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大俠葛乾蓀跟著沐天瀾、羅幽蘭、羅刹夫人,轉過峰背,進了三人寄身的岩洞內。大家席地而坐,沐天瀾取出幹糧。和一路獵取、經過烤炙的新鮮獸肉,請自己師傅解饑。


    大家一麵吃,一麵談話。


    葛乾蓀說:“我在大破秘魔崖,消滅九子鬼母以後,便和我師兄獨杖僧、好友鐵笛生離開雲南,浪跡荊襄之間,又由豫楚渡河而北,看一看燕趙的山川人物。直到最近遊倦歸來,回到我老家哀牢山中。回山以後,碰著了桑-翁和無住禪師,才得知你們三人結合的經過。少年出英雄,後浪推前浪!我這滇南大俠從此也隻合深隱山中,看你們在滇南,滇西大顯身手的了。


    不料我回山以後,哀牢山一帶的商民和獵戶,得知我回家,紛紛趕到我家中哭訴,說是有一批年壯獵戶,每年照例要結幫成隊,到風魔嶺一帶搜獵虎豹一類的貴重野獸,剝下來的皮張,以及可以合藥的材料,每年大批收獲得利甚巨。這般人都是手腳明白,祖傳打獵的本領,年年如此,很少失事。


    不料今年大幫獵戶,深入風魔嶺以後,宛如石沉大海,消息全無。


    這幫獵戶,共有三十幾名,竟一個都沒回家,日子一久,便成奇聞。第二次又出發了一批獵戶,去搜尋前批獵戶的蹤跡,其中還有幾個越境到安南做外國生意的客商,也一同出發。哪知道過了一時,第二批獵戶和幾個客商,也一去不返。


    風魔嶺雖然地麵廣闊、萬山重疊,前後兩批獵戶,也不致通通迷失路徑,久困深山,便是被怪蛇毒獸吞噬,入山途中,總也有遺落的屍骨或物件,可以查出一點痕跡來。幾批獵戶頭領,也非弱者,深知趨吉避凶的門道,何致兩批入山獵戶,一個都逃不出來?風魔嶺好象變成了無底的魔窟,人一進去,便無蹤影。這是出於情理之外的,其中當然有特殊的變故。


    他們這樣一說,要求我出馬搜查兩批獵戶的去向和生死。他們這麽一哀求,我也動了好奇之心,誼關桑梓,往常又硬扣上一個俠名,不容我不出馬了。但是事情很奇怪,風魔嶺地近邊界,我也沒有到過,猜度不出兩批獵戶全數失蹤的理由,除出實地勘查,並無別法。於是我異想天開,製成了這具包皮袋,當作我隨地過夜的行床,可以上不在天,下不在地的高掛起來,避免深山野獸的襲擊。


    從哀牢到這兒蒙自境界,路可不近。石屏是必經之路,我經過石屏時,飛馬寨岑猛暗襲金駝寨的事還沒發生。我一路探聽風魔嶺內情形,才知和哀牢山獵戶全數失蹤的事,別處也同樣發生了。不管單身或結隊走路,隻要走風魔嶺境界,不深入還沒礙事,隻要深入嶺內腹地二三十裏,便算落入魔窟,沒法回來了。


    這種事一再發生,人們把風魔嶺,當作神秘的鬼怪之窟,捉起來便發抖,誰也不敢走近風魔嶺了。我把這些消息存在心裏,本想先到三鄉寨,看望我大徒弟何天衢夫婦去,和他們商量商量風魔嶺這檔怪事。後來我一想,三鄉寨離風魔嶺路途甚遠,他們未必深知其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必三心兩意,我老頭子單槍匹馬的探它一下再說。這樣,我便向風魔嶺這條路上奔來了。”


    三人聽得奇怪,不知風魔嶺內,究竟藏著什麽人物?羅幽蘭頭一個忍不住,不等葛大俠說下去,搶先問道:“剛才老前輩說出,風魔嶺內也許是九子鬼母的餘孽,飛中還有飛天狐吾必魁。晚輩暗想黑牡丹、普明勝、岑猛之輩都先後死掉,九子鬼母餘黨,已無這樣人物,而且事情很怪,似乎主持風魔嶺的人物本領不小,這又是誰呢?”


