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一回 唐三藏西遊考宗教 豬八戒海上改洋裝</b>


    卻說唐僧自從取了佛經,成了正果以後,過了一千三百餘年。一日,忽又奉到如來佛的佛旨,宣他前去。他便依旨前往,到了如來佛前。如來佛便對他說道:“聖僧,你自西方取經回來以後,經文得傳東土,厥功非小。至今星移物換,東土的教日就衰微,能解經文的人甚少。在那西牛賀洲,又有了一種新教,流行頗廣。我要叫你再往下界一行,依著你前次取經的樣子,從東勝神洲起,一路到那西牛賀洲,考察那新教流行的緣故。去時,仍須帶著你三個徒弟。”


    唐僧奉命,辭了如來佛,即時叫了孫悟空等三人來,對他們說明了佛意。孫行者便跳了起來,叫道:“師父,好也!老孫悶死在這裏,久不往下界去了,不知下界的情形。現在怎地讓老孫再走一遭看。”說聲未了,早翻起一個筋鬥,投向下界去了。


    且說孫行者,一個筋鬥翻往下界,到地時,恰在那上海四馬路老巡捕房的門首。抬頭一看,隻見又高又大一所四五層樓的房屋,看他四圍又沒有牆,又沒有柱,又沒有桷,又沒有簷。看他房屋又不似房屋,四方上下,都用紅色的磚砌著,中間開著一個空兒,宛如城門圈一般,看看又不是城頭。那空兒前麵,立著一個又高又黑的大漢,頜下生著無數的黑髯。心中納罕道:“這是個什麽所在?這又不是南天門,為什麽王靈官替他守著門在這裏?”又尋思道:“莫不是又被那如來佛作弄了我麽?老孫且莫管他,照著以前在他掌中的時候,做了一個記號在這裏。”想罷,便走近那空兒處,沿著壁,對著那守門大漢,蹺起了一個腳,便不裝尊,撒了一泡尿。那守門大漢見他撒尿,便上前來一把拖住,喝道:“你做什麽?”孫行者要待逃時,早已不及,便說道:“我撒尿於你屁事。難道你們這裏尿都不撒的麽?”那大漢聽了他說,也不回答,一隻手拖了他的衣服,隻顧向裏走。孫行者一想:“這事來得奇怪,老孫倒要跟他去看看。”到了裏麵,隻見裏麵又走了兩個人出來。孫行者一看,見一個人身高麵白,口上簇了兩撮的須,好像貓須似的,頭發金黃,眼睛碧綠。孫行者想道:“老孫以前也算走遍了天下了,卻還不曾看見這樣的人。”又看那一個時,卻是身材短小,麵黃睛黑,和唐土的人不相差異,隻是有些礙眼,卻又想不出什麽緣故來。


    正在一人尋思,早已到了一間房屋的門首。門內便又走出兩個人來,和以前出去的兩人相仿。隻見拖他的大漢上前,對著兩人不知說了幾句什麽話。那黃色的便問他道:“你知道這裏租界的章程不知道?怎麽好在馬路上撒尿?”孫行者一想,道:“奇了,奇了!怎麽撒尿都有章程?”便答道:“老孫初到這裏,卻沒有知道。”那黃色的人道:“你不知道,便罰你。”孫行者道:“罰我什麽?”那黃色的人道:“這裏是有定規的,撒一泡尿,罰錢兩角。”孫行者一想:“這倒不怕。老孫前次取經的時候,還帶得兩個唐時的貞觀通寶在身上,隻是那銅錢是圓圓的,那裏生得角呢?”便一手伸入懷內,取了一個貞觀通寶出來,一折,分做兩片,再折了一折,分做四分之一,給了兩片於他,道:“這就是兩角了。”那黃色的人大怒道:“你這個猴兒樣的人,怎麽來戲弄我?”伸起腳來便踢。孫行者急忙避過,問道:“老孫又沒有得罪你,怎麽你這般動怒?”那黃色的人道:“我說兩角是銀的,不是這銅的。誰要你這銅片兒來?”孫行者一聽道:“知道了,知道了。”忙從身上拔了兩根毫毛,丟入口內嚼碎吐出,變成了兩塊銀子,授於那黃色的人。道:“這個可是了?”那黃色的人更怒道:“你這個毛臉人很可惡。你不願罰錢也罷了,卻來戲弄我做甚?我便送你到裏邊去。”說罷,便又恨恨地踢了行者兩腳。孫行者便告罪道:“你說的話老孫實在不明白,怎麽又是錢,又是銀的,又怎麽有角?老孫初來這裏,沒有看過,請你給個樣子與我看,老孫便知道了。”那黃臉的人見他半癡不顛,也將他沒法,隻得從衣袋內取了一個銀角子出來給他看,道:“這就叫做銀角子,你可知道了?”孫行者一看,便連聲叫道:“知道,知道。”便又拔了兩根毛,變了角子,給了那黃色的人。那黃色的人便吩咐道:“去罷。”孫行者便一人走了出來。自己又尋思道:“這地方的章程真真奇怪。路上又不見有坑廁,又不許人在路旁撒尿,難道往來的人都沒有尿的嗎?倘然撒一泡尿,要納兩角錢,這兩角錢雖不知他多少,既然是銀子做的,看來總值得一二百個銅錢。撒一次要如許,每人一日最少也要撒兩三次,那不就要五六百文麽?那是比吃飯的費用還大哩。”


