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幽音照宇淩心指示,仔細觀摩。


    宇傳心的君子之風,依舊兜兜圈圈,彷佛可以這麽一直下去,比永恒還要永恒;恍若一截漂蕩空虛的澄藍,帶點兒輕佻,卻不是鄙俗,而是更高更遠,難以言說的存在。或者能視若朝著滾滾囂塵,發出凜冽冷笑之存在。如斯人物,猶若把生跟死都當作夢囈──一笑便撒之。………宇師叔劍如人、人如劍。他就是這麽樣的一個人。乍看似乎和雲哥哥有點雷同。


    但細分後,卻全然不是。………夢這麽以為。


    ………雲哥哥是雲──宇四師叔就是風了。無形無相、從虛空來、由虛空去的風。兩者雖有異曲同工的超凡脫俗。但雲哥哥更多的是,某種閑懶、某種躍過停滯和飄散邊限的奇妙之靜。宇師叔卻是於不斷地流逝、流逝、流逝的動態底,尋出專屬生命的出口,找回一顆即管俗世滔滔、依舊自遊無羈的浪蕩之心。………兩人在動、靜之間,取得各自傾向以及特質………


    雲不動。風動。


    雲靜。風不靜。


    雲靜中含動。風動極而靜。


    夢幽音恍然而悟。………正因於[君子風範],所以亦是[潑賴劍法]。君子與潑賴,便是一體之分異。潑賴這種因子,就像影子,活於君子另一麵。[君子風範]來自於敵攻他便攻、敵退他即退,一派氣度恢宏。然而,之所以為[潑賴劍法],亦可從此特點解讀。師叔運劍,來來去去,不論招式何如精巧,總是於圈和轉間作工夫。竟像再沒有別的法式。跟在街上號哭耍皮的潑賴,有什兩樣。不過是憑靠自己最強部份,毫無顧忌地放肆。難怪,四師叔會這麽稱呼自己的劍法。………


    宇淩心似乎可以窺得夢幽音所思所想,“風-流──雲-散。這句話貼切得很。將雲三弟和四弟做比較,不難看出他們具備塵事難親的特質──同樣孤然傲飛。唉…雲之‘散’,既是分散,亦是懶散、閑散。而風之‘流’,則是生流不息,當然也是流走四方。風龍雲虎。兩人都是人間瑰寶。可惜卻也絕不隸於紅塵。”宇淩心似有無盡惋惜。


    正正反反的劍圈,層出不窮,克製住宇雷心。


    宇雷心陷入春蠶自縛的窘境。發出的劍勁,不住回襲自己。有比這事還荒謬的?


    宇傳心漫不經心舞著劍。也不管宇雷心怎麽攻。反正就是一劍正反圈去便是。


    宇雷心劍若奔雷,由外側繞彎,刺向宇傳心。


    宇傳心微一斜,君子之風鎖定宇雷心劍尖,一絞,再反向運作。


    吞吐之間,俱是凜厲劍勁。


    宇傳心納劍之後。就是一噴!


    躲開一輪劍勢,宇雷心氣喘籲籲。忙一劍劃去,拍到宇傳心左肩。


    宇傳心也沒怎麽動。不過肩膊一沉,右腕溜起,還是相同劍式吞去。


    宇雷心劍勢又莫名其妙被食沒。


    宇傳心的劍圈,再次侵至。


    一番鏖戰之後,宇雷心了然於胸:他遠遠不及四弟宇傳心!


    最後,宇雷心廢然罷劍。兩眼凶然,緊盯宇傳心。滿滿的不甘心和怒意。


    宇傳心無所謂。掉頭,走。回到宇老夫人身邊。


    “連你一向瞧不起的四弟,都無以致勝。你還想得到[俠]之尊號?”


    麵對宇老夫人淡淡質問,宇雷心臉龐張得通紅。


    “還不回來!”


    宇雷心頓頓腳,一聲厲嘯,踏著山壁,瞬忽而去。


    宇淩心走向宇老夫人,輕聲道:“娘,這又何必?”


    宇老夫人彷佛悟盡滄海,“老身又怎能讓雷心壞了你用心經營的江湖大氣?”