    葛乾蓀笑道:“天下之大,善惡邪正,百流雜出,什麽奇怪的人,和什麽奇怪的事都有。你們知道從前九子鬼母的師傅,是十二欄杆山的碧落真人;這人原是個怪物,他的門徒不止九子鬼母一個。據我暗探所得,風魔嶺內主持的首領,大約也是碧落真人一派的黨羽,此人年近古稀,葛衣儒冠,道貌儼然。是否身有武功?不得而知。他雄踞風魔嶺內,並沒什麽野心;和從前九子鬼母一般,想爭權奪地的行為,絕對不同。無非想利用風魔嶺僻處邊荒,造成一處化外扶餘、桃源樂土罷了。”


    羅刹夫人一聽此人雄踞風魔嶺是這般主意,竟和自己的誌願相同,不禁笑道:“照老前輩這樣說來,此人還是個有心人,不能以匪徒賊黨看待了。”


    葛乾蓀大笑道:“善惡原生於一念之微。這人主意不錯,手段卻非常毒辣。他想一手造成的桃源樂土,經他別出心裁的一施為,卻變成愁雲慘霧的魔窟了。現在我不必詳細說明,而且我也隻從暗地窺察而得,雖然一度深入其境,無非溜身暗探,還沒十分明白底蘊,明天我領你們探一探他的桃源樂土,便可明白。不過最要注意的,一入其境,他們的飲食切莫隨便入口,待我用通天犀角試過有毒無毒,才能食用。”


    沐天瀾詫異道:“師傅怎知他們的東西有毒?難道專用毒物對待入境的外來人麽?”


    葛乾蓀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是從暗地觀察出來。他們的東西不能隨意入口,一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你們身入其境,定然也會覺察到的。”


    羅刹夫人說道:“照老前輩的意思,明天我們便在大白天坦然入境;但他們驟然看到我們幾個人,不致戒備森嚴,訴諸鬥爭嗎?”


    葛乾蓀大笑道:“風魔嶺和從前九子鬼母秘魔崖絕對不同。依我猜度,非但毫無戒備,定然衣冠禮讓,遠接高迎。


    可怕的便在這地方,笑臉迎人比惡聲相向厲害得多。”


    三人聽了,都有點惘然。羅刹夫人說:“如果我玉獅穀的寶物確是在他們手裏,飛天狐吾必魁又是識得我們的,一見我們,當然彼此心照。他們狡計多端,最後圖窮匕現,恐怕難免一場鬥爭的。”


    葛乾蓀笑道:“能夠這樣,倒好辦得多。我們到了地頭,看事辦事,見機而作好了。”


    第二天清早,滇南大俠葛乾蓀作了向導,領著沐天瀾、羅刹夫人、羅幽蘭出了岩洞;吩咐四頭人猿砍下一大捆紫藤和細竹,在沐天瀾竹兜子上。又添紮了一個藤兜,仍然叫頭人猿抬著,照著葛乾蓀指點的山徑,穿入萬山叢中。


    四頭人猿健步如飛,沒一頓飯時光,已翻越過許多重山嶺,葛乾蓀便吩咐停步。大家下了竹兜子,葛乾蓀指著前麵煙籠霧屯的幾座高峰說:“你們瞧,那麵峰腳下一片紅光燦爛,遍地開著紅杜鵑花的地方,便是我們要探訪的入口了。”


    羅刹夫人慌說:“老前輩,我們進去,四頭人猿要不要叫它們跟著呢?”


    葛乾蓀說:“跟進去不妨事。我暗探時,把守入口處所的也是人猿,大約從你們玉獅穀擄去的。不過我們帶去的人猿,同類相見,難免叫喚親熱。我料把守入口處的人猿,已和我們帶去的人猿不同,大約已吃了他們一種毒藥,迷失本性,恐怕連你主人都不認識了。你得約束帶去的人猿,不要亂起哄才好。”


    羅刹夫人一聽這話,立時明白玉獅穀猿虎一齊失蹤之迷,定是貪嘴吃了人家毒物,才著了人家道兒了。便用猿語向四頭人猿咕咕呱呱了一陣,告誡它們,沒有自己命令,不準大驚小怪的闖禍。吩咐已畢,四人沿著一條曲折的山澗,向那麵走去。剛轉出高低不平的一座山腳,驀見一人,步履踉蹌象醉漢般,在溪澗中亂流而渡。忽地失足撲倒,在溪澗中一陣亂滾,水花翻滾,衣服盡濕,居然被他掙紮起來。連爬帶滾的爬上了這邊的溪岸,一溜歪斜的跌入山腳下一塊荊棘叢生之地,伸著兩手滿地亂抓,抓起一叢金黃色的野草花來,連根帶土,往嘴七亂送亂嚼。


    葛乾蓀等四人看得奇怪,悄悄的走到他身後。這人滿不覺得,隻顧一把把抓那野草花往嘴上送。嚼吃了幾大把,忽地身子向地上一伏,“呃”的一聲,大嘴一張,嘔出綠綠的黑水來,邊嘔邊吐,直吐到綠水變成黃水。四肢一鬆,一翻身,仰天八叉的死一般躺著不動了。


    這人仰天一翻,瞧見他短須如戟,一副怪臉怪相。羅幽蘭第一個認得他,不禁驚喊道:“咦!這人便是飛天狐吾必魁,怎會弄成這般怪相?”