    低著頭正走著想,想到吃飯,忽然抬起頭來,見對麵樓上懸著一方招牌,上麵寫著“時報館”三字,歡喜道:“老孫久不吃下界的東西了,這不是個酒館麽?且進去吃他一頓再說。”孫行者一腳踏進了時報館的門口,頓時吃了一驚。耳內隻聽得連聲作響,好似農家打米一般。左右一看,櫃台上又不見有酒菜食物,隻見一片片點菜的菜單,又長又大,幾個人正忙著在那裏折。四處找那灶頭,又不看見。隻見裏麵玻璃窗裏,擺著一個極大的鐵灶。那鐵灶的兩邊,宛如蝴蝶一般,左右分飛。旁邊擺著一個極大的蒸籠。孫行者道:“妙呀,妙呀,這鐵灶上動的,想來是新式的風箱了。你看風箱有這般大,難怪那蒸籠放的這樣高了。”


    孫行者一個人正在東張西望,櫃上的人看見了,怪他生得醜陋,又見他形跡可疑,便問他道:“你來這裏做什麽?”孫行者道:“老孫來吃東西。”櫃上的人大笑道:“這裏又不是酒館子,你來吃什麽東西?”孫行者道:“你們招牌上明明寫著‘館’字,怎麽又說不是館子呢?莫要來欺騙老孫。”櫃上的人道:“你看差了。我們這裏是報館,並不是酒館。”孫行者道:“你們好糊塗,老孫不懂什麽叫做報館。”櫃上的人道:“報館是賣報紙的。”孫行者道:“老孫也不懂什麽叫做報紙。”櫃上的人便將手內折的東西給他看,道:“這就是報紙。”孫行者道:“怪道老孫想,菜單那裏有這般大。”因又問道:“那個鐵灶是做什麽用的?”櫃上的人一看,咄了一聲道:“那裏是鐵灶,那是印這報紙的機器。”孫行者道:“還有那個大蒸籠呢?”櫃上的人便對他說道:“那是帶機器的引擎。”孫行者聽了,愈加不懂。便著急道:“這裏到底有東西吃沒有?什麽包子饅頭,老孫都不管。”櫃上的人便對他說道:“你要吃東西,到隔壁去好了。”孫行者一聽隔壁便有東西吃,急忙謝了一聲,走出門來。忽然看見門外路旁停著無數的大糞箕。糞箕的柄都放在地上,下邊都裝著兩個輪盤。孫行者一想:“怪不得這裏道路這般清潔,原來用這樣大的糞箕打掃過的。”正看著想,忽見東邊一個人,拖了一個糞箕跑來了。糞箕裏端坐著一個人。孫行者一看,不覺大笑。叫道:“好笑,好笑!怎麽這裏的人坐在糞箕裏的?想來嫌他生得齷齪,載去不要的。”旁邊的人聽他自言自語,不覺也好笑起來。因對他說道:“這是東洋車,不是糞箕。”


