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倆躍出帳外,急急風的在帳前帳後繞了個來回,哪有人影?四麵一望,一場劫火剩下來的殘垣斷壁,和寨後高聳的岩影,涵照在一片爛銀似的月光下,格外增加了幾分淒涼的景色。近處山巔水涯,若斷若續的苗人吹著蘆管的聲音,無異哀鴻泣訴,慘惻不忍卒聽,靜靜的山野,竟瞧不出帳後說話的人藏在哪兒去了?帳外守衛的幾個家將,瞧見他們倆奔出帳外,慌忙近身來護衛。


    沐天瀾一揮手,說聲:“沒有事,我們睡不著,閑遛一下,不用跟著。”幾名家將諾諾而退,羅幽蘭在他耳邊悄悄的說:“真怪!明明是羅刹姊姊的口音,怎又人影俱無,定又是故意逗著我們,讓我們愁急了!”


    話剛出口,猛見帳內燭火倏滅;帳門外守衛的一名家將也驚歎了一聲,提槍趕進帳去。夫婦倆慌也起身回帳,重新點上蠟燭,一瞧帳內,寂然無人,桌上原擺著行囊隨帶的筆硯,已有人用過。硯台下麵,壓著一張紙條,墨色未幹,寫著寥寥幾行字,急拿起紙條細瞧,隻見上麵寫著:“歡喜冤家,緣盡則散,會在何處,散在何處。隻此一麵,以符終始。”兩人看得大吃一驚,字跡明明是羅刹夫人寫的,字內的含意明明是決絕分手的話。頭一個沐天瀾忍不住一聲驚喊:“啊呀!羅刹姊姊怪我們苗村之約遲遲未赴,要和我們分手了!”


    羅幽蘭也急得粉麵失色,便說:“我們快上異龍湖對岸象鼻衝嶺上會她去,她不是寫著:‘會在何處,散在何處,隻此一麵,以符終始’的話麽?我們和她第一次會麵,原在那嶺上呀!快走!快走!”


    沐天瀾、羅幽蘭夫婦倆,吩咐家將們好生看守行帳,不必跟著;兩人急急向異龍湖奔走。異龍湖原是兩人舊遊之地,這時踏月重遊,到了地頭,覺得兩岸嵐光樹影,蔥鬱靜穆,涵照於一片淡月之下,別具勝景。可惜今昔不同,赫赫威名的金駝寨已變成瓦礫之場,龍土司一家基業,已如電光石火般消滅了。


    兩人感慨的走過平鋪湖口的那座竹橋,穿過一片樹林,緩緩的從嶺腳向象鼻衝嶺走了上去。走沒多遠,突又聽到嶺上不遠處所,起了一種宛轉輕揚的歌聲,這種歌聲,一聽是撮口成音,自成宮商。而且這種歌聲,一到耳邊,立時喚醒初見羅刹夫人那一天的光景。這歌聲,當然又是從羅刹夫人珠喉內發出來的,沐天瀾一聽這歌聲,情不自禁向嶺上飛奔,心裏卻有許多說不出的滋味。分不清這滋味,在鹹酸苦辣中屬於哪一種?羅幽蘭也跟在他背後向嶺巔飛馳,心裏惶惶然!覺得見著羅刹姊姊麵時,不知怎樣開口才合適。


    兩人被這歌聲又引到老地方,穿出密層層一片鬆林,踏上十幾丈開闊的一片黃土坪。不約而同的一齊抬頭,向坪上矗立著那株十餘丈高的參天古柏望去,以為歌聲照舊,人也定在古柏的嶺上了。這株枝幹鬱茂獨立高古的大柏樹,依然龍蟠鳳翥,黛色如雲,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是抬頭望了半天,占柏的樹帽子上,歌聲既寂,人影亦無。許久沒見羅刹夫人現身下來。沐天瀾心裏急得了不得,剛說得一句:“蘭姊!羅刹姊姊字條上既然約在此地會麵,怎的半天沒露麵呢?”


