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四回 龍伯青忍辱紹箕裘 增朗之避風登仕服</b>


    這位增朗之,為甚麽丟著那最快活的少爺不做,跑到京裏來呢?原來那增朗之的老翁請的那位錢穀龍師爺,自從把賈端甫辭了之後,另請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個揚州人。這王先生不但做人圓到,筆下靈動,並且絲弦蕭管、京調小曲,無一不精。到館一個多月之後,每到放學的時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這男女兩個學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著要學,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誨。誰知這兩個學生讀書的天份有限,學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學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圓又脆,唱起那小榮歸來,雖隻十一二歲的人,那一種輕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營的姑娘要高得多了。絲弦到手就能成聲,而且抱的式樣、彈的指法都是不學而能,真是個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學生,雖說遜於乃姊,喉嚨卻也不錯,唱起那旦腳的昆曲京調,宛轉如好女一般。這王先生見學有傳人不勝歡喜,也肯盡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這兩位高足,於那唱歌音律科的學問竟能領得卒業文憑。龍老頭兒有這一雙兒女,又有一個千嬌百媚的愛姬,還有一個克紹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溫飽,也可以娛此暮年。不料他財多身弱,老態漸增,初隻步履需人,後則漸成癱瘓。當那賈端甫登第回家開賀之後,這龍老頭兒已是臥床不起一月有餘。依著惠蔭洲的意思,看這位錢穀龍師爺不能到館,就想另請高明,幸虧這龍伯青向來恭維得增二少爺十分受用,到這時候就在他老翁麵前說道:“這龍師爺在老爺子衙門裏也將近十年了,平日處的也很好,辦的公事也從沒有碰過上司的釘子,現在病著,雖然不能逐日到館,這世兄龍伯青在衙門裏學的年數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辦的,遇到有要緊的事體,也還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請示。今兒若因為龍師爺病了,就辭了他另外請人,豈不叫人家看得咱們待朋友太薄麽?”惠蔭洲聽他賢郎的這番議論,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將就下去。那龍伯青聽見感激萬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裏想著他待我的交情雖然甚好,然而沒有甚麽可以牽絆得住他的地方,這交情總靠不祝老翁的病看著是不會好的了,若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這館是終究要脫的。我是個沒有出過手的人,到那裏去謀館哩?必得要想個法子,籠絡住這人才好。這天又在小銀珠家吃酒,兩個人到了酒酣耳熱之時,這龍伯青開口道:“我承朗翁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無恩可報。意思要想聯一個金蘭之好,但是我年紀稍長兩歲,似乎不當。”這增二少爺正在高興頭上,滿口應允。


    第二天,龍伯青趕緊寫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爺書房拜換。增朗之也連忙叫人去寫帖子,說明早一準登堂。這龍伯青又吩咐廚房預備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說道:“明天須要早點收搶收拾,怕他是要請見的。”次日十一點多鍾,增二少爺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叫家人拿了一個如弟帖子,來拜龍少爺。龍伯青趕緊穿了衣帽,迎了出來,到廳上行了禮,交了蘭譜。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龍師爺。龍伯青連忙自己拿著帖子進去回,出來說道:“家父雖然不能起床,因係通家至好,不敢客氣,請到房裏相見,但是不可行禮。”