    宇淩心沉默好半晌。“其實,淩心──”


    “耶…母子倆何必事事說明?今日這一戰,究竟能培養幾個朗朗俠者,已不在你把握之內。老身曉得。對此,淩心或有疑慮。但江湖嗬,跟歲月並無兩異。終究會隨滔滔江水,東流而去。就讓成敗自在人心罷…”


    “是。淩心受誨。”


    “甚好。若是你大哥能夠如你一般,唉…”


    一旁,正懷想宇傳心、宇雷心一戰的夢幽音,忽而心底一動,注意到雲、月。


    自然,還有她的爹。


    及鐵大哥。


    雲飄的[有情人間],第一回遇到這生尷尬的局麵。


    [有情人間]劍法,居然對上於他有情的女子──[香魂]月心瞳。


    雲飄麵臨絕大窘境。


    尤糟的是,月心瞳毫不容情的厲襲。


    紫巾翻舞,彷佛八頭大蛇,直欲吞雲飄入喉。


    雲飄光之劍,左右一擦,激出旋濤,力退紫蛇。


    月心瞳以無比肅穆神色,應對雲飄。


    悲-傷-之-後-的-莊-嚴。


    雲飄忽然想到………神聖會否緣自更大的傷痛及悲苦?一種揉合柔弱的剛強………生命為何總充斥許多莫以名狀的矛盾和兩極?備受禮讚的生命初初之誕生,是那末光耀而明亮,宛若具體希望;然而,幾十年逝過,卻必然凋零和醜陋,甚至腐爛。彷佛人之生,是為極其荒謬的──等、待、死、亡。是這麽回事?………即如和瞳兒也是。邂逅之後,奇妙密合。


    然後,破裂。完全找不出半點複原的可能性。人難道是為了受傷,才發生愛戀?這是為什麽?………漸漸的,沒有辦法不作出如此結論,不,應該是方向罷…師兄啊,為什麽你能夠坦率接受?你說“………將發現自己的無情,與及看似柔弱但終究並不是沒有誰就不行的堅強。或者,人類最大的軟弱,在於‘發現自己是什麽’………”,可為何呢?既然並沒有失去誰就不行,那何需有必須?真是難以明白………


    月心瞳一個滑走,人已在雲飄身後。


    雲飄於月心瞳失去形影之際,兩足一蹬,空翻起來。似很清楚“香”的動向。


    月心瞳彌開一陣紫霧,照雲飄撲去。


    雲飄半空中,刺下十道驚電──晃晃亮的驚電──劍的驚電!


    光-之-驚-電。


    月心瞳揮收紫巾,輕盈而退。


    雲飄並不追擊。回劍。落定。


    然則,月心瞳後退的勢子,忽而奇妙已極一變,轉為疾進。


    雲飄非等閑之輩。光之劍淡定指出。劍鋒搖擺不定,彷佛風雨欲來。


    未發之發──雲飄以劍示意,完全顯露意圖──敵動,他即動。


    月心瞳,走。當纖美軀體,離至距雲飄七公尺處,月猝地一拔,人飛騰而升。紫巾好猶巨蟒,張揚惡夢般舌信,往雲飄噬去。百變幻化。極盡刁巧之能事。彷佛玩弄空間規律的──紫、之、魔、法、師。


    [香魂]入位《俠帖》的真正底蘊,讓觀戰人看得大呼過癮!


    雲飄亦非易與。


    [有情人間]第三式[燦芒飛血死生離]。


    劍湧起一層薄薄光膜。


    是-劍-罡!


    月心瞳放軟身子,倒坐席於空間的紫巾內,滑落。


    同一時刻,紫巾猛然倒卷,將月心瞳裹起。


    雲飄還不動。劍罡若有似無,好若呼之欲出的猛獸,帶有慘烈爭殺味。


    紫巾將月心瞳整個包住,球體般,滾向雲飄。


    雲飄靜觀其變。還不是他出手的時機!


    紫色人球洶洶然劃開一條曲度。


    雲飄還在等。


    內裏的月心瞳,一撐、一剝──


    [香魂]的天姿國色,破出!


    紫巾被真勁撕裂,化為翩翩片片,翻揭以出。


    每一片紫巾,都是一團火。


    幽幽的鬼火。


    紫-之-火!