    羅刹夫人道:“一點不錯!是的,大約他也受毒了。他抓著亂嚼的黃色野草花,好象鬱金香這一類的東西,大約是對症解毒的東西。”


    葛乾蓀一聲不哼,走近飛天狐身邊,俯身把地上嚼不盡的金黃花拿起來細瞧,又拿出自己懷裏的犀角,用角尖略微蘸了一點吐出的黑綠水。通明晶瑩的犀角,立時起了一層層的暗暈。不禁吐舌道,“好厲害的毒物,這是什麽毒物呢?想不到這種野草花倒能解毒,真是一物必有一物克製。最巧是偏生在此處,但是飛天狐何以會受毒,又何以會曉得有這種解藥呢?既然知道就地長著解藥,也許不是受人之害,是自己誤食毒物所致的。”


    話剛說完,地上仰躺如死的飛天狐已怪眼翻動,悠悠醒轉。驟然見他身前立著幾個異樣的人,從地上一骨碌跳了起來;可是腳步不穩,兩腿一軟,撲地又坐在地上了。他坐在地上,拚命把頭亂搖,大約毒性尚未退盡,頭腦發暈,眼內生花。


    他把頭搖了一陣,睜開眼來,瞧清了眼前站著的幾個人,怪眼大張,嚇得變貌變色。尤其瞧見了羅刹夫人,嚇得他張著闊嘴,低喊著:“你……你……居然得著消息,尋到這兒來了。


    好……好……來得好……嘿……你們都來了,好極!好極!”


    羅刹夫人喝道:“飛天狐!此刻你性命懸我之手,你這狼崽子趁我不在,引狼入室,毀我竹樓,盜我寶藏,還把我猿虎苗婢一齊劫走。這事當然是你起的禍苗,現在我已到此,還有何說?”


    飛天狐坐在地上,抬起手來,把自己腦袋上擊了幾下,似乎發暈了一陣,頭昏漸醒,極力搜索他的記憶力。忽地怪眼亂翻,從地上跳起身來,向四人抱拳亂拱了一陣。指著對山,啞聲兒喊道:“惡魔!你們用這種毒計害我,現在羅刹夫人到此,你們的報應到了!”


    他咬牙切齒的啞喊了幾句,忽又麵現苦臉笑,向羅刹夫人說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穀中寶藏被劫,確是有我在內。但是不要緊,諸位若肯信我的話,非但寶藏可以失而複得,還可以救出許多受毒的人,替世上掃除幾個禍害。”


    大家一聽,便揣度裏麵另有原因;且聽他說出什麽來,再作計較,橫豎不怕他逃上天去。當下羅刹夫人便喝問他:“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可得實話實說,休想弄鬼。”


    飛天狐吾必魁說道:“自從阿迷普明勝死後,黑牡丹那淫婦和飛馬寨岑胡子打得火熱。岑胡子這人,又做不出什麽大事,我一賭氣,推說聯絡各寨好漢,離開了他們。其實我存心和他們分道揚鑣,另打主意。本想到滇西找沙定籌去,走到半路,聽得榴花寨煙消火滅,蒙化已被官軍克複,便轉身回來。忽地想起從前九子鬼母普老太有幾位師弟,隱居風魔嶺內;行蹤詭秘,不知打的什麽主意。從前原是認識的,想去拜訪一下,心血來潮,便向風魔嶺這條道上走去。


    我心裏起這念頭時,人還在哀牢山內,因為我從滇西遠回滇南,是從哀牢山退回來的。有一夜在哀牢山一個避風岩洞內歇腿,半夜更深當口,偶然到洞外走動,一眼瞥見幾頭人猿,簇擁著一頂兜子,從相近岡巒山一陣風似的飛越而過。


    人猿身法如電,瞧不清竹兜子坐的是誰。猜想能坐著人猿竹兜子的,除出你羅刹夫人,沒有第二位。人猿飛行的方向,大約是往滇西去的。等我從哀牢山到石屏向蒙自走時,有一段路,和你住的秘穀相近,那時我明知你離穀遠出,我也不敢進穀窺探。因為我知道守穀人猿的厲害,從前我是被人猿擒住過的。