    增朗之應了,跟著龍伯青進了上房,到了龍鍾仁的房裏,走到床麵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老伯!”那龍鍾仁在床上拱了一拱手,說道:“小兒承蒙不棄,許訂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將來一切總望格外看覷,我是老的不能動了。不過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兩句道:“老伯這病不要緊,天氣暖些就會好的。”那楊姨娘、龍玉燕同著龍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團錦簇,在堂屋裏等著見禮。龍研香也從書房裏叫了進來;龍伯青就邀著增朗之出來—一相見。增朗之看那楊姨娘雖是半老徐娘,而風致不減,這位世妹更是嬌小玲瓏,兩個雙眼睛箍兒含著一汪秋水,真是個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種小家風度,亦自撩人。這三個美人對著這豪華公子,彼此都有個戀戀不舍的意思。那龍研香見了禮,先回書房去了,龍伯青就讓著增朗之在堂屋裏坐。楊姨娘們也都坐在旁邊陪著閑談。那楊姨娘的談風最好,問長問短的,親熱異常。隔了一回,毛升上來請示說:“菜已好了,開在那裏?”龍伯青體貼增二少爺的意思,說:“我們通家至好,人也不多,不如就開在上房裏一桌吃罷?不過簡褻些兒,未免不恭。”增朗之連忙說道:“哥哥說甚麽話,我們既成通家,我是天天要來的,一桌吃最為熱鬧。”楊姨娘忙叫王媽、迎春來收拾桌子。水柔娟也叫他的丫頭連兒幫著搬椅子。一時擺好座位,上了碟子。是增二少爺的首座,龍伯青對麵相陪,龍玉燕坐在上首橫頭,楊姨娘同水柔娟坐的是下手橫頭。那龍研香是向來在書房裏陸先生吃的。龍伯青恭恭敬敬的送了一杯酒,增朗之也回敬了大家。八席坐下,上了兩道菜,楊姨娘向著玉燕取過增二少爺的酒杯,親自斟了一杯酒,玉手纖纖的送到增二少爺手裏。增二少爺滿心歡喜,一飲而幹。玉燕接了過來,又斟了一杯送去,隱隱有個成雙的意思,這位小姐真是天生的解人,那增二少爺更加歡暢。大家談談笑笑,雖皆初見,倒也無拘無束,真個淳淳。男女雜坐,履鞋交錯,當此之時,一石亦不醉了。這一席酒,比請他在西南營小銀珠房裏吃台花酒還要入胃些,一直吃到四點鍾方才散席。增朗之又到房裏陪著龍老頭兒談了一刻,這才告謝回衙。龍伯青也就跟到衙門裏去辦公事。這增朗之三日兩日,總要到龍家走走,看看這龍老伯的病體。這樣要好的如侄,可謂難得之至。與楊姨娘混得熟了,因為不大好稱呼,就拜了楊姨娘做幹媽,取了兩件衣料,一枝金簪,兩個嵌寶戒指,一對金鑲藤鐲,孝敬幹媽媽。又送了這幹妹妹龍玉燕一枝同心如意,金簪一對,玻璃翠的兜幅。


    這幹媽媽,也送了一個平金扇套子,係了一個交頸鴛鴦的玉扇墜兒,一個自己繡的雙龍戲珠墜青的濱榔口袋做見麵禮,又弄了幾樣體已的菜,款待這幹兒子。這天龍伯青在衙門裏公事忙,沒有得回來,就是楊姨娘、龍玉燕、水柔娟三個人陪著吃的。


    席間楊姨娘叫玉燕彈著琵琶,唱了兩支小曲,又唱了一支虹霓關的京調。增朗之樂到不可收拾。隔了幾天,楊姨娘又叫玉燕親手挑了一塊狗牙子邊的玉色湖縐手帕,雪青紡綢的兜肚掛了法蘭絨的裏子,是增朗之天天來看著這位小姐親手挑的,做好了就叫這小姐親手送與哥哥。那增朗之歡喜非常,就當著麵伸手進去,把那兜肚貼身帶好,說道:“是幹妹妹送的,我不敢不把他靠著身體帶著。”那位小姐聽了臉上一紅,楊姨娘還說明兒夏天再叫你妹妹做兩個單的送你。從此這增朗之來往更頻,進來出去也不必用人通報。無論龍伯青在家不在家,一任他隨隨便便的穿房入戶,真算是個通家至好。


    這一天,是三月裏的天氣,增朗之進來,但見這一院花光珠簾底下,各處人聲寂然,他走到房裏看那龍老頭兒朝著裏床沉沉睡著,再走進套房看那幹媽媽坐在馬子上呢,抬起頭看見有人進來,嚇了一跳。再看是增二少爺,就說道:“你怎麽輕輕悄悄的跑了進來?人家上馬子呢,你快些出去罷。”這增朗之走到楊姨娘麵前,彎著身子靠著楊姨娘的臉,旁邊低低的說道:“幹媽媽上馬。幹兒子來服侍服侍,也是應該的。”楊姨娘撲嗤的一笑,說道。“你這小涎臉。也不嫌臭。”增朗之道:“幹媽媽的馬子,我敢嫌臭?就是叫我替幹媽媽揩屁股,我也是情願的。”說著,就伸手拿了手紙,意思意要來搭了。那楊姨娘恐怕未必就肯讓他揩,但是這樣的好幹兒子叫楊姨娘如何打發呢?或者像那補缸戲上,王大娘款待他幹兒子胡老兒的法子,款待了他這幹兒子一頓也說不定。這種秘密事情不但做書的不甚清楚,就連那玉燕小姐在那套房後首的半間房內,隻隔了一層板,他曉得不曉得,也就不得而知。