    [香火鼎盛]。


    月心瞳[香髓洗魂]一大密式。


    在雲飄看來,每一片火,都是一滴淚。紫-色-之-淚。月心瞳攻他愈猛,就愛他愈深。飄懂得。於是乎,驀然,飄有些悲痛。像是哀悼體內某些被烤幹的部份。或者是青春或者是力量或者是愛戀………


    雲飄的劍罡,倏地刺出。


    半空中,擠滿爆破似力量之激蕩。


    飄心口的顫痛,越發鮮明。


    紫色的哀傷,無比真切,襲麵而來,像是一股由雪地而來,已然凍寂的淒風。飄直到這一瞬,才真體驗到失去之痛和不舍。然而,卻是自己抉擇,且決定。人總是不斷習慣失去。


    甚至後悔。………這樣的路,是否就是所謂人生?………


    一陣爆亂之後──


    兩人,分。


    雲飄口角溢血,“雲某,敗了。”


    月心瞳霜寒著臉。然而,眼神卻是好淒痛、好淒痛、好淒──痛──宛若湖麵上,不經意攪動,而至於支離破碎的清月。


    淒-清-的-紫-色-之-月。


    韓衝雪蓋世梟雄般漠然睨視浪天遊。


    浪天遊並不動氣。名劍雨絲宛若一片輕葉,跌蕩腰際。


    韓衝雪邁開步伐,走向浪天遊。


    浪天遊不動。


    韓衝雪身子筆直如槍杆。兩眼寒意,猶若狂冬之夜的雪──冷冷、冷冷。每一步移動,都像能蹦開驚人力道。衝擊。驀地,韓衝雪一個勢的,去至浪天遊跟前,僅距離三大步。


    浪天遊,動。


    纏腰雨絲,斑斑點點,霍然而出!


    [劍心決零秋水藏]。


    宛如水花,浪天遊的劍,於半空翻卷一幕驚心動魄。


    韓衝雪馬步一紮,右拳緩緩揮出。


    一股莫大的收束力量,執然地往浪天遊攏去。


    浪天遊不畏不懼。腕一轉,手中軟劍,突然彎折,往內形為螺旋。


    扭曲的雨絲劍,其繞走弧狀,彷佛狐狸尾巴,有著奇妙曲線。


    韓衝雪逼出的拳勁,瞬機被浪天遊雨絲所透發的歪斜之力,悉數卸開。


    浪天遊蹬步。


    天崩地裂也似的一蹬!


    韓衝雪神色凝沉。右拳忽地不知怎麽,收回腰側。左拳則像一開始便在那兒似,出現於右拳原來位置。先前擠壓力道,遽爾易為一股吸力。好若一團龍卷風,不住將周遭物事,盡數拉扯過來。


    浪天遊手驀地一鬆。


    劍詭異地於空虛飛蕩。


    浮浮──沉沉。


    不墜。


    浪天遊伸出食指,一沾。


    劍猶如一根青葉綻生的春枝,牢固地黏合浪天遊這株不動的百年古鬆。


    貼在腰際的右拳,動作起來,腕部彎曲,一如猛獸之爪,以無方銳利姿態,延伸往外,箕張而出。韓衝雪左拳慢慢往自己的方向回縮。一返、一去,彷若天地都被扯動。更巨大──一如雲雨欲來之際,空中疾地繞走的烏雲──的旋力,發生於石台。[九曲風濤]拳法。


    韓衝雪兩手握拳,宛似深不可見底的暗淵,吹出死意十足的寒風,欲將天下地上一切盡皆吸入。


    浪天遊飄逸非凡、卓然屹立的身子,終究被拖動。


    韓衝雪一聲暴喝:“過來!”左拳像拍案般,按在腹前;右拳一掄,舞個圈。


    浪天遊被抽離地麵,往韓衝雪方向,加速而去。


    韓衝雪左拳一撲,宛若平空躍來一頭獅似,搗往浪天遊。


    一褸微波般笑意,由浪天遊嘴角逸開。


    同時──一蓬純亮的劍光,灑將出去。


    ──劍-雨──


    四處遊走的龍蛇一樣,雨絲劍恣意揮霍一把接一把的精芒炫輝。


    韓衝雪右拳反方向再一掄。一牆厚凝勁力,宛若狂風,疾掃!


    劍之雨和拳之風,頓時於虛空,撞個正實。


    於是乎──


    風-雨-交-加!!!