    不料在那段路上,忽見許多背弩持刀、腰圍獸皮、全身赤裸的一群哈瓦黑猓猓,蜂擁而來。有幾個黑猓猓,扛著許多血淋淋的剝皮野獸。最後幾個黑猓猓,抬著一乘竹轎子,轎內坐著一個漢人裝束,方巾直褶的老儒生。到了近處,才想出轎上的人,正是我要到風魔嶺拜訪的一位怪物,這人姓孟,名小孟。這人從頭到腳,斯文一派,誰也把他當作漢人裏麵的老學究,他自己卻說是漢朝南蠻孟獲的嫡裔。


    究竟這人是苗是漢,誰也分辨不清,不過他和九子鬼母同出十二欄杆山碧落真人門下,大約是開化較早的苗族,因為當年碧落真人不收漢人作徒弟的。我和他一碰頭,說出拜訪之意,他模仿漢人讀書人迂腐騰騰的怪模樣,維妙維肖;而且對我是以前輩自居的,因為我是九子鬼母的子侄輩,他當然長著一輩子了。在道旁一見著我,端坐轎內隻微一點頭;把手上一柄描金折扇,搖了幾搖,忽地扇子一收。


    他指著我說:‘當年九子鬼母依仗武功,任意胡為,鬧得一敗塗地,跟著他的人現在也鬧到風消雲散,這是我早已料到有這結果的。我可和別人不同,我一不想依恃武功,爭霸稱雄;二不想攻掠城地,妄動殺戮,隻在我風魔嶺內一片淨土,建設世外桃源。願意跟我的人,不論苗漢有耕有織,渾渾噩噩的以度天年。你隻要到我親手建設的桃源樂土一瞧,便可看出一片天道太和之象。你此番遠道訪我,大約奔波風塵,一無是處,有點悔悟了,才來投奔我的。好!我是來者不拒,隻要你回頭是岸,定可安享桃源之樂。’


    當時他道貌儼然的對我說出這番話來,我真暗暗欽佩;隻要看這一群凶野的黑猓猓,並沒依仗武力,卻被他收服得狸貓一般的伏貼,便是常人辦不到的事。他說的桃源太和之象,也許不假。當時我真還相信了。便問他:‘遠離風魔嶺,到此做什麽?’孟小孟並不答理我,隻昂著頭思索了半晌,忽然向我問道:‘吾必魁!你知道此處一座秘穀內,有人占據著九子鬼母一生心血收集的奇珍異寶是麽?’


    我聽得暗暗驚異,便說:‘知道!是一個本領出奇的美貌女子,而且養著一群力逾獅豹的人猿,看守秘穀,外人絕難涉足。不過聽說現在此人離穀遠出,還沒有回來。’他說:‘這些我都明白,我現在存心要收服那女魔頭,和收服這群黑猓猓一般,共享桃源之樂。’……”


    吾必魁話還未完,羅刹夫人已氣得長眉直豎,鳳眼含威。


    一聲嬌叱道:“不必嚕嗦了!你就領我去,我倒要瞧瞧這孟獲嫡裔,有什麽本領?敢說這樣大話!”


    羅刹夫人滿麵煞氣的一說,飛天狐卻不慌不忙的搖手道:“女英雄不必動怒,我也恨透他了,巴望你們前往收拾他去。


    現在且請安心聽我說出內情,於你們大有益處,免得象我一般,又上他的當。”


    葛乾蓀道:“好!你且說下去。”


    飛天狐說:“當時孟小孟說出想收服羅刹夫人的話,我也吃了一驚,便說:‘這事你要仔細,羅刹夫人比當年九子鬼母高強得多,何況現在並沒在家。’孟小孟冷笑道:‘用不著刀來劍去,本領高強有什麽用?她沒在家也沒關係,先把她一群人猿,收服過來再說,使她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這樣說得稀鬆平常,把一群人猿滿沒放在心上,真使我莫測高深了。當下一言不發,便跟著他走到秘穀入口的近處。


    孟小孟年紀雖大,外表還裝著儒冠儒服,武功卻也驚人。


    忽聽他一聲吆喝:‘你們跟我來!’兩手一扶轎杆,唰的飛身而起,人已竄上路側兩丈高的一座危岩,接連一起一落,人象飛馬一般,已從岩頭竄上近處怪石突兀的崖巔。一群黑猓猓手足並用,象猿猴一般跟蹤而上。我也跟了上去,瞄著孟小孟的身影,飛躍於層崖危壁之上。