    兩人走到外房,看那龍老頭兒還是沉睡未醒。又隔了半個多月,交了立夏的節氣,這位龍鍾仁竟被那一殿秦廣王下了一個關書,請他去辦森羅寶殿的廣儲交代去了。這龍伯青兄弟,自然遵製發喪,衣裳棺木皆是現成的,也不十分費事。這時候,省城鎮江的當道慕友,聽見這通州穀師爺捐館的信息,就紛紛的寫信來薦朋友。這位惠直刺的意思倒也有些活動,就是那位刑名師爺陳仲言,也勸他另延,說這席麵的責任重大,恐怕世兄吃不下呢。無如他這位賢郎是得了他龍家的特別好處,而且還有無數的希望,怎麽肯不盡力呢?也用不著那龍伯青囑托,他就熱心為友一口一聲說道:“古人說的,一死一生可見交情。如今龍老伯屍骨未寒,怎麽好就另延他人呢?況且龍伯青辦了半年多下來,也沒有誤過事,他又在一塊久了,曉得老爺子的性情,遇到事體也還容易商量,換了一位未知道他公事如何,品行如何,脾氣如何,萬一還不及這龍伯青,那又怎麽樣呢?”惠蔭洲拗不過他這位賢郎,隻好換了關書,就請這位龍伯青師爺襲承父業,一麵找那書啟師爺文彬如,寫了幾封信回複當道的幾位憲慕說,龍鍾仁老夫子的世兄在敝署襄理多年,現在不忍辜負死友,已經訂定蟬聯的話。那些薦館的見他念舊情殷,也就隻得罷了。這裏龍伯青揀了個日子,開吊出殯,把他老翁的靈拒暫守在城內一個廟宇裏,停放未滿百日,龍伯青就趕緊進衙門辦公事。又嫌那所房子不吉利,搬了一個公館,前進係三開間的廳,西角頭另有一院,同這廳平排的兩間書房,上房是五間開的前後房,上首外一間是楊姨娘住的,內一間是龍玉燕住的,下首外一間是水柔娟住的,內一間另在廊簷上,開個門是龍伯青的內書房,裏麵也有門,可以通到水柔娟房裏。


    又嫌那張大床是龍老頭兒在上頭放的,也不要了。增朗之另外托人在上海買了兩張寧波式的紅木嵌花合歡床,一張送與他幹媽媽楊姨娘,一張送與他幹妹妹龍玉燕。雖然穿素,卻都鋪設的齊齊整整,收拾的幹幹淨淨。


    這位增二少爺自然來的更勤,同這楊姨娘不但是握雨攜雲,公然的停眠整宿。就是那玉燕小姐也在旁邊送茶裝煙,增朗之有時把他抱在膝上,低唱濃情豔句的小曲,或彈套月琴,或吹枝笛子,大約每天總在他幹哥哥身上的時刻居多。有時打打麻將,龍伯青在家自然親自奉陪,不在家就是他的愛妻水柔娟恭代。龍伯青是有心要同他那先世四位靈君裏頭第三位的支派連宗的,況又愛弟情殷,所以才不來管他們的閑事。有一天二更時的光景,增朗之來了,龍伯青在家不在家他也沒有打聽,一徑走到他幹媽媽房裏,卻不見人。再走進幹妹妹房裏,看見玉燕倚在床上,手托香聰的不知想些甚麽。見增朗之進來卻也並不起身,增朗之也就到床上挨著玉燕坐下,一雙手搭在玉燕腰上,一隻手握著玉燕的手,問道:“幹媽呢?”玉燕回說:“不曉得。”增朗之伏下身去看著玉燕的麵孔,低低的問道:“恐怕又到毛升房裏去了罷?”玉燕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道:“你管他呢!”增朗之又問道:“你曉得他到毛升房裏做些甚麽?我現在找他做甚麽?”玉燕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做些甚麽鬼事!”增朗之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來教你。”說著那手就要伸了下去,玉燕連忙用手來攔,說道:“你還找我娘去罷,不要同我鬧,再不就到我嫂子那邊去玩玩罷。”增朗之道:“好妹妹,他們怎麽能及得妹妹呢?我想妹妹想得久了,好妹妹,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說著又來動手。這玉燕要想起身,無奈身子是被他壓住的,要想喊,又是平日玩笑慣了的,怎麽同他認真?而且曉得全家都倚靠的是他,就是喊也不中用,好在這身上的皮肉差不多沒處不經過他的手,又何在乎這一點點地方呢,也就不去十分保護。待得兩人抬身起來,那楊姨娘卻打外邊走了進房,羞的這位玉燕小姐低垂粉頸,滿臉朱霞,用手遮著胸膛,輕輕的說道:“娘不在這塊,幹哥哥跑來就把我欺負了。”楊姨娘說道:“幹哥哥歡喜你,那是頂好的事情,還有甚麽說呢?你今天就好好的陪著幹哥哥睡罷,先起來吃口酒也好。”兩人各自披衣起床,楊姨娘叫迎春燙了一壺木樨燒,湊了幾個碟子,三個人在房裏淺斟細酌。增朗之看這玉燕羞慚無言,異常嬌媚,真個是出落得別樣風流。吃了酒,楊姨娘叫迎春替他們把床上被褥鋪好,他幹兄妹明公正氣的解衣就寢。