    另一方麵,易古寒和識一青的對決,亦為精彩萬分。


    識一青像是給易古寒激出殺機般。驚天鋒芒,猶若出海蛟龍,勁殺易古寒。


    易古寒一麵大呼痛快;一麵猶如鬆猴,跳攀樹海一樣,縱躍如飛。


    舉著大鐵杆似驚天的識一青,好若有無窮無盡真力,操作自如,簡直像自身手臂。他一派大開大辟,狠狠硬砸硬碰,一逕刺向易古寒。一步接著一步。非常之激然。驚天狂張,宛若一隻絢光翅膀,由識一青右脅,突伸以出。


    巨大之翼,淹到易古寒。彷若一個天難逃、地難遁的銀色網羅罩下。易古寒麵對此等驚險情勢,猶然不懼、不駭,閑妙非凡。隻見,他一個腿縮、膝彎、腰折,滾成一個球狀,往外就是一翻。


    識一青槍落空,一聲烈喝:“吼!”倒拖驚天,回身就是一槍,照易古寒溜去。


    易古寒淩空旋動,背部驟突一股驚冷傳來,不寒而栗。百忙中,易古寒一個移位,忽而於識一青左側一公尺出現,“識小子,試試老子的指頭!”說完,右手食指點在虛空。


    識一青眼前一黑,失去易古寒蹤影。心知不妙。他不慌不亂,兩手緊住驚天,貼著腰圍,迅速遞手,劃出一輪銳利勁力,彷佛有人隱匿,從林叢間,射出一排銳意肆長的鋒芒之箭。


    易古寒哈哈大笑,維持球體般姿勢,仍是一隻飛星,遙指萬家燈火。


    識一青看清指的來勢,轉動立即停頓,一個後弓步,拉槍,一頂。


    槍頭猶如一頭蹦著獠牙的銀色怪物,往外熱切撲噬。


    而後,指和槍觸實。


    識一青如遭電殛,猛地一震,暴退。


    易古寒手腳疾長,人飛起來,迫追識一青。


    點在槍鋒的指頭,繞著尖端,緩緩一圈。


    識一青像是給一隻巨人之手,摑了巴掌,登時風車似翻滾。


    易古寒伸個懶腰,落定,對被轉得七昏八素的識一青,咧嘴嘿嘿笑著。


    識一青勃然大怒。自他出道以來,還未遇過這等羞辱。即便是宇淩心與天縱橫兩大絕世宗師,亦無如斯劣質。雖與兩人相差極大距離,但猶能感受自己的存在;於他人之眼的“存在”。識一青被狠狠淩越,亦無話可說。與天比高,終究不過癡人妄想。然而,易古寒卻以嬉戲的遊玩心態,跨跳於他。識一青失魂落魄的無意識,立即閃過絕大怒意──戰場烈馬咆嘶,殺機緊蹦──驚天偌大槍頭,聚滿洶湧的勁道,往易古寒就要一刺。


    天地彷佛意欲漫漫的一刺!


    然而,槍紋風不動。


    因為,指。


    易古寒站得丁丁八八,動也不動,以最歪斜的睨視,盯著識一青。


    識一青脹紅臉。顯見正催功要將槍戳出。但卻毫無所成。


    槍還是生根般,被易古寒指頭,靜靜地點住。


    石柱上群豪,看得目瞪口呆、咋舌難收。


    原來,這就是“靈機一瞬,指破空虛”的[靈機一指]!!!


    果然深妙無方。


    易古寒看著識一青渾濁的雙眼──良久、良久。


    識一青眸底看似有拔張之怒。然而,更深處卻是無窮灰沉。


    易古寒像要望穿識一青眼底盡頭。鋒利視線,比從劍端反射日光,還要尖銳、還要囂狂。“識小子你是怎麽回事?忘了如何運使自己的武藝不成?居然連一成功力也使不出?”


    識一青卻似聽不到易古寒聲音,隻一味拚命用勁,朝易古寒衝刺。


    易古寒搖頭大歎:“無趣、無趣至矣!”隻用指輕輕一撥。


    識一青便跌開去。


    就在這時,空間一陣兵荒馬亂、萬鋒千殺──震震震震震……


    蕩蕩蕩蕩蕩……


    不獨是他倆人,一眾的感覺,亦是相仿。


    易古寒目光溜去,不由大喜。


    被掃開的識一青,連審查周遭的能力都失去。一聲尖嘯,帶槍投往易古寒。


    “識小子你還待戰麽?好──過來!”易古寒邊說,邊伸出天下無雙的指頭,沾在驚天槍。九指俱殘而廢。易古寒以無比堅毅和決心,將最後的一指,鍛煉成絕對的一根指頭。


    最後也是絕對!