    猛聽古柏樹後銀鈴般一陣嬌笑,月光之下,從樹後轉出一身繡帕包頭,繡邊苗裝衣衫的羅刹夫人來。臉上沒有蒙著可怕的紅色麵具,依然是鳳眼含威、蛾眉帶煞的春風俏麵;不過和兩人見麵,臉上原帶著的媚笑和銀鈴般的嬌音,突然隱去。一對鳳眼,射出利箭似的光芒,先向沐天瀾麵上射了幾下,眼波一轉,又掃到羅幽蘭嬌靨上。櫻唇緊閉,不聲不哼,隻向兩人點了點頭。


    兩人不知什麽緣故,一見羅刹夫人的麵,便覺心裏發慌;尤其是沐天瀾,覺得和她在蒙化縣衙屋頂上一別,隻隔別了一個多月,肚子裏原覺有千言萬語和她說,這時兩人對了麵,卻不知從何說起?而且心頭亂跳,覺得沒有早早踐約趕到苗村相會,突然在金駝寨會了麵,會的地方,又是從前初見之地,心裏有無窮的愁急慚愧。唯恐她真個實行字條上的主意,說出訣絕的話來,張了幾次嘴,竟沒有吐出一句話來。


    在他發窘當口,羅幽蘭卻已奔過去,拉著羅刹夫人的手,把“姊姊”叫得震天響:“姊姊!小妹在蒙化中了黑牡丹毒藥袖箭,有死無生,全仗姊姊一夜奔波,取來解藥,救了小妹一條命!等得小妹毒消能夠起坐,向他問姊姊時,才知姊姊送到解藥,沒有進屋,竟自悄悄走掉了。從他嘴上,又得知姊姊吩咐一月廬苗村聚會的話。可憐小妹和他回轉昆明以後,哪一天不念著姊姊?哪一時不記著姊姊救命之恩?每天和他商量,隻等小妹創口平複,身體複原,便同他到苗村去會姊姊。


    不料女人家真吃虧,箭創剛平複,身上隻幾個月的身孕竟小產了。大約在蒙化和黑牡丹一場凶鬥,身體吃了虧,小產便小產,沒有什麽要緊。隻是小產以後,身體總覺軟弱一點,又不敢被家中哥嫂知道,暗暗地調養了幾日,才覺著身體複原了。正在暗地和他打算赴姊姊約會時,這兒龍家又突然出了變故,龍家事小,滇南未來之禍甚大,救兵如救火,又沒法不趕來一趟。來是來了,龍家已一敗塗地,倒弄得我們兩人進退為難,心裏又惦著姊姊的約會。


    今晚和他正在行帳內犯愁,萬想不到姊姊會降臨此地;姊姊一到,我們兩人便有主心骨了。姊姊!你字條上寫著:‘緣盡則散’的話,你真把我們兩人急壞了;姊姊定然恨著我們遲遲不赴苗村之約,怨我們言而無信了。小妹情願認罪,替姊姊消氣,姊姊千萬不要存這種念頭。從此以後,姊姊到哪兒,我們便跟到哪兒……”說罷,珠淚瑩瑩的跪了下去。


    羅刹夫人玉臂一舒,把羅幽蘭抱了起來,微笑道:“我的好妹妹!你說得滿有理,可惜我說的‘緣盡則散’,根本不是為了苗村之約。我和他定約時,你原沒在跟前。我和他雖然定了苗村之約,那時我便料定你們住慣了王侯府第,平時高樓華廈,一呼百諾,要突然舍棄尊榮,跟著我野人一般的,躲在深山絕壑去過一輩子,原來很困難的。不瞞你們說,我原沒指望你們真個會赴我苗村之約,既沒作此望,便不致怨恨你們;所以這一層,你們不必介意……”


    說罷,略微一沉,兩道秋波卻深深的注在沐天瀾麵上,沐天瀾立時象觸電一般!立時感覺到她眼神內,發射出無聲的語言,無形的利箭直刺入自己心坎深處,剛悲切切的喊了一聲:“姊姊!”