    第二天睡到正牌時分,兩人方才一同起床。


    過了幾天,增朗之打了一枝嵌珠軟鑲的壓發玉枝、花花別子一根、金兜索子一副、金鐲一對、玻璃翠的耳環送與玉燕,因在服中不好送得衣料,另外又私自送了二百塊錢與他幹妹妹做體己的用度。幹媽媽跟前也送了一百塊。比到那上海堂子裏,替紅清官人點大蠟燭的規矩,也差不多了。增朗之日在他母女二人身上纏混,不但家中琴瑟置而不禦,就是那西南營小銀珠的房裏也就蹤跡甚希增朗之既已一箭雙雕,也應該適可而止。


    那知他是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必欲使諸葛三君同歸帳下,然後為快。這天卻好是龍少奶奶的生日,他就厚厚的送了一個壽禮,又辦了一桌席,卻連龍伯青一齊請的,六點鍾的光景入座,又央求龍玉燕彈著月琴,唱了一枝上壽的京調,先還猜謎行令,後來就左一杯右一杯的敬著壽星。那水柔娟本來也覺得這次弟的春風應該吹到他的枝上。三五杯下去之後,不覺烘動春心,與這增朗之目盼眉語,做出無限風情,也顧不得蒿木砧在座了,這龍伯青倒也有唐中宗親自點籌的氣度,不過究覺自己在座人家說笑有許多不便,正思設法避一避賢路,恰好周德泉在西南營也是替桂雲做生日寫了條子來,邀龍伯青、增朗之兩人去吃酒,龍伯青趁勢說道:“我正有話要找他商量,我就先去罷。”就站起身來到房裏去穿馬褂,出來又問增朗之道:“你回來去不去?”增朗之道:“我是主人,不能不終局,這邊叫的早,我說來的,但是吃酒可以不必等,遲早是說不定的。”


    龍伯青笑著道:“你就不來也沒甚麽,要緊不過又要叫小銀珠抱怨兩句。”說著就匆匆的走了出去。這裏水柔娟見無礙眼之人,更加開懷暢飲,吃得個杏眼如餳,桃腮欲滴。那增朗之也有了幾分酒意,有一杯酒是水柔娟猜子兒輸的不肯吃,增朗之竟胞到他座兒上,挨著他坐下來,摟著他的粉頸要灌,那水柔娟趁勢把那身軀望增朗之身上一貼,粉臉望增朗之懷裏一偎,迷迷糊糊的說道:“我實在吃不得了,任你拿我怎樣罷?