    孫行者剛要問他什麽叫做東洋車,忽然聽得“丁”的一聲,回頭看時,連忙拔了腳便追,口中亂嚷亂叫道:“三太子!三太子!你也到了下界來了麽?怎麽踏著風火輪,跑的這樣快!”隨叫隨追。看看那哪叱太子,隻顧向前,全然不理。追了一陣,見追不著,立住了腳,要想再看別樣。隻聽後邊又是“丁”的一聲,連忙回頭,隻見那哪叱太子又從後邊來了。孫行者連忙轉身叫道:“且慢,且慢!老孫有句話和你講。”說時遲那時快,早已到了麵前。細細一看,“啊呀”道:“怎麽老孫和你幾時不見,你這孩子便生了胡子了?老孫還記得,你從周朝到了唐朝,依舊是個孩子。怎麽這幾時,便老了好些?”要待問他,那風火輪早又如飛過。去剛看他過去,忽然前麵又來了一個。孫行者失驚道:“不好了,不好了!老孫的拔毛法,也被那孩子學了去了,不然,那風火輪那會這樣多呢?”


    孫行者正在胡思亂想,忽見前麵又有一人,踏了風火輪前來。他便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觀音菩薩怎麽也改了裝,借了風火輪下凡了?你看他戴著翠羽寶冠,拖著羽衣仙裳,比前更覺好看了。”說聲未了,隻見橫街上忽然撞出一個粗人,猛然向前一跑,剛剛撞在那風火輪上,將那輪上的觀音菩薩撞倒在地。那旁邊的人齊聲道:“腳踏車倒了,腳踏車倒了!”孫行者不懂,尋思道:“這明明是個風火輪,怎麽叫他腳踏車?難道他也學時髦,取了個別號不成?”那粗人見撞倒了人,闖了禍,轉身要逃。隻見站在街中的紅頭大漢,和那高房門口同樣的一個人走了過來,一把拖住,將他踢了兩腳。那人還要強,又將他敲了兩拳。孫行者十分憤恨道:“那大漢好沒理,別人撞倒了車,撞倒的人倒不響,關他甚事,要他這樣多事。”一邊想,一邊要去招呼那觀音。隻見那觀音早從地上立了起來,看一看車,踏上去又飛也似的去了。那大漢見撞倒的人既已飛去,便也放了手,將那粗人又踢了一腳。那粗人便抱頭鼠竄而去。


    孫行者便問旁人道:“那大漢是個什麽人?他在這裏這樣作威。”旁人道:“這是管路的巡捕。”孫行者道:“路都要管,難道怕他跑了去不成?”旁人道:“不是這樣說,是管那路上來往的人的。”孫行者道:“來往的人管他做甚,難道怕他走錯了路?”旁人道:“正是這樣。你初來這裏,還沒知道這裏的情形。這裏是個通商地方,往來的人多,又有各種各樣的車東馳西走,倘然沒有人招呼,必然鬧的不成樣子了。”孫行者一想,倒也不差,隻是看他待人太粗暴一點。


    因又抬了頭望各處看望,隻見前麵路上,又有一個人推了一輛小車,上麵擺著鋪蓋行李。孫行者細細一看道:“悟能來了,悟能來了。那小車上想是師父的行李了。那個呆子好作怪,他不挑著走,倒推著跑了。老孫且不要叫他看見。”便使了個隱身法隱在這裏,看他推往那處。便念動真言,撚了隱身訣,隱在一根柱子背後。看看豬八戒推了小車,將走近三岔路口,那管街的巡捕伸起了一隻手,口中喊道:“慢!慢!”豬八戒那裏懂得這種規矩,盡管向前推來。那巡捕見他不肯聽話,便走近去,在豬八戒的背後拉住他的兩隻大耳朵。豬八戒被他拉住了,走又不能走,要待放下,又怕那車子倒,隻得漲著臉,星著眼,咽著嘴,像殺豬一般的叫將起來。


    孫行者一看,不覺又氣又好笑。正待出去解圍,隻見那大漢早放了手,那呆子也推了車走了過來了。孫行者便暗暗地跟著,又走了一段路。見他走得滿頭是汗,將小車放了下來,口中自言自語道:“這裏的人好胡鬧,不知弄些什麽鬼,東也不許人走,西也不許人停。又遇著了這樣的糊塗道路,兩邊都是一般房屋,又是處處可通,左轉了也是如此,右轉了也是如此,記又記不清,認又認不得,教我怎樣才好?師父呀,師兄呀!你們都好,輕著身子都跑了那裏去了,叫我一人受這個累。”說罷,便坐在街沿上不走了。


