然露出殺機:“隻不過今日你我這一戰,無論是誰膀誰負,誰死誰活,都絕不容第三者將我們的秘密泄漏出去。”


    李二的臉色變了。


    墨蘭已經霍然轉身,一拳擊出,範掌櫃立刻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已經不能再販賣那可消愁的酒,也絕不會再泄漏任何人的秘密。


    李二的臉色慘白,卻沒有出手攔阻。


    墨蘭吐出囗氣,新力又生,道:“屋子裏的兩個人,真是你的朋友!”


    李二點頭說道:“是!”


    墨蘭說道:”我不想殺你的朋友,可是這兩人卻非死不可!


    “為什麽?”


    墨蘭冷冷說道:“這世上能擊敗嘯天虎的有幾個!”


    “不多!”


    墨蘭說道:“你若勝了,想必也不願別人將這一戰的結果泄漏出去。”


    李二不能否認。


    隻要沒有別人泄漏他們的秘密,他若勝了,擊敗的隻不過是大老板手下的一個奴才而已,他若敗了,死的也隻不過是個上酒的小二!


    李二活著又如何,死了又何妨?


    他人尚且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又怎見眼中螻蟻生死所為?


    墨蘭說道:“我們的死活都無妨,我們的秘密,卻是絕不能透漏的。”


    李二閉著嘴,臉色更蒼白。


    墨蘭看著他,說道:“那你為何還不自己動手?”


    李二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能去,他們是我的朋友。”


    墨蘭盯著他,忽然狂笑:“想當年你一劍縱橫,無敵於天下,又有誰的性命你看在眼裏,為了求勝,有什事你是做不出的?”


    “想當年,你為了你心中的天下無不平之事揮劍,如今你再看看,這天下的不平可曾少了半分?”


    “想當年,逍遙閣的少閣主為了你,慘死風雷台,可曾見你回去過祭拜一下這個你的至交好友?我沒記錯,當年你還為他寫過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子任送我情的詩吧。可是呢?”


    “現在的你,當真會下不去手?我不信!”


    他仰麵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說過,要做天下無敵的劍客,就一定要無情,現在呢?現在你已經變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無敵的劍客,這一戰你必死無疑!”


    一劍光寒十四州的劍,一人揮劍斬天下大不平的人!


    今天要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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