    你定要把我灌醉了做甚麽呢?”那龍玉燕看著覺得太不像樣子,且不免微含醋意,就悄悄的走回自己房裏去了。這水柔娟靠在增朗之懷裏,雲鬢全散,嬌肢半躺,鬧了一回不覺酒湧上來,增朗之連忙把他嬌軀放開些兒,一手托著額角,一手摟著纖腰,讓他向著地下吐了。迎春趕緊過來揩抹,連兒也連忙遞了茶來與水柔娟漱口,又打手巾來,增朗之接了替水柔娟慢慢的揩著,又叫連兒再打一托來替水柔娟擦了一擦,卻順便自己也揩了一揩。同著楊姨娘把水柔娟弄躺到房裏,水柔娟已是骨軟如綿,任人播弄。楊姨娘知趣也就抽身走開。增朗之看龍嫂醉到這個樣子,把兄又在不家,這‘有事弟子服其勞’一句是不敢辭的。怕他把嫂再吐,連忙跑到床上先替他寬了外衣,卸了簪餌,褪了蓮鉤,然後替他把上下裏衣一齊解脫,拿了床薄棉和合鴛鴦被,替他輕輕的蓋好。這水柔娟真如吃了醉仙丹的光景,雙眸緊閉,百體皆情,增朗之忙了半天也狠覺得吃力,坐在床前歇歇,取了水煙袋慢慢的吸著,又叫連兒濃濃的泡了一壺茶,恐怕他把嫂醒了口渴。那增朗之坐了一會到將近三更的時候,想那把兄是不見得回來的了,要想走又怕把嫂沒人陪伴,空房膽怯,要想秉燭達旦,爭奈睡魔催人,而且當此清秋深夜,讓把嫂一人獨寢,更恐他酒後受涼,躊躇再三,也隻得輕輕的鑽進被窩學那熨體荀郎,慢慢睡去。那水柔捐一覺醒來,紗窗曙光射入羅幃。睜眼一看,見這擁肩並枕的人不是把兄,卻是把弟,幸喜是天天見慣的人,也還不十分驚訝。隻輕輕的把他推了一推,說。“你甚麽時候跑到我床上來的?”這增朗之被他推醒,擦了一擦眼睛,笑道:“我昨兒晚上這麽樣子服侍你,怎你竟一些不知?”水柔娟在他身上輕輕的打了一下,說道:“人家被你捉了醉魚兒,不同你算帳,你還要拿人開心。”


    說著就披了衣服起來,上了馬子,在臉盆裏洗了手,摸摸那茶壺尚溫,倒了一碗喝了,又倒了一碗嚐了一口,拿到床前遞與增朗之喝。增朗之抬著身子,就他手裏喝了水。柔娟看看天色尚早,仍舊解衣就枕。後來據增朗之同人談起說:“這水柔娟相貌雖不及楊姨娘、龍玉燕兩人,而他這操縱自如的本領,卻遠在他母女兩人及小銀珠之上,本是個書班的女兒,也是被龍伯青勾排上了才娶過來的。”兩人起來的時候,已是紅日滿宦海鍾·8·窗,好在計算龍伯青這時候在那文卿床上,也不過剛剛起身。


    楊姨娘也有毛升作伴,彼此都還不甚寂寞,隻不過撇的龍玉燕略為苦些。增朗之穿好衣服,洗了臉,漱了口,仍舊走到楊姨娘房裏。楊姨娘望他笑著說了一聲:“恭喜!”他也笑著坐了下來。迎春送上一碗蓮子,玉燕也打房裏出來,望著他拿手在臉上刮他,也有些覺得對不住的光景。摸了一換頭上辮子毛了,就央告玉燕替他梳一梳。玉燕說道:“我不會,你叫嫂嫂替你梳去!”增朗之連忙望著玉燕作揖,親妹妹、妙妹妹的再三央求,楊姨娘笑著說道:“燕兒,你哥哥既如此求你,你就替他梳一梳罷。”玉燕卻不過情,回到自己房裏拿了自己用的梳蓖,出來替他把頭發打開,慢慢的梳好,然後把流蓖拿回房去。增朗之也就趕緊跟著進去,拉了玉燕一齊躺到床上,說了多少好話,賠了多少小心。初時王燕隻有不理,後來也漸漸的和悅了。