    孫行者依舊隱在旁邊看他。他見街上往來的人,便一個人又胡言亂語起來,忽然哈哈大笑,忽然拱著手念佛,忽然又蹙著眉頭,似乎要哭的樣子。孫行者暗道:“呆子,呆子!今朝到了這裏,自然更覺呆了。”忽然見他直跳起來,叫道:“好了,好了!師父坐的那白馬來了,怎麽他背上不馱人,後邊倒拖一間小房子。你看那小房子好不光輝,有窗有戶,十分精致。”忽然又失聲道:“不好,不好!他幾時瞎了眼了,帶著這個遮眼罩。”孫行者一看,見他說的倒也不差,惟想世上的白馬甚多,那裏便是師父騎的那匹。而且我們師父是閑散慣了的人,那肯坐在這麽小的東西裏。因便走近前麵,從那小窗裏一看,看見裏邊坐的果然不是師父,倒是一樣怪東西,不覺吃了一驚,自己尋思道:“那小房子裏坐的那人,頭上戴著盆兒樣的一個帽子,盆兒上出了許多紅的須,須上又擺著大大的一枚櫻桃,後邊又拖著小小的一根雞毛帚子。身上穿著四麵出須的黑衣,胸前背後,綻著兩塊四方的枕頭頂,頭頸上掛著一串念佛珠。看他似人非人,不僧不俗,想來定是個妖怪。”


    正在冥想,忽聽得那呆子在後邊大笑起來。孫行者忙過去聽時,隻聽他一人又自言自語道:“那猴子又在那裏弄什麽神通了。好好的東西,你不規矩點兒坐,倒轉著身子,藏著你的毛臉兒,露著你的屁股兒,雖然紮上了許多金兒銀兒珠兒翠兒,難道這飛紅的屁股,老豬認不得你嗎?”孫行者一聽,連忙回頭時,隻見後麵又來了一匹馬,拖著一張極大的太師椅,椅上坐著一個絕色的美人,麵上果然擦得飛紅。便罵道:“這呆子好糊塗,無緣無故,又扯到了老孫身上來了。”便輕輕地走到他背後,要想像那紅頭大漢扯他耳朵的時候,嚇他一下。忽然聽得他癡癡癲癲一個人又在那邊說道:“這一個人的腳好奇怪,既然這樣粗了,又怎麽這樣短?既然這樣短了,又怎麽這樣粗?”


    孫行者一看,見有兩個人並著身子走來,卻是一男一女。那男的頭上戴著一個有屋簷的帽子,頸後披著一篷的頭發,身上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衣。那長衣好生奇怪,又不似袍,又不似直裰。足上穿著一雙皮履。那女的頭上也不挽髻,也不簪花,背後拖著一條三股辮的頭發。上身穿了件黑襖,下身束了條黑褲。看他兩腳,果然奇怪。長裏不到四寸,闊裏倒也有三寸有半。孫行者一想道:“好了,好了,這次可被我報了仇了。”便忙在他身後退了隱身法,走了出來。見豬八戒還是隻顧看那女人的腳,便將他的長嘴上用力拍了一下,罵道:“呆子!你隻顧端詳那女人的腳做甚?他的腳,便是你的腳。你看得見別人家的屁,股難道看不見自己的豬腳嗎?”豬八戒被他突然一拍,嚇得怪的一聲叫了出來。誰想這裏豬八戒一叫,前邊路上也聽得怪的一聲應了。孫行者連忙抬頭看時,見有一個人推著一輛小車,小車上睡著兩個豬,一路推來。那豬隻顧怪怪的叫。孫行者便拍手笑道:“妙呀,呆子你看,方才你推了小車十分苦,現在有人推了你,你倒適意了。”