    最後到了最高一層的崖尖,鬆聲如濤,勢如建瓴。向崖背一瞧,卻是幾十丈壁立如削的峭壁,業已無路可通;再向下麵一細瞧,敢情峭壁上麵,正是羅刹夫人的秘穀中心。那座大竹樓便在下麵,竹樓前麵來往的人猿和群虎,從上麵望下去,好象縮小了不知多少倍。孟小孟把長袖一擄,取下黑猓猓肩上扛來的剝皮獸肉,左右開弓,兩臂齊施,把所有扛來的獸肉,都向峭壁下飛擲下去。把許多整隻剝皮獸肉擲完,看他很悠閑的背著手在鬆下踱方步兒。有時探頭向壁下穀內望一望,一群黑猓猓卻都俯伏在地,一聲不哼。


    我看得奇怪,也不時向下麵探視。半晌工夫。看到下麵一群人猿,已搶著擲下去血淋淋的獸皮大嚼特嚼;七八隻猛虎蹲在人猿身旁,也吃著人猿分給它們的餘潤。待了一忽兒,孟小孟看清下麵獸肉吃得所剩無幾,他用指頭點著下麵人猿和猛虎的數目,點點頭說:‘大概都吃到口了!’說了這句話,向一群黑猓猓一揮手,頭也不回,便從原路走下崖去。我和一群黑猓猓,當然跟他下崖。


    這當口,我瞧出那群黑猓猓一對滿布紅綠的怪眼,直直的,呆呆的,隻憑孟小孟指揮動作,絕沒出聲,也沒互相交談,或彼此爭強鬥勝的遊嬉舉動,連我與它們同進同退,也好象視若無睹,沒有我這人一般。我瞧得很奇怪,從前我走過風魔嶺這條道,也偶然碰見哈瓦一族的黑猓猓在深林內飛躍窺探,可是和現在這群呆若木雞的黑猓猓,似乎舉動有異。


    孟小孟帶領一群黑猓猓盤下層崖,到了原地方,仍然坐上竹轎子。一聲威喝,一群黑猓猓便簇擁著竹轎子直向進穀入口走去。到了進穀鐵柵口外,孟小孟忽然從懷裏拿出一口小銅鍾,叮鈴叮鈴搗了幾下。穀內岑寂如死,守穀的人猿和猛虎,一隻都沒有趕到鐵柵來守衛。孟小孟坐在轎內哈哈大笑,向一群黑猓猓一陣怪喝,用手勢向鐵柵一比。那群黑猓猓,悶不出聲的,一齊趕向鐵柵口,出死力的亂推亂搖。


    鐵柵甚堅固,但禁不起這群野牛一般的黑猓猓合力推搖,嘩啦一聲大震,高大的鐵柵竟被它們向內推倒,立時一湧進穀。孟小孟一乘飛轎子,也抬進穀內,他一進穀內,一躍下轎,先奔到竹樓階前俯身細瞧。我跟著他眼光一瞧,看出階前一片浮土,和其他地土有異,好象在地下翻掘過東西,匆匆沒掩蓋堅實的模樣,孟小孟卻喜形於色,立時指揮一群黑猓猓把這塊鬆土刨開,揭開一層石板,立時現出地下埋著一隻極大的黑鐵箱,把這鐵箱抬到平地上。


    孟小孟又指揮幾個黑猓猓上樓搜查,隻聽到樓上幾聲尖叫,被黑猓猓擒下幾個青年苗女來了。他吩咐幾個黑猓猓看守著那具大鐵柵箱和幾個苗女,卻拉著我走到竹樓對麵峭壁下麵。我一看一群人猿和幾隻猛虎,都象睡熟一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這才明白,剛才從上麵擲下來的獸肉是釣魚的香餌,裏麵定有機關了。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那處秘穀當然由他擺布了。”


    羅幽蘭恍然大悟道:“唔,我明白了!在秘魔崖時,曾聽九子鬼母說過,碧落真人有一種迷失本性的毒藥,名字很奇怪,叫做‘押不蘆’。人猿貪嘴,誤吃了人家擲下去的拌毒獸肉,才迷失本性,聽人擺布。不用說,那群黑猓猓這樣聽孟小孟驅策,當然也受了毒了。但是你怎會也受了毒了?”


