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十九回 曆下亭龍驪珠品泉 紅雨軒魯夫人論藥</b>


    且說驪珠小姐一病懨懨三個月,合家大小還不知她的病源。


    被魯薇園看出了是憂思成病,務必要散心才很好。龍中丞愛女情切,說不得要稍越禮教,叫家人們備了一隻遊船,泊在大明湖邊,叫二姨太太率領了三四兩個姨太太,與及素琴、錦瑟兩個大丫頭,陪了小姐到湖上去遊玩。又撥了一名粗使仆婦、兩名家人在船頭伺候。時值八月新涼時節,那船上敞了兩麵船窗,放下鮫綃簾子,陳設了小巧玲瓏的紫檀小桌椅。一群人簇擁著驪珠小姐,轎馬紛紛,來到湖邊。


    上了船,船戶便要開船,忽然岸上來了一個人,頭帶大帽,家人打扮,手中拿著手版,跳上船來說道:“敝上是奉了營務處魯大人之命,在這裏伺候小姐的,特差家人過來稟安。”家人接了手版,交給仆婦送到艙裏去,然後自己在外艙垂手照樣回了話。驪珠看那手版時,寫的是某營某哨弁盡先拔補守備某某等字樣。不覺一笑道:“我們出來,怎好驚動他們?說擋駕不敢當罷。”仆婦仍舊把手版傳了出去,家人拿去還了來人,說過擋駕。來人又道:“敝上帶了一哨人,分坐了四號船,靠在這左近護衛。“說著又指給那家人看道:“那東邊的兩號,這西邊的兩號,都是的。”說畢辭去。


    忽又一個老媽走上船來,手裏提了一個食盒,徑到艙裏,替驪珠磕頭請安,又向姨太太們請過安,然後在懷中取出一張片子,遞給驪珠道:“敝上給小姐請安,井送上兒樣粗點粗果,請小姐點饑解渴。”驪珠看是魯薇園的銜片,欠欠身道:“承你們大人賞,我不敢當。”老媽道:“敝上專豫備了一號火食船在這裏,船上有燕窩粥、鮮蓮湯、鮮芡實湯,小姐要吃粥飯,那邊一切都預備在那裏,小姐要時,隻要管家們叫一聲就送到。”


    驪珠道:“那麽更不敢當了。我們不過出來閑逛一會兒,怎麽你們大人這麽費心起來?回去千萬替我道謝。”老媽道:“這是便當的事情,小姐倒是太客氣了!”說時在食盒內取出四盤點心:一樣是牛奶酪酥白糊糕,一樣是鬆子棗泥茯苓糕,還有兩樣是西洋式的餅。又在食盒下層取出四盤水果:一樣是切薄的本湖鮮蓮藕,一樣是剝淨的本湖鮮蓮子,一樣是上海帶來的金山蘋果,一樣是牛奶白葡萄。又說道:“敝上說小姐的病不要忌嘴,吃了甚麽可口就吃點,隻要吃開了胃口,病自好的。”驪珠道:“貴上大人實在太費心了,你回去代我說,等我好了,親自到公館裏去叩謝。”老媽道:“這個敝上不敢當。”


    驪珠叫賞了他四吊大錢,老媽方叩謝去了。


    這邊便叫開船,蕩到煙波深處。薇園備的火食船,緊隨在後麵。那四號兵船,或先或後,相去總在十丈之外。遊船在糊上蕩了一轉,在曆下亭前泊定。二姨太太說說笑笑的,說得驪珠肯到亭上去遊玩。那兵船上早已派了四名兵丁,先到亭上去驅散遊人,方是一群姬妾簇擁了儷珠小姐到亭上來。果然湖光山色,令人賞心悅目。驪珠道:“果然真山水有趣。我們衙門裏的花園也算好的了,怎及得這個敞亮?”二姨太太道:“這個自然。可惜我們不能常常到這裏逛。今天是靠了小姐的福,才得開些眼界。”驪珠笑道:“那裏是靠我的福,靠我的病罷了。”三姨太太道:“但願小姐逛了這一回,把病都送到湖裏去了,精神複舊,我們就可以常常來逛了。”四婉太太道:“小姐病好了,老爺又要甚麽‘內言不出’起來,那裏還有得出來逛?”三婉太太道:“癡丫頭,隻要小姐肯撒個謊,說是三五天必要逛一遍湖,不然就要生病的,管保你老爺一定相信。”