    羅刹夫人突然向他走近幾步,看了又看,悠悠的歎口氣說:“玉獅子!你還記得我們在蒙化縣衙分手時說的話麽?”


    沐天瀾說:“姊姊吩咐的話,時時刻刻在我心裏,怎會忘記呢?姊姊說的是‘偕隱山林,不問世事’,預備先經營龍啐圖山的苗村,作為我們三人第一處偕隱的小桃源。我們別了姊姊,回到昆明以後,和我嶽父說明這意思。


    我嶽父非常高興,臨走時還說:‘讓我再雲遊一時,遊興倦時,便到龍啐圖山尋你們去。你們可得掃除無謂的虛榮,把富貴看作浮雲一般,而且要明白現在天下已經大亂,極早抽身,享受你們夫妻三人的清福去罷!怕的是你們有沒有這福氣?能不能跟著你們羅刹姊姊走,我還有點替你們擔心呢!’我嶽父臨走時說了這幾句話,我和蘭姊格外堅定和姊姊偕隱的誌願,沒有一時不暗地商量:怎樣擺脫家庭?怎樣掃除俗務?悄悄的到龍啐圖山去會姊姊。但是……”


    羅刹夫人不待他說下去,冷笑道:“不用‘但是’了……我可以替你說:‘但是家世難舍,富貴難忘。現前的一切一切,都覺得難割難舍;都比跟著羅刹姊姊去度山林生活好得多。’是不是這個意思?所以一得金駝寨求救的消息,救兵如救火,夫妻倆馬上帶著家將趕到這兒來了。來是來了,我問你,你們究竟做了什麽事呢?龍土司夫婦一雙性命,你們救出了沒有?


    金駝寨的基業你們保全了沒有?龍家苗族的一場劫難,你們挽回了沒有?你們麵前隻一堆瓦礫,連你們住處都沒有了,隻好搭幾個行帳安頓人馬,非但救不了人家,麻煩的事便一步步壓到你們頭上了。


    龍土司一死,滇南大股苗匪,象飛馬寨岑猛之輩便要乘機而起了,你們能夠逍遙自在的一走了事麽?怎樣替龍家善後?怎樣替龍家作主,興師伐罪呢?既然有這許多麻煩,纏住了你們的身子,連你們自己,大約也說不清何日才能了清當前的世務?這樣,你們的心裏,哪還有‘偕隱山林,不問世事’的誌願?哪還有一絲一毫惦記著我的話呢!


    玉獅子!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怨恨你薄情;也不是怨恨你遲遲不赴苗村之約。古今來,有幾個能超然世外,跳出塵網的?剛才我已和羅妹妹說明,我在蒙化縣衙,取到對症解毒秘藥,救活了羅妹妹。讓你們一對同命鴛鴦,去享受塵世的虛榮浮華,我走我自己應走的路,不再攪在你們裏邊也就罷了。不料禁不起你在縣衙屋上,發瘋般亂蹦亂叫對天立誓,我也硬不起這條心腸,才和你立下苗村之約。


    雖然料得你們有許多困難,可是也希望你們如約而來,這裏麵當然我也擺脫不了情愛二字,但是我看清了你們的虛榮浮華,絕難長久,也許怨孽牽纏,鬧得冰消瓦解的地步。你莫怪我口冷,眼前龍家的結果便是你們沐家的前車之鑒。我和你既然種了情根愛苗,豈肯叫你落到這般地步?你想想你老丈桑-翁臨別贈言,便知我不是杞人憂天。未來的事且不去說他,眼前龍家的事,夠你們兩人料理的。


    滇西之禍方解,滇南之患又起,層波疊起,節外生枝。


    這樣亂世,哪有了結的時候?你們既然情願投入火坑,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在這樣局麵之下,我和你們隻好分道揚鑣,各行其是了!玉獅子!人生如夢,從此你我把玉獅穀的前因,都當作夢一般的拋開了罷!”