    飛天狐雙肩一聳,歎口氣說:“罷了!還是你得著九子鬼母真傳,明白這些門道。我如早知他有這毒藥的話,我也不會上當了。那天孟小孟把羅刹夫人穀內寶藏和人畜席卷一空,臨走還放了一把火,才回到風魔嶺去了。我鬼迷了頭,想瞧一瞧風魔嶺內什麽場麵,也跟著他去。哪知道人麵獸心的孟小孟,詭計多端。大約怕我不是好相與,也許怕我分他劫走的寶藏,來到風魔嶺之前,在路上便生毒計。


    我不疑有他,路上吃了他們一點東西,人便昏迷過去。


    等我悠悠醒轉,四肢癱軟無力,一看孟小孟和一群黑猓猓蹤影俱無,把我丟在路旁一個岩洞內。居然在我身旁擱著一袋幹糧,還有一把金黃色的花草。花草上縛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桃源樂土,不能容留象你這種野心勃勃的人。姑念彼此具有淵源,少施妙藥,讓你昏睡一場,醒來如覺力弱難走,可嚼身旁草藥解毒。速回爾鄉,毋再留戀。’


    我看得又驚又恨,慌不及把他的草藥,吃下肚去。草藥下肚,立時嘔出許多腥味的黑綠水,靜靜的躺了許多辰光,才能掙紮著走出洞來。心裏把孟小孟恨入骨髓;不讓我走進他的桃源樂土,我偏要偷偷的潛身而入。既然他沒有容人之量,我也要想法報複一下,再不濟也得把他自稱的桃源樂土搗他個天翻地覆,才出我心頭怨恨。主意打定,便仍向風魔嶺走來。山路崎嶇,深入風魔嶺腹地,尚有百把裏路程,中毒以後,腿腳未免不聽使喚,走了兩天才到此地。


    我不合又吃了他留下的幹糧。我以為這點幹糧是強盜發慈悲,預備我回去路上用的,不致有毒,哪知道孟小孟這老鬼,心狠計毒,非常人所及。大約他早已料我不甘心,還要登門問罪,那袋幹糧也是有毒的,越吃越覺頭昏身弱。勉強走到這兒溪邊,人已支持不住,幾乎淹死溪內。幸我命不該絕,死命爬上溪岸。一眼瞥見地上叢生著金黃花草解藥,遂不顧命的亂嚼。這樣一折騰,我自命一身鋼筋鐵骨的飛天狐,竟被那萬惡的老鬼,折騰得半死不活,我做了鬼,也要尋那孟小孟算清這筆帳。


    現在我話已說盡,你們都是我的敵人,我情願死在你們手裏。喂!葛乾蓀、沐小子,不論那一位抽出劍來,都可把我飛天狐這顆腦袋拿去。不過,你們不要怕硬欺弱,務必闖進孟老鬼的巢穴,把那老鬼挫骨揚灰,替世上除害,替我飛天狐解恨。言盡於此,你們快動手,把我腦袋拿去吧!”


    大家聽飛天狐這樣一說,倒有點為難了。象飛天狐這種苗匪首領,換一個地方,狹路相逢,早已拔劍動手,但在這樣情形之下,誰也不願拔劍殺一個毫無抵抗的人。羅幽蘭卻厲聲喝道:“飛天狐!你要明白,黑牡丹在滇西業已死於我手;最近暗襲金駝寨的岑胡子,也被我羅刹姐姐梟首示眾,那便是為惡作惡的下場。你現在被孟小孟作弄得半死,依我看,還是你的便宜。大約孟小孟在你身上下的毒藥,是最輕的一種,而且特地留下解藥,還算手下留情。如果他用的是‘押不蘆’,你早已迷失本性,和人猿,黑猓猓一般,供他牛馬般鞭策了。”


    羅幽蘭說罷,又和葛大俠、沐天瀾、羅刹夫人暗暗商量了一下,又向飛天狐喝道:“誰無天良?回頭是岸!你願求一死,我們寶劍,卻不願斬一遭殃的人。但現在我們要找孟小孟去,這兒替你留下一點幹糧,免得你再受毒害。以後我們相逢,為友為敵,全在你了。”說罷,大家不理會飛天狐,一齊越溪而過,向對山走了。


    四人走近對山一看,奇峰拔地,排障入雲,削壁千尋,羊腸一線。從壁立夾峙的峰腰下,一條曲折的山途,邐迤深入,紅花鋪地,碧苔附壁,景色奇麗。四人盤旋於夾穀陡壑之間,忽夷忽險,忽高忽低。足足走了幾個時辰,不知不覺進了一個天然的大岩穴。岩穴外麵洞口上,一塊鏡麵青石上,寫著“世外桃源”四個大字。


    一進岩洞,黑暗無光,好象無路可通模樣。可是洞底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光圈,而且空穴來風,傳來了一陣陣的鳥啼犬吠、泉音鬆聲,便知洞底定有奇景。大家摸著黑,往那洞底光圈所在走去,越走越近,光圈漸漸放大。原來洞底和洞口一般,也是個出入之口。四人四猿出了洞底的口外,忽地豁然開朗,耳目一新。