    失神的識一青,似對易古寒的指頭,有所忌憚。驚天一頓,改襲易古寒腹部。


    然則,還是毫無意外──下一刻,易古寒的指頭,莫名其矣,出現槍鋒之上。


    識一青避無可避。簡直像自動將驚天送上。


    所謂靈機一瞬也。


    “來罷…”易古寒不知用什麽手法,將識一青引得前倒。


    識一青身不由主,側向易古寒。易古寒之指附有一股奇異勁力,圖謀般,不住汲入他的真氣。指頭猶若一口無底洞,連靈魂都欲吸盡。易古寒大駭。然而,很快的,識一青便知道那不過是錯覺。


    因為,冷。


    森溢的壓迫的無邊的冷。


    冷,源於空間的異動──


    識一青身軀周遭的空氣,居然逐漸消寂。


    識一青瞬間明白,易古寒並非在吸取他的功力。


    而是在空間底,以無比醇厚的真力,擊出一個缺洞。


    ──虛──空──之──洞──


    於是,空氣像是飛蛾撲火似,紛紛洶洶地,衝往那一洞的空闕。


    同時,造成龐大氣流擾動。以致於識一青初初以為易古寒在蠶吸他的真勁。


    這便所謂指破空虛也。


    指勁很快把以識一青為中心,往外延伸三公尺之圓周的空氣,全數抽幹。


    空間赫然湧現暫時性真-空-狀-態。


    宛然陷入巨大海潮,識一青開始不由自主地傾著身子。甚至隨易古寒而走。


    “喂…韓小子你是黑道之人,來這兒湊什熱鬧?不過湊熱鬧這事兒,好玩得緊。有趣之極。就讓老子來陪陪你這小子玩玩哩…嘿,浪大爺,讓小的來!”易古寒也不理浪、韓兩人行招正到緊處,驀然一個飛身,插入戰局之中。


    呼吸可說是武林人行功運招的唯一命脈。浮蕩於空間的天然之氣,更是引出蘊於軀體內勁,絕不能缺乏的重大因素之一。所謂“外氣(天地之大氣)生內勁(人體之真力,或稱內力內氣真勁內勁內功真功等等………)”,允是江湖武學的根柢之論。是以,失去外氣,縱使體內藏有千萬鈞真勁,亦無濟於事。內勁根源,終究在於外氣;而武藝傷人克敵,亦需內勁傳輸至外在空間,方才發生效用。亦即,外氣就是內勁製敵的管道。沒有外氣,再怎麽具備無匹內勁的高手──恍若擁有一座取之不竭的寶庫,卻獨獨缺少解開機樞的匙鑰,仍不得其門而入──也是毫無用武之地。


    因斯,有外氣,內勁方可湧生,亦才能相互激蕩,於空間生勁殺敵。由此可見得,呼吸對江湖人的重要性!不論日常鍛煉,抑或過招之際勁氣的使用,莫不仰賴呼吸,以引動內勁,和外氣產生某種程度、某些麵向的匯合,藉而傷敵之。練氣者假想之久而成為實際存在的“氣府”,便是所有真勁流動的控製中樞。人體藉以呼吸,吸取天地至氣,將之回流軀殼,進入肉身最深沉而真切的“內”,去體驗先天、卻陷入沉睡的“精”,令其覺醒,而帶動寂靜於軀體各部的“息”,再鍛煉為“氣”,混合人體的“力”,外發為“勁”,迫進大外氣底,抑或與兵器結合發出更銳利的鋒芒之氣,造成空間的騷動和氣流的變異,更一步甚可改變時間的流向與規律──這綿密的一連串,就是“武道”(或稱“武學”、“武藝”、“武業”、“技藝”、“藝業”………)的源流、過程和效用。最末,可以這麽說,所謂“武”這樣的存在,乃是“超越人體禁樊,時空交錯的至高藝術”!!!