    羅刹夫人說到這兒,似乎秀眉微蹙,也有一種依依惜別之情。癡情的沐二公子,如何受得了,情淚早已奪眶而出,猛地一跺腳,喊道,“姊姊!什麽話都不用說了!從這時起,求姊姊把我們兩人帶走吧!不論天涯海角,姊姊到哪兒,我們便到那兒。忍心的姊姊,怎能說出離開我們的話?天賜我們三人結合在一起,誰也不能離開誰。千言萬語,隻有一句話能夠表明我的心,隻求姊姊立時把我們帶走。”他小孩似的連哭帶說,雙膝一屈,竟嗤溜的跪在羅刹夫人麵前了。


    羅幽蘭也珠淚滿麵的喊著:“救命的姊姊,你如果狠得下這樣心腸,決心要離開我們,請先把我們兩人的性命拿了去再走。”


    這三位歡喜冤家,隻要一碰頭,便有哀怨纏綿,微妙曲折的表演,既不是妒,也不是恨,是難以形容的一種情懷。沐天瀾是三人中的中心人物,他的心裏隻念念於左右逢源,缺一不可。羅幽蘭初見羅刹夫人時是滿腔妒意,情勢演變,逼得她不能不大度容讓,演成鼎足之勢,於是又妒又悔,暗恨暗愁。到了飛馬寨脫禍,蒙化城救命以後,她對於羅刹夫人妒消恨去,而且感恩入骨,敬服在心。可是她從小生長盜窟,,奔波草莽,一旦和多情公子結合,非但脫去賊皮,而且坐享錦衣玉食之榮,世爵二少夫人之尊,未免誌得意滿。要她拋棄現成的尊榮,偕隱於深山秘境,實在有點為難。可是她是桑-翁、羅素素一頁情史的結晶品,從娘胎裏便是個多情種子,極不願救命恩人的羅刹夫人分道揚鑣,獨行其是。何況碰到重要的事,沒有神出鬼沒的羅刹夫人,便覺沒有了主心骨兒。


    在羅刹夫人方麵,情形又有點不同。她智慧絕人,誌趣高卓,把沐府畫棟雕梁視為糞土,同時鍾情沐二公子,也是恩愛團結,難棄難舍。嘴上雖然斬釘截鐵的說著分道揚鑣,其實她別有用意,這次突然在滇南出現,並非偶然。她是先暗地潛入沐府,窺察沐天瀾羅幽蘭是何動靜?對於苗村之約,是否意誌堅決?


    事有湊巧,她到沐府時,正值金駝寨求救之時。沐天瀾,羅幽蘭帶了幾十名家將星夜趕奔滇南;她在暗中明白了這檔事,讓兩人帶了大隊人馬先走。自己略一盤算,仗著飛行絕跡的本領,先順手牽羊,辦了一件要緊的事,然後趕到金駝寨。在帳後聽出兩人對於眼前局勢無法措手,一麵又惦記著苗村之約,越發弄得進退維穀。她暗地好笑,忍不住現出身來,卻又故意寫個字條嚇他們一下,而且她急於要辦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特意利用眼前的局勢,使沐天瀾羅幽蘭兩人乖乖的聽她的話跟著她走,


    當下羅刹夫人瞧得沐天瀾羅幽蘭兩人情急之狀,不由得也感動於衷。秋波內也含著瑩瑩的淚光,慌咬緊櫻唇,把沐天瀾拉了起來,故意冷笑道:“你們見著我時,又不顧一切的情願跟我走了。我問你,你們帶著大隊人馬趕來救應,龍家遭劫在先,你們救應不及,情有可原;現在因為我的關係,忽又不顧一切,把幾十名家將丟下。龍家的事不管不顧,鬧得有頭無尾的,突然跟我一走,這又理不可恕!


    世上不外情理二字,在蒙化城內和你們訂下苗村之約,以一月為期。全因滇西之事已了,羅妹妹創傷需要調養,你們倆回到家中也有個安排,能夠和我誌同道合的赴約時,便可順理成章的就道。現在情形可不同了,如果突然跟我一走,金駝寨的事沒法交代,你們家裏得知兩人突然失蹤,豈不急死愁死,如果日後有人知道是跟我走了,連我也得被人譏笑。


    這種沒情沒理的事,豈是我們應當做的?”