    豬八戒見是孫行者,便也罵道:“賊猴子,我不過說你一句,你倒扯上老豬一大篇話了。”孫行者道:“你好好地,誰叫你扯上我來?”豬八戒道:“哥,現在也不要說我了,我們快計較計較,看到那裏去打個尖兒才好。天也不早了,我推了半日,肚子又餓,人又多,路又不明白,推來推去,好不吃力。再推了半日,便要將老豬累死了。”孫行者道:“你累死幹我甚事?老孫要去了。”豬八戒著急道:“好師兄,切莫要去。你是輕身光體的人,去了自然無礙,叫老豬一個人守著這些行李,如何是好?你若要去,我也放了行李不管了。”


    孫行者一想:“那呆貨竟然做得出來,如果他真個丟了行李,到師父麵前必定又來賴我,不如幫著他找一家客店再說罷。”因便應許了豬八戒,叫他推了車,跟著自己走。豬八戒說道:“哥,現在我們到那裏去?這樣走,一年也找不到住處哩。”孫行者道:“你莫管,且待老孫去問一個人來再說。”說罷,連忙走到一個店家門首,打了一個問訊道:“請教施主,這裏可有客店沒有?”那店家的人見他這副樣兒,忙搖手道:“不曉得,不曉得。”再走一家,也是如此。孫行者動氣道:“這裏的人怎麽這樣無情,問句話都不肯回答的。”又問兩家,才有一個人告訴他道:“這裏不叫客店,叫做棧房。你要住處,你隻看那招牌上有個‘棧’字的便是。”孫行者便謝了一聲,出來將這句話告訴了豬八戒,要和他去尋個棧房。豬八戒道:“不對,不對。猴子,你這番也上了當了。那棧房是放東西的,怎麽好住人?你去問,不但問不到住處,倒被他罵我們是件東西了。”


    正在說話,恰好推到了一個巷口,上麵橫著一塊招牌,寫著三個大字,叫做“鼎升棧”。孫行者一看道:“且莫管他,待老孫進去問問再說。”豬八戒連忙放了車子,等他進去問。不多時,見他搖著頭出來了。豬八戒問道:“怎麽樣?”孫行者道:“不行,不行。”豬八戒道:“是不是,我說那個人騙你,棧房那裏是住人的?你不信,定要去問,現在怎樣了?”孫行者道:“呆子,你那裏知道!”豬八戒道:“方才我在黃浦灘上推來,看見許多人扛著東西,都說是送去棧房裏的。”孫行者道:“呆貨,你不要胡說。那棧房住倒是住人的。”豬八戒道:“既然住人,我們為什麽不就住在那裏,你又說不行呢?”孫行者道:“他們說現在住滿了人,沒有空房。”豬八戒道:“這樣還好,我們再找一家罷。”孫行者道:“好,好。”於是,豬八戒又推了小車,孫行者跟著,一路向西走去。又問了幾家棧房,都說人滿了,不能住。孫行者道:“既然這裏的棧房不能住人,我們不如借個廟宇住一住。”豬八戒道:“哥說的是。”於是兩人又隻顧找那廟宇。


    找了多時,轉了兩個彎,孫行者道:“這裏是個廟宇了。”豬八戒停車一看,隻見門外寫著“清真道院”四個字。孫行者忙進去要問,一腳踏上街沿,忙又倒退了幾步。豬八戒道:“哥,你為什麽不進去?”孫行者道:“這不是廟宇,裏邊坐著許多年輕婦人哩!”豬八戒一聽年輕婦人,連忙也上去張看。早驚動了一個老婆子,被他看見,便出來罵道:“賊和尚,你到這裏來賊頭賊腦做甚?”孫行者連忙上前行了一個禮,說道:“老菩薩,你不要動氣。我們是外方來的行腳僧,一時找不到住頭,特來借問一聲,這裏可能住人?”那老婆子又罵道:“你們這種叫化和尚,不三不四的,那裏留得你們住。你們要住宿,去看看他。”說罷向裏邊一指。


    孫行者看裏邊時,隻見裏邊也走出一個和尚來,生得肥頭胖耳,粉麵朱唇,頭上剃得精光雪滑,身上穿著一件黑縐紗的直裰,笑嘻嘻出來問道:“師父們到這裏來做甚?這裏不是出家人修行講道的所在,是小姐太太們來遊玩的處所。”孫行者心中一想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東方的佛教這樣衰微了,都被他們那般狗和尚弄壞的。”因忍著氣問道:“那麽這四邊可有借宿的寺院沒有?”那和尚道:“沒有,沒有,這租界上雖有幾個寺院,都不留外來客僧。”孫行者再要問時,那和尚早又轉身走進那院裏去了。