    總而言之,一切盡皆起源於“呼吸”。所以,武林對於人體和天地,因呼吸的存在,亦分有“內周天”、“外周天”這樣的稱謂。“內周天”專指含融“精、息、氣、力、勁、功”等等修為階級,以“氣府”為中心,再外結身體內部經係,擴往各大支脈的循環總稱。


    而“外周天”不消說,就是廣袤、毫無邊垠的天地宇宙。於是乎,人的肉身,就是間於兩者,進行接觸的媒介。………易古寒一指截斷識一青呼吸的可能,跟廢去他武功沒兩樣,就是這個道理。


    易古寒平常極矣,走入劍雨、拳風間。


    浪天遊、韓衝雪正全力施為。易古寒陡然插身而入的一著,他們俱收勢不及。


    識一青被指力拖走。始終擺脫不開。狼狽不堪。


    旁觀諸人無不看得暗暗搖頭。以[驚天之亂]狂走江湖的實力,絕不止於斯。想是因於[夫人]之亡,導致識一青悲莫大於心死,再無昔日烽火亂天涯的雄風霸氣。若非如是,憑識一青手上驚天,又怎會落得任人戲耍的地步???………


    宇淩心卻似有別的見解。“幽音,你怎麽看?”


    擔心默然對峙之雲、月的夢幽音,聞言不由愕然,說不出話。


    “唉…他們倆的事,並非你能插手。”宇淩心了然。


    “但──”


    “愛戀何妨是一場夢!你的夢圓了──他們的夢碎了。這不是很自然?”


    夢幽音靜下來。從臉部深處,閃露出的焦躁,瞬即而歿,一如井水般寂邃。


    “你的幸福,僅是你的。遇不到的人,就是遇不到。相逢自是有緣。可是有緣人,卻還需更大聯係。你和你的鐵大哥有。他們卻不見得行。結果並不那麽重要。你應該明白的。”


    夢幽音不語──不能言語。


    “幸福不能施舍。如果,你真的擔憂他們,便以較寬闊的心,去看待情生情滅的種種。


    獲得愛戀完滿,是你幸福的啟端。不要對幸福感到罪惡。你很堅持、很努力。誰都明白。然而,對那些曾經十分努力過,卻終究沒有覓到幸福的人而言,你的掛慮,若以同情姿態展現,無疑會是相當大的傷害和汙辱。好好珍惜你自己。別老想因何隻有自己得到幸福。這樣的疑惑,是不必須的。誰都會有該走的路、該進入的幸福領域。你並不那麽特別。輕易將憐憫,用語言表達出,不過是你在誇示自己的幸福。或者你並非如是。但觸景傷情的人,卻未必能夠體會善意。靜靜的,就已足夠。如果對他們有所不舍,就把心情珍藏起來。默默珍藏。幸-福-是-活-在-寂-靜-中-的。對你是如此。對別人也是同樣的。所以,靜靜的,就夠了。懂麽?”


    嚴厲的言語,讓夢幽音更深切地沉靜下來。


    然而,還有點滴之愁,鎖在眉間。


    宇淩心歡然一笑。先前鬱然,煙消雲散。“何況,三弟似乎永遠都在飄泊。歸宿隻會讓他的風華滅減。雲並不適合落在人間。雲隻宜於天上,以純粹的柔軟,顯現天地無邊和奧妙。至於月嘛,又何嚐不是如斯?”


    眉間困然纏繞的愁,彷佛被濾清,化作澄澈水光,漾漾然地漂著。


    宇淩心望住夢幽音。又笑了。


    夢幽音輕輕,然而卻堅決無比的,也笑了。彷佛一株在暴台之後,以十分柔弱姿態,昂然綻放開來的花朵。嬌盈盈,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再度崩散似。可卻又不屈地向天空極力伸展薄小得幾乎不堪的纖體。


    軀殼之中,含蘊著悲傷和喜悅。


    至大的和至小的。


    “對了,師父的問題,幽音還沒回答。”


    夢幽音認真思索。溫巧的柔靨底,有著一層、一層的光之波漩。


    ──漣漪般。


    “易前輩想藉以激發識大俠的戰意?”


    “很好。”宇淩心愛憐地看著夢幽音,“幽音你很好。”


    夢幽音微微一笑。


    溫柔的光,跳舞似,旋開一個個輕盈腳步。


    “宇某的[正意浩然功],總算沒傳錯人。”


    “師父的意思是?”