    羅幽蘭急喊道:“姊姊!這可難死我們了!”沐天瀾也說:“姊姊!從此我們再也不能離開你了。眼前糾纏的事,姊姊看應該怎麽辦?我們便怎麽辦!隻要求得姊姊從此不離開我們!。”


    羅刹夫人說:“你們帶著大隊人馬來救金駝寨,雖然救不了龍家,也得有個了斷,難道因為救援不及,便偃旗息鼓的悄悄回去嗎?”


    沐天瀾恨著聲說:“姊姊說的對,可不是為了這事正在犯愁呢,來時容易去時難。照說龍家的罪魁禍首是飛馬寨岑猛,金駝寨的人們已經眾口同聲的求我們替他們作主。為了沐府聲威,當然應該帶著人馬到飛馬寨捉拿岑胡子。我們並不怕飛馬寨人強馬壯,卻怕事情鬧大。滇南各寨苗匪,乘龍家一敗塗地一哄而起,變成燎原之勢,事情便棘手了。”


    羅幽蘭道:“姊姊,你不知道還有一檔奇怪的事哩!據金駝寨的人們說,和岑胡子一起偷襲金駝寨的,還有一個帶紅麵具的苗裝女子。竟冒了姊姊名頭,非但自稱羅刹夫人,還扯著羅刹夫人的旗號,我們當然知道是冒名頂替。金駝寨的人卻信以為真,眾口同聲的罵著姊姊,我們沒法和他們細細解釋,隻暗暗奇怪那個冒名頂替的女子是誰呢?滇南和岑胡子一起的黑牡丹已死,這女子是誰呢?”


    羅刹夫人笑道:“你們不知道,我卻知道。除出滇西漏網的九尾天狐還有誰呢?隻可恨那隻騷狐,真個是鬼靈精,今晚又被她逃出命去。我也不願和她一般見識,隻要她知趣,遠遠的躲避著我,我也懶得追蹤她。”


    沐天瀾、羅幽蘭聽得齊吃一驚,慌問道。“姊姊!你說的今晚被九尾天狐逃出命去,這是怎麽一回事?難道九尾天狐逃到滇南,和岑胡子合在一起了?”


    羅刹夫人笑道:“豈但合在一起,而且暗地跟蹤,綴著你們人馬,和你們同進了金駝寨,想暗地行刺,在你們倆身上下毒手了。哪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湊巧不過,還有隻黃雀緊跟在他們身後了。”兩人聽得,更是驚異,慌問細情,羅刹夫人笑說:“你們跟我來,讓你們瞧個希罕物事。”


    說罷,轉身向古柏樹後走去。兩人跟著她轉到柏樹背後,驀見樹背後活生生的釘著一人,兩手兩腿,用飛刀釘在樹皮上。最厲害的當胸一刀,直中心髒,刀鋒深入,隻露出一點點刀柄,刀中要害,人早命盡。這人麵上兀自露著咬牙切齒的一副慘厲之態,仔細一瞧,敢情這人正是飛馬寨土司岑胡子岑猛,也就是劫掠金駝寨的罪魁禍首。這一下,又出於兩人意料之外。


    羅刹夫人笑道:“我順手牽羊又替你們了結一樁大事,你們隻消拿了這人首級,在金駝寨高懸示眾,便算替龍家報了大仇,替你們沐府上支持了門麵。你們夫妻倆在行帳內商量不定的事,也不必再費心機了。明天馬上可以領著大隊人馬,奏凱而回,卿卿我我的去享受畫棟雕梁棉衣玉食去了。”


    兩人一聽羅刹夫人語帶譏諷,話挾冰霜,而且有點直刺心病。不過事情來得出於意外,極難措手的一檔事,突然在麵前很容易的解決了,鬧得兩人又驚又奇,又喜又愧!麵麵廝看,半晌作聲不得。