    孫行者、豬八戒兩人於是商議道:“這般如何是好?”豬八戒道:“我看那棧房裏未必真個沒有房子,必然嫌我們生的醜陋,不願借房子於我,所以這般推辭的。你不如變了個模樣兒,變得和他們一般,再去問著。”孫行者道:“兄弟說的話是,隻是我看這裏的人不是一樣的。有的著了長大的衣服,頭上拖著長頭發。有的沒拖著頭發,衣服卻著得緊緊兒的,教我變那一樣的好呢?”豬八戒道:“你還是變沒頭發的罷。”孫行者道:“為什麽?”豬八戒道:“我見他行動氣概,身子又高大,人見他都怕。我想他們必然是得勢的人。休學那拖頭發的,委委靡靡,沒一點兒威勢。”孫行者道:“我想不是,雖然這裏沒拖頭發的人氣概,但是數起人數來,卻是拖頭發的人多。而且我方才到那棧房裏去問時,遇著的都是拖頭發的人,我們還是從俗罷。”豬八戒道:“也好,也好。”


    孫行者連忙搖身一變,變了一個中國人。頭上戴著一個緞子小帽,身上穿著一件黑絨馬褂,下邊襯著一件醬色袍子,好不華美。豬八戒一看,笑道:“好呀,好呀,別的都好了,隻是一些兒不對。”孫行者道:“什麽不對?”豬八戒道:“他們拖的東西是在上邊的,你拖的東西卻在下邊。”孫行者向後一看,原來一條尾巴。要想放在後邊當做長頭發的,卻放差了地方,依舊在那尾閭上了。孫行者道:“似此如何是好?我不如變了沒頭發的罷。”豬八戒道:“也好,也好。”孫行者忙又搖身一變,變了一個外國人。頭上戴著一頂拿破侖帽,足上穿著皮靴,身上短衣窄袖,好不威武。豬八戒又笑道:“妙呀!妙呀!這個裝束伶伶俐俐,真真是你著的,就這樣罷。”孫行者道:“也有一點不好。”豬八戒道:“怎麽不好?”孫行者道:“這褲子襠窄,我那尾巴兒放在裏頭不舒服。”豬八戒道:“這樣怎麽好?”


    孫行者道:“不要變了罷,老孫要去了,誰耐煩這般裝頭蓋尾的,還是還我本來麵目的好。”說罷一搖身,依舊是個孫猴子了,轉身便走。豬八戒連忙拖住道:“走不得,走不得。老豬有個計較在這裏。”孫行者道:“什麽計較?”豬八戒道:“說出來有傷你身體,但是你如聽了我,變的時候那就沒有不像了,也沒有不舒服了。”孫行者道:“你說,倘然能夠變得好,那就我身體傷了點也不妨事。老孫以前雖是一毛不拔,現在卻也慷慨了。”豬八戒道:“哥如肯聽我,便說孫。”行者道:“說,說,說。”豬八戒才敢說道:“我想你這猴尾兒放在後邊難難看看的,不如割去了罷。”孫行者道:“割去了怎樣?”豬八戒道:“割去了十分方便。倘然你要變那有頭發的,將他縫在帽子上,便當了他是拖的頭發;倘然你要變那沒頭發的,穿那緊褲子也舒服。”


    孫行者道:“不差,不差。”連忙拔了一根毫毛,嚼了一嚼,變了一把剪子授於豬八戒。豬八戒便低了頭。彎了腰,替他將那猴尾齊根剪去。剛剪好了,孫行者便討還了剪刀,一手便將豬八戒的豬尾拉住,也要去剪。豬八戒又殺豬般的極叫道:“哥呀,饒了我罷!饒了我罷!留下他,我還要回去見高太公家的女兒哩。”孫行者道:“你不肯割去,到底不能去借宿。”豬八戒道:“有你變了好了。”孫行者道:“我變了我好去借,人家看了你這個醜樣兒,怕又要不肯。”豬八戒道:“我也變,我也變。”孫行者道:“你不割去這豬尾,如何好變?”豬八戒道:“不妨,不妨。老豬的豬尾兒小,打個卷兒盤在尾閭上,外邊穿著褲子,有那個看見?”孫行者道:“也罷,你先變了一變我看。”