    隻見緣野平疇,阡陌交通,陌上夾道,盡是桃柳,柳綠如幄,桃花迎人。畎畝之中,有很多的農夫,趕牛的趕牛,插秧的插秧,一個個閉口無聲,在田裏工作。再一細瞧,敢情田中的農夫,多數是哈瓦族的黑猓猓,也有不少精壯的漢人。最奇的,裏邊還夾雜著幾個金剛似的人猿,也嗬著腰,一聲不哼的在那兒操作,和人一般無異。非但羅刹夫人等四人瞧得莫名其妙,帶去的四頭人猿,也張著大嘴怪叫起來。


    照說同類相喚,田裏工作的人猿定必歡躍奔迎,可是田裏操作的人猿,好象聾子瞎子一般,頭都沒有抬起來。非但人猿如此,田裏許多黑猓猓和漢人,也和人猿一般,對於洞口出現四人四猿,視若無睹,隻一心在田裏工作。


    葛乾蓀、羅刹夫人、沐天瀾、羅幽蘭四人,率領四頭人猿,懷著驚疑之心,向中間一條寬堤上走去。一條長堤走完,現出碧波粼粼的一個大湖,沿湖盡是整潔的泥牆茅舍,茅舍內一派機車紡織之聲。雞犬桑麻,景致幽菁。茅舍後麵是一片綠葉成蔭的森林,林後平平的幾層土石相間的平岡;岡上搭蓋規模較大、形似苗蠻的房子。大家沿湖走近一排茅舍,看出茅舍內有男有女,有漢有苗,低頭搖車,絕不睬人。


    這當口,忽聽得屋後平岡上,鍾聲忽起,其音清越。便見岡上走下兩個儒冠儒服的兩個老頭兒,步履輕健,其行至速。片刻工夫,已穿過一片棗林,來到跟前。居然向四人深深長揖,滿麵笑容的說:“遠客光臨,真是難得。我們奉孟長老之命,特來迎客上岡,草堂敘話。”


    葛乾蓀說:“我們聞名而來,原是專誠來拜訪孟長老的,請兩位領導拜謁罷。”遂跟著兩個老者走上層岡,到了最上一層岡頂。


    在一所寬闊整齊、花木扶疏的屋前,一個須發皓白,道貌儼然的儒生,早已降階相迎。領路的兩老,指著那人說:“這位便是我們世外桃源的孟長老。”於是賓主相見,將相登堂。孟小孟對於這四位遠客和跟著的四頭人猿,毫不動容;好象預知這幾位遠客,遲早要來的,而且笑容滿麵,藹然可親。


    在草堂內賓主落座,立時有幾個青年苗女,托著白木盤,送出幾盞香茶,分獻遠客。


    羅刹夫人留神送茶的幾個苗女,敢情個個認識,正是在玉獅穀侍候自己的幾個苗婢。這幾個青年苗婢中,有一個名叫小鵑的,便是以前差到昆明沐府報信的一個,也在其內,卻個個目光呆滯,明明瞧見了自己主人羅刹夫人,和認識過的沐天瀾、羅幽蘭,竟象毫不認識一般。木頭人似的,送茶完畢,便向屏後退去。羅刹夫人氣得鳳眼含威,正要責問盂小孟何故潛入玉獅穀,詭計擄人劫寶?話未出口,孟小孟已嗬嗬笑道:“諸位遠道而來,跋涉不易,且請嚐嚐我們世外桃源的清泉鬆子茶,包管諸位止渴解煩。”


    葛乾蓀一瞧麵前幾上一杯鬆子茶,異香撲鼻,色如琥珀;色香俱足,味必異常,卻不敢入口。向羅刹夫人等一使眼色,從自己懷裏掏出那隻通天犀角,把角尖浸入茶內,不料琥珀似的一杯茶,立時變色,犀角尖上也起了層層的暗暈。葛乾蓀細眼大張,神光遠射,一聲冷笑,向孟長老大聲說道:“我們一到貴寶地,長老便下毒手,想把我們這幾個人,糊裏糊塗的變作你不二之臣,未免太狠了!”