    羅刹夫人向兩人迷惘的神色瞧了幾瞧,噗嗤一笑指著釘著樹上的岑胡子說道:“你們且莫道驚說怪,並不是我本領通天,這又是事情湊巧,適逢其會。一半也是這人該死,隻便宜了冒名頂替的那隻騷狐,又被她溜掉了。”沐天瀾這時,恨不得貼在羅刹夫人身上千恩萬謝,無奈身旁還站著一位,到底有點不便。


    羅幽蘭卻已拉著羅刹夫人的手,撒嬌般的說道:“我的天人一般的姊姊!怎麽事情碰在你手上,便輕描淡寫的解決了。


    消滅了岑胡子,非但我們老遠的來,不折一兵一矢,馬到成功,而且從此滇南,也去了一個禍根。姊姊!你說岑胡子和九尾天狐來行刺我們,究竟怎麽一回事?姊姊怎會和他們碰上的呢?”


    羅刹夫人笑道:“這事簡單得很,我先到昆明,得知你們帶領人馬奔趕滇南,黑牡丹已死,和龍家作對的除出飛馬寨還有誰?你們帶著大隊人馬比我走得慢,我便暗入飛馬寨,先探一下動靜。那時我還不知道九尾天狐也在其內,我一入飛馬寨,便看到九尾天狐和岑胡子已結合一起,暗中聽出兩人正在商量尾隨你們暗下毒手的計劃。


    我便綴著岑胡子九尾天孤的身影,一路跟隨到此。他們兩人也沒帶別個幫手,女的仗著迷魂彈,男的仗著飛刀,原想暗中行刺,免去後患。他們一對狗男女,行蹤詭秘,計甚歹毒,先到這嶺上歇足,預備到夜深時,再到你們行帳去下手。哪知道我一步沒有放鬆他們,他們在這兒剛一停下來,我便突然現身而出。兩人都認得我,嚇得岑胡子手慌腳亂,把他腰上十二柄飛刀全數發出,被我接住了幾柄,即以其人之道還給其人,便把他釘在這樹上了。


    我在對付岑胡子時,我鼻子裏早已預聞解藥,防的是九尾天狐的幾顆護身法寶迷魂彈,自身有了防備,對於騷狐便大意了一點。不料我製住了岑胡子,再尋那隻騷狐,竟已逃得無影無蹤。大約她早已領教過,我是不怕她迷魂彈的,所以她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


    這些小事,且不談他。我替你們消滅了岑胡子,也是湊巧的事,我也不希望你們兩位承情。現在我和你們,真個到了分手的時候了,我有一樁重要的事去辦。此地是我們三人初會的地方,此刻一舉兩得。你們把岑胡子屍首拿去,了結龍家的事,趕快回家享福去,從此不必惦記著我了。譬如沒有在此地,會見我羅刹夫人這個怪物好了。”


    說罷她向兩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動,似欲離去的光景。


    這時,沐天瀾可真急了,一躍而前,死命抱住了羅刹夫人,哀哀欲絕的叫道:“忍心的姊姊,我這顆心又要被你撕碎了!姊姊既有玉獅穀愛惜之情,便不應該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天月在上,從此時起,我們死活都和姊姊在一起。姊姊說往東走,我們決不往西奔!我們把岑胡子人頭拿去,交代金駝寨的人們,讓他們知道了罪魁伏誅,平了仇憤,也就是了。一麵我們備封書信,交家將替我們帶回去,權且叫哥嫂們知道我們有事他去,不致空急,日後再作計較。姊姊!你看這樣可好?”


    羅幽蘭也搶著說:“姊姊如果嫌我們不肯棄家,還有點戀戀不舍,索性連這封信也不必寫了!”


    羅刹夫人掙脫了沐天瀾的擁抱,向兩人笑道:“你們還這樣死命糾纏?我剛才早已說過,絕不怨恨你們遲遲不赴苗村之約,更不是要逼著你們舍棄家庭,我也被事情所擠,不得不和你們分手。剛才我故意語含譏諷,原是逗著你們玩的;一半也因為你們對我依然難棄難舍,我故意違著心,說出絕情的話。其實我本身也發生了糾纏的事,和你們分手以後,留在那苗襯裏,並沒多少日子。我暗赴昆明去找你們,原是怕你們真個到龍啐圖山尋找,去撲一個空,特地到沐府知會你們一聲。而且也有一樁重要的事告訴蘭妹,不想我也幾乎撲個空,你們兩個在挑選人馬,趕路到滇南來了。”


    羅幽蘭慌問道:“姊姊!有什麽事擠著你和我們分手?想告訴小妹的又是什麽事?”