    一句話說的驪珠笑了。


    正說笑間,薇園的老媽早又送上一個食盒,在盒裏一樣樣端出來,卻是滾得透爛的燕窩粥,還有四盤精細小菜。二姨太太代說過謝謝,便請驪珠吃粥。驪珠早被湖光山色一洗胸中鬱悶,覺得精神陡發,便吃了一小碗粥,覺得還香。吃過粥後,又到亭外去看趵突泉(趵讀如泡)。這趵突泉就在大明湖當中,說大明湖的湖水就是趵突泉水也可以,說趵突泉水就是湖水也可以。不過那趵突泉是在湖心湧起,終年終日湧個不住,猶如鍋裏燒的開水一般。驪珠憑欄望了半晌說道:“濟南名泉七十二,趵突為最。我們既然來到此地,豈可不品泉?”二姨太太聽說,便叫人放個瓜皮小艇,到泉湧處提了一桶來。驪珠親自洗淨一個茶碗,舀了一碗要喝。二姨太太連忙止住道:“喝不得,小姐要喝,燒開了再喝。”驪珠道:“燒開了,就沒了真味了。”說罷,喝了一口。二姨太太著急道:“小姐千金貴體,好的時候還不叫吃生冷東西;這帶病的身子怎麽喝起涼水來?


    叫老爺知道了不怨小姐,卻怨我們伺候得不好。”驪珠笑道:“喝一口水卻遭了姨娘的一大篇話。你不知道,我喝下去覺得清沁心脾,耳目都清爽了,隻怕比吃藥還好呢!”三姨太太道:“我不信這趵突泉有這麽的好處,等我也喝一口看。”說罷,舀了一碗咕都咕都的一口氣喝了下去。舐舐嘴,看著驪珠道:“怎麽我喝不出它的好處?”驪珠看見,笑個不了道:“大凡品泉、品茶,都要喝小小的一口,慢慢的嚐了滋味,才輕輕的咽下去。誰叫你這樣的牛飲來?”二姨太太道:“惟其牛飲,所以才和牛嚼牡丹一般,不懂得味道。”說得驪珠又笑了。


    此時二姨娘早叫人在船上煎起藥來,一麵說道:“小姐說的這麽好,我也嚐嚐看。”於是一群人你一碗,我一婉,都舀來喝。驪珠笑道:“此刻不是牛嚼壯丹,卻是渴驥奔泉了。”


    三姨太太道:“我就依了小姐,喝到嘴裏,細細嚐它,到底還是淡水,有甚滋味?真是不懂!”四姨太太道:“是些微有點甜甜兒的,比別的水不同,咽下去那股清涼,也是很好過的。”


    三姨大太道:“不信你們的嘴辨得出滋味,我偏辨不出來。”


    說著,又舀了一碗,喝了一口,咂嘴舐舌,閉著眼睛,不住的搖頭。惹得驪珠笑個不祝二姨太太道:“算了罷,不要喝的破了肚子,白天鬧髒了褲子,晚上鬧贓了床鋪。”說罷,叫人把一桶泉水傾入湖裏。三姨太太道:“我到底喝不出個味道來。”四姨太太道:“天生這種東西,本來是叫文人雅士品評的,你這種粗人如何懂得?”三姨太太用手羞著臉道:“小姐文雅罷了,你也配文雅呢!算是嚐出甚麽一點甜甜兒來。”驪珠道:“不關甚麽文雅粗俗,其實是粗心細心之別。”二姨太太道:“也有點心理在裏麵,向來仰慕這趵突泉,以為是了不得的,忽然得嚐著了一口,自然覺得是好的。”驪珠點頭道:“這也是有的。”


    眾人又說笑了一會便仍到船上去,在各處蕩了一回。驪珠吃過了藥,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去。上岸後仍舊一行轎馬,回衙。薇園派來的兵排了隊,護送到衙門,方才散去。


    驪珠自從逛過一次大明湖之後,精神略覺清爽,仍舊每日請薇園診脈。薇園又勸搬到花園裏去祝好了幾天,又複困倦起來,慢慢的依舊水米不沾牙,並且厭聞人聲。問他甚麽難過,他卻又說不出來。急得薇園沒法,隻得告知龍中丞,請他多延幾位醫生商量。龍中丞急的沒法,打電報到上海請了一位名醫來,診了幾次脈,都說是思慮過度,憂鬱成玻龍中丞聽了,無非又是拿姨太太們出氣。