    再說豬八戒忙也搖身一變,變了一個中年人。身上穿著一件天青緞對襟馬褂,裏邊襯著一件藍寧綢袍子。腳上穿著白襪,登著雲頭布鞋頭。上戴著一頂小帽,裝得又大又方,好一個判官樣式。孫行者在他前麵一看,見他蹩著眉頭,掀著鼻頭,撅著嘴,也還充得過去。及至到他後邊一看,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道:“好看,好看!老豬,你既然著了有頭發的衣裳,為什麽不拖頭發,頸跟後倒依舊剩著許多鬃毛?”豬八戒連聲叫道:“我變差了,我變差了。那種苦惱人,老豬原也不願變他。我再變罷,我再變罷。”說罷,忙又變了一個肚皮又大,手腳又短,又肥又矮的一個西裝的人。剛變好了,便又不住的摸肩抓背。孫行者問道:“你做什麽?”豬八戒道:“這衣服好辛苦,弄得我渾身都癢起來了,抓又不能抓。”孫行者道:“如何?老孫便替你割去這豚尾兒。”豬八戒連忙迸住了,不動一動道:“好了,好了。不癢了,便這樣罷。”孫行者便也收了剪刀,還了毫毛,依舊變了一個黑絨馬褂、醬色袍子的小夫子,同著豬八戒,看他推著小車走。


    走不到幾十步,隻見走路的人都對著他們笑。孫行者一想,他們對著我們笑,必然我們弄了什麽鬼怪兒了。再走了兩步,隻聽得走路的人說道:“奇怪,奇怪。外國人也推起小車來了。”豬八戒也覺得有些詫異道:“哥,那些人為什麽對著我們都指手劃腳的笑?”孫行者道:“我想他們必定笑你有威勢。”豬八戒一聽孫猴子說這句,便醒悟道:“猴子,你也來刻薄我了,我才說穿這衣服的人都有威勢,現在你見我穿了這衣服推小車,就說我不有威勢了嗎!”


    豬八戒一頭說,一頭隻顧推著小車走。不料那笑的人越弄越多,還有許多小兒跟了來看。豬八戒一看不好,便和孫行者商議道:“哥,你再幫助老豬一次罷。我看這些人笑的,都是為著我穿了這般衣服,沒有推過小車。現在被他們千百隻眼睛看住,又不能再變別的。有煩你推了,一推到棧房後,待老豬格外報答你。”孫行者起初那裏肯推,經不得豬八戒的嘴又高又長,自然能說一頓花言巧語,便說來有些動了。又看見跟的愈聚愈眾,幾乎不能前進,隻得勉強應承。道:“那麽你放了下來,待老孫來推就是了。”豬八戒便忙放下小車。孫行者上前剛一推時,看的人又複哄然大笑。孫行者見看的人又笑起來,知道自己推的不知又什麽地方不好,便又放了車。隻見看的人一陣笑後,忽然又如一群野獸遇著了獵者一般,頓然四散。


    看的人散後,後麵隻見一個穿著黑呢的對襟長衣,腰間束著一條皮,帶腳上登著皮鞋,頭上戴著一個高帽,宛如湯罐一般。孫行者見了,便拍拍豬八戒的肩道:“這個高帽於你戴了才好看哩。”豬八戒道:“胡說,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和我湊趣兒。”孫行者笑著看那個人慢慢地緩步過去,那看的人也不來了。豬八戒便和孫行者商議道:“哥,這真真奇怪了,方才老豬著了破衣,赤著腳,戴了破帽推那車時,走的人都不在意;現在穿了這樣衣服,都來笑我了,你推時又來笑你。這樣也笑,那樣也笑,不是教我們推不成這車兒了嗎?”