    羅刹夫人歎口氣說:“說也慚愧,我從小縱橫江湖,還沒碰著為難的事,萬不料現在我碰著了極難極怪的事了。也許我已碰著一個極厲害的對頭了!我不信我對付不了,我決定先和你們分手,把建設世外桃源的事也暫時放在一邊。我要單槍匹馬偵查那個和我作對的厲害對頭,我定要和這人一決雌雄。”羅刹夫人說到這兒,一對長鳳眼精光炯炯,射出懾人的煞氣。


    沐天瀾、羅幽蘭聽得大吃一驚,居然羅刹夫人也碰到了厲害對頭,急急問道:“這厲害對頭究竟是誰,難道還勝似姊姊嗎?”


    羅刹夫人搖頭冷笑道:“我還不知道這人是誰。因為我在蒙化和玉獅子分手以後,回到龍啐圖山的那所苗村,在村中住了幾天。帶著四頭人猿,踏勘四麵地勢,覺得那所苗村,還不算十分隱僻。四圍山脈地勢,似乎局勢過小,不大合我心願。


    幽靜小巧的苗村,隻適宜於我們三人,避世偕隱,獨善其身;如欲廣羅同道,辟草萊,與耕織,開拓一理想的桃源世界,還得另覓佳境。


    於是我帶著四頭人猿,離開了苗村,深入哀牢山,一路逍遙自在的探幽訪勝。返向滇南,仍舊回到我玉獅穀去。不料一進玉獅穀去,景象全非,看家的八頭人猿,一群猛虎、和侍候我的幾個苗婢都已蹤影全無。我居住的那所大竹樓業已付之一炬,和這兒龍家一般,變成傷心慘目的瓦礫堆。最令我驚心的,蘭妹埋藏著階下的一箱難以估計的珍寶竟已不翼而飛,隻露著地下埋藏過的一個空空土窖!”


    羅刹夫人話還未完,羅幽蘭心痛寶物,驚喊起來:“啊喲!


    姊姊!誰有這樣本領?敢大膽闖進玉獅穀!非但不懼猿虎,反把猿虎趕盡殺絕,弄得蹤影具無!我這一箱寶物,沉重異常,也非少數人所能劫走,這事真奇怪極了。”


    羅刹夫人說:“是呀!便是有這本領,能夠把我一群猿虎趕盡殺絕,也得留下一點痕跡。我離開玉獅穀,和你們在滇西逗留不少日子,雨水常降,想在土地上分辨進穀賊人的足印當然不易。可是我還帶著四頭人猿,它們目力和嗅覺非人所及,帶著它們巡遍了玉獅穀,卻找不出殺死苗婢猿虎的血跡和屍骨,竟不知怎樣製服我一群猿虎?竟會全數失蹤。


    蘭妹那一箱價值連城的珍寶大約是起禍的根苗,那晚替蘭妹匆匆奔回玉獅穀,掘地取藥,急於救命趕路,也許沒有掩藏妥貼,露了痕跡。但是玉獅穀豈是常人能藏身潛蹤暗地窺探之地?沒人潛身窺探,寶物何以會不翼而飛呢?既劫寶物,複擄侍女,又把我一所竹樓燒成灰盡,當然不是一兩人能下手的事。這樣大舉侵犯我玉獅穀,蓄意定非一日,本領手段都非意想所及,這樣厲害對頭究竟是誰呢?