    薇園暗暗思量:這一位小姐,父親看得如掌珠一般,合家人自然奉如祖宗的了,更有甚麽不如意事,竟致憂鬱成病?此中一定有甚蹺蹊。這句話又不便向龍中丞說,因定了主意,打發自己太太到衙門裏去問病,覷便對龍夫人說知。魯太太奉了丈夫之命,坐了轎子,到撫院內宅裏去。他們同鄉世好,向有來往的,龍夫人聽說魯太太來了,便迎接進去款待,自有一番寒暄。魯太太問起小姐的病,龍夫人歎道:“不要說起,這小妮兒累得人也夠了!你們魯大人說他是憂鬱成病,就是上海請來的醫生也這麽說,這個我就真不懂了。我們雖不是甚麽上等人家,然而比中等人家總比得上了。父親疼得她就如掌上明珠一股,要甚麽是甚麽,姨娘丫頭們那一個敢給她氣受?她還有甚不如意的事,何至於憂鬱呢?她父親為了她,天天晚上念《金剛經》,念《觀音經》,求她病好。昨天又電匯了五百兩銀子到上海,助陝西賑捐,也是求她快點好的。做父母的心總算盡了,她還是那樣。”魯太太道:“便是小姐實在生得好不過,又聰明,又賢德,我們見了,也不由自主的愛上心來;何況自己人,那個還給她氣受呢!這兩天病情怎樣了?不知可吃飯?薇園也在那裏心焦,所以要妾親來看看小姐,不知臥房在那裏?”龍夫人道:“天天勞魯大人的駕來診病,此刻又勞動魯太太看她,真不敢當了。”魯太太道:“我們都是一家,還有甚客氣?”於是龍夫人領了魯太太同到花園裏去。除了二姨太太在花園照應小姐外,三四兩姨太太也跟了去。


    原來驪珠此時住在花園裏一座綠雲紅雨軒中。這綠雲紅雨軒,共是三間,當中一間,兩麵開門,一麵向南,一麵向北,當中擺一架十景櫥,隔成兩麵,叫做鴛鴦廳。廳外種了數十本芭蕉,十多樹桃花、紅梅之類,所以題做綠雲紅雨。家人們又省稱做紅雨軒。東西兩間,向日不過隨意陳沒,此時收拾了東首一問做驪珠繡房,兩首一間給陪伴丫頭們居祝且說龍夫人領得魯太太到了,二姨太太連忙迎出來。龍夫人先在中廳讓坐獻茶,魯太太略坐一坐,就到裏間去看驪珠。丫頭打起簾於,龍夫人陪著進去。魯太太舉目看時,隻見驪珠擁了一床蛋青色熟羅秋被,背靠著一個平金紅緞大靠枕,斜欹著身子,靠在床上。麵色青中帶黃,十分消瘦。看見魯太太進來,便勉強撐持著坐正了,欠欠身道:“又勞魯伯母的駕了!恕我不能起來行禮。”魯太太忙道:“小姐請仍舊躺下,我是順路來看看的。


    近來這幾天覺得好點罷?我聽薇園說,脈象總是如此。小姐,你自己要保重點,勉強也吃口粥飯,就容易好了。”驪珠道:“我也知道,可奈咽不下去。”二姨大太接口道:“方才盛了碗燕窩粥,隻喝了一口兒湯,就不要吃了。我們這位小姐,不要說是有病,就是沒病,餓也要餓壞了。”魯太太道:“快不要如此,總要吃點東西,這病才容易好呢!”又和龍夫人談論了幾句,要了一向的藥方來一一看過。


    原來魯太太也精通醫理的。看過方子之後,便走到床前,伸手把驪珠的脈診了一會,再把各藥方看了一遍,向二姨太太問道:“隻怕還有點喘呢!”二姨太太道:“這兩天天快亮時,是有點喘的。”魯太太問龍夫人道:“這上海醫生開的方,不知可曾吃過?”龍夫人道:“吃過兩服了,也不過如此。”魯太太道:“據妾的愚見,不吃也罷了。就病論病,這個病要好,第一先要把心事丟開,是不藥自愈的。若論用藥,此時是疏肝散鬱理氣為主。這江南醫生,每每不問甚麽病,總用上了石斛、蒺藜兩樣,最容易引病入陰分。”龍夫人道:“入陰分便怎樣呢?”魯太太道:“這個不好說了。聽說小姐月事也停住了,倘位病入陰分,怕的是成癆。”龍夫人道:“這還了得!明天快不要他看了!”魯太太道:“也不知他們是甚麽用意?宗的是那一家?就算他們江蘇人隻知道有個葉天士、費伯雄,《葉天士全書》也不說如此用藥,費伯雄雖然沒有多著述,就看他那部《醫醇勝義》所訂的方,也不是如此。這真是近來江蘇時醫的新法了。”說罷,又談了一會,方才出來。龍夫人仍讓到上房去款待。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論藥一節,願閱者勿作小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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