    兩人親熱了一點多鍾的時候,各自起來整了一整衣裳,玉燕又減迎春打了盆水,兩人洗了洗手,攙著出房來坐了一刻。看著已快十二點鍾,增朗之要回衙門。玉燕忙拿掛在壁上的糊絝夾衫,替他披上,又拿夾紗馬褂,也替他穿好。增朗之又走到水柔娟房裏,打了一個照麵,水柔娟也就像那堂子裏的規矩,說了一句晚上來。增朗之笑著應了一聲,走回衙門,進了上房,他的少奶奶猶雲娘問道:“是不是又在小銀珠那裏住的?”增朗之道。“可不是,昨兒晚上被他們灌醉了,小銀球不讓走,隻好住在那裏。”他這位猶氏娘少奶奶也是善於自遣大度能容的人,隻笑了一笑,也就不往下追問。隻可憐這小銀珠卻冤冤枉枉的替那位龍少奶奶擔了一個惡名。這龍家六條玉臂搶著這一個情郎,一天一天的自然有許多的風流佳語,但是這回書已經覺得描摹太盡,容易引動閱者春心,做書的再沒有工夫細細的替他編這一篇穢史了。


    卻說這龍伯青公事筆墨上雖不見得十分考究,那個人的經濟學問卻是絕頂的精明。從前隻因腳跟未定,不敢放開手段去做。現在既做了夏征舒,又做了楊國忠,近來更做了一個海潮珠的崔子,既就有挾而求,還有甚麽忌憚,也就大開方便之門。


    這通州地方本來好議,更兼地屬濱江沙州,案子最多,爭沙州的業戶都是些有錢有勢的人,而且這種案子裏頭的糾葛,皆是可東可西的,其中互有是非並沒有甚麽一定不移的,斷法更好,高下其手,有些可以徑自作主的,那是不必說了。就有時遇著跡涉嫌疑,非幕賓所能下筆、所能進言事體,就叫老婆妹子在床邊上逼著增二少爺替他想法,總要弄通為止。既有這種好門路,那個不來走走?真個是其門如市,他這兩三年的進項,比他老子幾十年的積蓄差不多,可以相抵。可見拿這“色”字去換那個“財”字是一件最便宜的事體,真要算得發財上策。無怪近來涼血部中的種族日見繁滋了,但是鼓鍾子宮聲聞於外,通州又是沿江一個小小的碼頭,這風聲豈有不吹到上司耳朵裏去的呢?更有兩個不得其門而入的司生劣監在那上控呈子裏頭,將他把弟兄兩人的行樂圖,略略描寫了兩句,上司密派委員查了一查,不但所告皆實,竟還有兩件不能形諸紙筆的事,皆有真贓實據可指。上司聽了赫然震怒,本來要把這位惠直刺立時撤參,因為這位惠直刺京裏照應他的固然很多,就是年節壽喜,他的饋送也比人豐盛,怎麽好意思動他的手呢?隻得下了一個嚴劄,叫他把這劣幕趕緊辭退驅逐出境,從嚴管束子弟,以息浮言。又有一位文案委員,密密的寫了封信與惠蔭洲說:“這回事體極峰,查實之後,欲以白簡從事,費了多少唇舌才能挽回。現在師恩雖然寬厚,就必須趕緊遵照憲禮辦理,不可再因循回護,萬一京裏有了折子,或是梓台那邊動了手,那就無可為力。”惠蔭洲接到這個劄子,並這幕府的信,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把這位龍伯青師爺連夜辭退,又叫帳房師爺同捕廳,催他攜著家眷即日搬到別處去住,不可在此逗留,致討沒趣。


    又把兒子叫到麵前,嚴嚴的訓斥一番。這時候,這位增二少爺真是無可如何,就如李三郎到了馬鬼坡,六軍不發,雖是心愛的妃子,也就沒法保護,隻得讓他自去。惠蔭洲又拿了這劄子,同那封幕府的信,到刑名師爺陳仲言那裏,請他做個稟帖,把感恩引咎立時遵辦的情形稟複,還要寫封回信,謝謝這位幕府。


    那陳師爺連連答應,當下說道:“本來這龍伯青鬧的也實在不堪,把我們處大席館的臉麵都丟盡了,二少君平日倒也是個明白能幹的人,不過被這龍家的混帳男女引誘壞的。現在龍家雖已攆開,二少君還在衙門裏,恐怕地方上那些不得誌的小人還要作浪生風,好在二少君身上已經有了功名,不如叫他引見到省,既息了此地的風潮,又成了一個正經的事業,豈不兩全其美?”惠蔭洲聽了陳師爺這番話,也深以為然,就說道:“仲翁這話很是,我再去叫了小兒訓誡一番,照著這樣辦罷。”說罷,起身過去。諸位也請明兒再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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