    我在玉獅穀細細搜查了幾天,竟想不出是誰下的手?是哪一路賊人,有這樣厲害手段?我忙帶著四頭人猿離開了玉獅穀。先到我秘藏二萬兩黃金之地察看,卻喜這批黃金安然無恙。於是我把四頭人猿先藏在妥當的隱秘處所,趕到昆明,想通知蘭妹失寶的事。巧逢你們救援金駝寨,帶隊遠行,我暗地跟蹤,經過飛馬寨相近,便讓你們先走。我暗入飛馬寨,想偵察岑胡子的一群苗匪,和玉獅穀竊寶的事有無關聯?暗地一偵查,從岑胡子九尾天狐口中,才知他們與這事無關。卻因此探出他們決定綴著你們兩人想下毒手,這才跟著他們身後到了此地,替你們消滅了這個禍害。


    你們龍家的事,有了岑胡子的首級可以交代過去;我玉獅穀遭劫的事,卻還毫無頭緒。看情形,我羅刹夫人這次要碰著克星了,不管他什麽厲害腳色,鐵硯磨穿,也得搜查出這批賊黨出來,和他們一決雌雄。我自己發生了這檔事,偕隱之願,苗村之約,暫時難以實現,事由我起,怎能為了苗村誤約來責備你們呢。


    而且從這檔事,我覺悟人生塵孽牽纏,魔障重重,極難擺脫。正惟這樣,越顯得高隱世外,悠遊山林的福不易得到,因為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消除世障,開辟桃源,更比隨俗沉浮,還要勞心勞力呢!實情如此。你們坐享沐府祖蔭,暫受錦衣玉食之榮,也是情理所必至。玉獅子一心想我跟著你們,三人一伴,也是他愛我的一番癡情。但是我這個怪物,宛如滿天飛的野鳥,極難安處雕籠。唯一辦法,隻有和你們分手,讓我獨行其是,這便是我今晚約你們會麵的本心,言盡於此。你們拿岑猛的腦袋,了結龍家的事,快回昆明去罷。”


    兩人一聽玉獅穀出了離奇為難的事,連羅刹夫人也感覺棘手,沐天瀾剛要張嘴,羅幽蘭已搶著說,“姊姊!照你這麽一說,我們三人格外不能分開了。姊姊既然覺到有厲害對頭,姊姊強煞是一個人,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們三人休戚相關,我和他更要幫著姊姊搜尋劫掠玉獅穀的匪徒。再說,我秘藏玉獅穀一箱寶藏得之非易,除出姊姊要利用它開辟桃源,供我們三人偕隱之用,豈能甘心讓人得去?現在什麽話都不用說了,我們先仔細商量,怎樣搜查劫寶的對頭好了。”


    沐天瀾也說:“蘭姊的話一點不錯。龍家的事有了岑猛腦袋,可以早早了結。我們帶來的五十名家將,姊姊如認為用得著的話,我們便帶著家將們奔玉獅穀。穀內竹樓雖毀,我們帶著行帳也可棲宿,一步步做去,總可搜查出劫寶賊來。姊姊如果忍心還想離開我們,不願我們跟去,我們也得這樣做去。皇天在上,從此刻起,我們三人再也不能分開了。”


    羅刹夫人一聽兩人誌堅意決,語出至誠,半晌沒開聲。


    沐天瀾嗖的拔出寶劍,趕過去把劍一揮,把釘在樹上的岑猛頭顱割下,拿起頭顱,大聲說道:“姊姊!不必三心兩意了。


    我們同回行帳去,召集金駝寨龍家苗族,了結這段怨仇。明天我們便到玉獅穀,再仔細查勘一下,辦理我們自己的事好了。”


    羅刹夫人向兩人麵上看了又看,歎口氣說:“玉獅子!你也是我的一顆克星!我鐵一般的心,隻要見了你,我便不由自主的硬不起來了!也罷!你們把龍家的事趕快了結,家將們用不著,你留封家信,叫家將們帶回去,免得你們哥嫂惦念。我同你們回行帳去,我也不必在金駝寨人們麵前漏露,九尾天狐冒名頂替的事一時也分辨不清,沒得又加上他們一層疑惑。好!就是這樣。我同你們回金駝寨,僅一夜工夫了結龍家的事,明天一早可以打發家將們回昆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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