    孫行者尚未回答,隻見旁邊走過一個人來說道:“兩位客人,你們沒有人推車,待小的來替你們推罷。”豬八戒一聽,十分得意。孫行者道:“你替我們推,可要多少錢?”那人道:“客人你好奇怪,你還沒有說推到那裏,叫我如何好說價錢呢?”孫行者道:“煩你推到棧房裏。”那人道:“那一家棧房?”孫行者又說不出,因道:“隨便那一家棧房,隻要好住人的。”那人便道:“好,好。你們跟我來罷。”說著,便背了車帶,撚了車柄推著便走。孫、豬兩人隨後跟著。


    豬八戒見脫了重累,萬分得意。一路東張西望,好不自然。到了一個轉彎處,見天色已暮,來往的人比前更覺忙碌。忽然間,左邊一根木杆上亮了起來。豬八戒一見,連呼奇怪,急忙立住了腳,對孫行者說道:“哥,這裏怎麽出了月亮哩?你看他又白又圓,好不明亮,不是一個中秋的月亮嗎?”孫行者道:“胡說,那裏見過生著柄的月亮來。”豬八戒道:“難說,難說!你看這裏的星,都生著線的,那裏月亮生不得柄?”孫行者回頭一看,隻見一家店鋪裏櫃台上掛著一個小小的圓東西,裏麵也放亮光,上麵生了一根線,掛在天棚頂上,那圓東西上邊還蓋著一個白色的罩子。孫行者笑道:“你看那星恐怕下雨,還戴著笠帽哩。”孫行者正在看那小的明星,忽然聽得那豬八戒又叫了起來道:“哥呀,哥呀,你看那前邊又有一個月亮來了。”孫行者道:“你看這一家又掛著許多星了。”於是,兩人一路看,來喜歡得那孫行者摸耳抓腮,那豬八戒掀嘴弄鼻。


    忽然孫行者立住了腳,四邊一看,失聲道:“啊呀!不好了!我們那小車推到那裏去了?”豬八戒見不見了小車,也著急道:“丟了師父的行李,如何是好!”連忙向前便追。孫行者也忙隨後跟著。追了一陣,那裏有半個小車的影子。孫行者連忙叫住道:“兄弟,兄弟,你莫追了罷,這裏轉彎兒多,不知他轉到什麽地方去了。”豬八戒道:“不追他,難道他偷了去,便算了不成?”孫行者道:“不是,不是。我有一個法兒在這裏,可以取得師父行李回來。”豬八戒道:“哥呀,哥呀,可憐我快說了什麽法兒,待老豬取了師父行李回來便好。”孫行者道:“這有何難,你可知道師父的行李內可有放光的袈裟沒有??”豬八戒道:“有,有,有。”孫行者道:“那更容易了。這袈裟的光,叫做近處不見遠處見。我便縱上雲頭去探看,你也鑽入地內去找尋,見有光明處,那師父的行李就有了。”豬八戒道:“好法兒,好法兒!我便去也。”兩人說一聲“去”,一上一下的走了。


    忽聽“啊呀”一聲,孫行者早從上邊跌下,豬八戒也從地內鑽出。孫行者捧著頭,豬八戒摸著腳,都說道:“厲害,厲害!這裏的人比那西方的妖怪厲害多了,將我們師父的行李騙了去,早知道我們要尋。”孫行者道:“這上邊便設了天羅。”豬八戒道:“這下邊也設了地網。”孫行者問豬八戒道:“兄弟,你為什麽也跑回來了?”孫行者道:“休說,休說!羞死了人。老孫縱雲頭也縱得多了,從沒有遇過這般東西。”豬八戒道:‘遇了什麽?”孫行者道:“老孫才縱了上去,還不到三四丈高,便撞在許多鐵絲上,撞得老孫火星迸裂,隻得依舊跑了回來。”豬八戒抬頭細細一看道:“不是天羅,不是天羅。哥你看,這不是個盲人彈的大弦子嗎?不過橫裝了弦線罷了。哥方才撞去,恰好撞在那弦線上。我看那天空中沒有弦線的地方還多哩。”孫行者道:“不差,不差。待老孫再去也。”說罷,早又縱上雲頭去了。


    不到一刻,隻見他慌慌張張的又按落下來,連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豬八戒忙問道:“行李怎樣?”孫行者道:“行李沒有還是小事,師父有難。兄弟跟我來,快去救也!”說罷,拖著豬八戒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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