    在葛乾蓀冷笑時,孟小孟也瞧見了他用犀角試毒,立的臉色倏變,須眉磔張,指著四人道:“唔,你們哪裏得來的這樣寶貝,在你們視同寶貝,在我卻視為破壞我們世外桃源的仇敵。我知道你們依仗自己一點本領,想到我們這兒來搗亂了。


    你們要知道,在我世外桃源裏麵,武功毫沒用處,我一片好心,請你們喝不易喝到的桃源仙茶,你們卻認為我下毒手。這是你們愚陋無知,積非為是,完全不明白我一片苦心罷了。”


    四人一聽他這番話,又笑又氣,見他發須磔張,以為話已決裂,幹脆用武功,消滅這個老怪物好了。沐天瀾、羅幽蘭已要伸手拔劍,不料孟小孟在這轉瞬之間,向四人瞧了一眼,立時又低眉垂目,笑嘻嘻的向四人拱手道:


    “諸位一肚皮功名利祿,或者是一肚皮爭惡鬥勝、成王敗寇,打得都是自己的如意算盤。結果,人生不過百年,隻落個鏡花水月,以熱鬧始,以淒涼終。在世上畢竟做出什麽功德來呢?所以老朽靜觀悟道,在此收羅了未開化的一群黑猓猓和幾十個自道聰明、終日殺生打獵的漢人。用我一種秘藥,把這般人七情六欲的禍根,蔽塞起來,遺忘了以前種種,隻發揮他固有的一片赤子之心,一心在我世外桃源自耕自織。


    你們瞧我世外桃源的景象,憑你們良心說,多麽的天真,多麽的敦樸!你們出入的烏煙瘴氣的城市,多麽汙穢,多麽巧詐!豈不有天壤之別?剛才我請你們喝一杯桃源仙茶,正是我瞧得起諸位,引為同道,想和諸位共享桃源之樂,你們卻以是為非,不受抬舉,枉費我一片好心。這是沒奈何的事,既然如此,諸位也不必在此滯留,趕快回你們的塵世去好了。”


    羅刹夫人一聲嬌叱道:“姓孟的不必空言狡辯!我問你,你既然有此高見,不管你這高見如何,你隻要安守在這世外桃源,我們和你馬牛無關,也沒有這心思到此拜訪。可是你偽裝道貌,做的事卻和你說的相反。卻不知在何處打聽得我不在家中,暗用詭計潛入穀內,擄人劫寶,放火毀屋,這是你世外桃源的長老所該做的麽?再從你這世外桃源的辦法,和你似是而非的一番話,大約從無為而治、不識不知的道家話裏剽竊來的。既然如此,你劫我一箱珍寶,有何用處?而且妄動無明,又把我竹樓付之一炬,這是什麽道理?你說出來我聽聽?”


    羅刹夫人煞氣上臉,口齒鋒芒,孟長老嘴上支支吾吾的有點答不上來。


    羅幽蘭倏的跳起身來,指著他喝道:“姓孟的,真金不怕火!你不是完全仗著碧落真人傳下來的押不蘆秘藥,在這兒享你桃源之樂麽?常言道得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請我們喝的幾杯仙茶,你在我們麵前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自己不敢喝,那就是你不打自招,殺不可恕的罪狀了。”


    這一著,毒極辣極,孟小孟有點舉止失措,一伸手,想從懷裏掏一件東西出來。羅刹夫人眼光如電,隻一聲嬌喝:“來!”四頭人猿一聳身,飛撲過去,便把孟小孟擒住。他運用勁功還想掙紮,怎奈那人猿臂力豈同平常,如何逃得脫?


    羅刹夫人更是歹毒,玉臂一托孟小孟下巴,立時牙臼脫落,嘴巴張開。羅刹夫人順手拿起一杯茶來,強灌下去,接連灌了三杯,孟小孟兩眼翻白,頓時昏迷過去了。


    葛乾蓀拍手道:“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妙極妙極!”


    羅幽蘭趕過來向孟小孟懷裏一搜,搜出一個小金鍾來,說道:“哦!這是他的鬼門道。外麵受毒的人獸,大約聽到這鍾聲,便要合力來和我們對敵了。”


    沐天瀾說:“你們守住這草堂,我和師傅搜查他黨羽去。”


    葛乾蓀說:“好!走!”片刻,葛乾蓀,沐天瀾師徒回來,大笑道:“這位孟長老真是怪物,大約此地沒有受毒的,也隻他自己和剛才奉告迎客的兩個老道兒了。那兩個老道兒,大約已經逃走。這倒妙!這世外桃源,算屬於我們的了。”


    羅刹夫人一聽這話,靈機觸動,嫣然一笑道:“晚輩原想一個避世偕隱之所,此處也頗合用,倒是不勞而獲了。不過想法解救這許多人的毒,卻是麻煩。”


    葛乾蓀說:“有這通天犀角,不難一批批的消盡毒根。說實在的,孟小孟並沒野心,不過他異想天開,用毒藥來束縛人獸,未免太荒唐。你們夫妻三人,有了這現成偕隱之地,便不必再到別處尋找了。這地方真不錯,將來我和桑-翁也有了避亂息影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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