    宇淩心像是有無盡淒愴,哀哀注視蒼空,“[正意浩然功]被譽為〈道派〉九大奇功之一。為這套絕藝尋一個傳人,一直是宇某的心願。人之有浩然正意,則天地莫不為之所用。


    幽音習練日子尚淺,雖略有所成,卻還未窺其所賦道境。然而,再些時候,必有所得。幽音天性良善,有所堅持,亦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而想。這極為難得!看你能夠不受表象之影響,而索出易小弟背後隱藏真意──光這一點,便極適合[正意浩然功]。先正其意,再談餘他。而若是意已正之,則實自作幻虛言,幻亦何妨為真。所以,師父說你很好。相反的,若你隻注意現象,便即判斷易小弟此舉乃羞辱之行,就是非正其意,隻求其象。那麽未免讓師父大失所望。”


    摻有淡淡惆傷的語調,夢幽音卻像獲益良多,細意咀嚼再三。


    宇淩心眼底積滿讚賞之意。“所謂正意,非是正義。正己意,悟浩然;才是[正意浩然功]的至理。可惜,世人滔滔,無不以正義為要,反忘卻執行正義之前,需先正意──正天地之義的大意。於是乎,正義徒然具備光明軀殼,卻始終難以與更內在、根深蒂固的黑暗,並融、通匯。是為正義、非為邪惡;光為正義、暗為邪惡;善為正義、惡為邪惡………一切都陷入僵滯的體製區隔。沒有確實正意,而導致正義窄化為捍衛〈道〉〈佛〉兩脈的範疇。


    沒有正意,哪來的正義?若是正義隻拘陷一人一物一派,那麽正義何以為正義?浩然又何在?這些問題,幽音需仔細斟酌。”


    “是。幽音曉得。”


    宇、夢兩人的對話,亦有不少人著意凝聽。


    “滾滾紅塵事,淒淒半生愁。幽音今日而後,便代為師,好好看著天下蒼生罷…所謂俠者也、所謂正義也,關於這些硬性厘分,是否會有轉變?噯…正義怎能隻是標簽?!怎能?!這麽多年來,師父不停思量何謂俠、何謂正義?俠僅是種身分麽?一種隻要揮出利劍,便是拯救天下蒼生、懲殺武林禍害的正義之身分?這委實太怪異──關於正義、關於俠者。今日一席話,或者為師自有所悟。可是天下人,或者是你,可以悟得麽?”無限感慨。


    “敢問師父,究竟浩然是何?幽音不懂。正意也許是返回自己內心,再次思索人間種種劃分,是否合理。而不依憑既有或表象的事物,來作出評斷。也應當可以說是,正心審意。


    然而,浩然呢?幽音不明白浩然是何?他又何在?”


    宇淩心對夢幽音的悟性,極為賞歎。“幽音能以自己言語,精準表現正意之意,哈…宇某真此生不枉。[正意浩然功]傳得好、傳得巧!所謂浩然──先有正意,再是浩然。無正其意,浩然即失。浩然可以說是慈悲罷…浩然無所不在,慈悲亦無所不在。浩然是天地之體;慈悲卻是人間之心。以人間之心,悟看天地之體,便是‘養天地至氣,成虛實一身’。


    以浩然之體的悠悠時空來看,世事莫不自然。成,自然;敗,自然;傷,自然;痛,自然;喜,自然;生當然自然;而死亡亦是自然………一切萬生萬滅,莫不自然。於是,虛是死、實是生;敗是虛、成是實;虛是哭、實是笑;惡是虛、善是實;虛為非、實為是;………顛倒易之,相對而言,亦是無妨。終究虛即實,實即虛。將所有的所有剔清之後,剩餘的就是虛和實。虛、實便是浩然最終的兩種範疇。非範疇的範疇。當然,虛實可以是天地,亦能是慈悲。當幽音能夠澈悟浩然既為天地、亦為我的時候,便是你[正意浩然功]大成之日。切記、切記!”宇淩心說完一息,“若時至今日,還未尋著適合傳承之人,[正意浩然功]何妨斷絕宇某之手!宇某一直以來並沒有真誠麵對自己,始終活於道義和浩然之間,矛盾不已………所幸,為師總算遇到好徒兒。真值得欣慰!”


    ………或許師父舉辦這場“俠帖大會戰”的根由,是意欲摧毀俠的神話性,與及摘責正義的霸道與蠻橫,以還原最初始的人之本位。否則師父又何必這般多………夢幽音遽爾這麽想著──彷佛在光影中跳躍。


    雲和月默然相對。


    良久、良久──


    久得像被邊境上的風吹襲得枯涸而幹裂。


    ………有情人間,無情天。因為蒼天無情,所以人間有情。外熱內冷。心如風霜。是否因為天性如此──能稱之為涼薄麽──師父才傳授如斯一套劍法?師兄的[無恨天]後,卻是有情心。因為有情,所以無恨。這是多麽大的諷刺!?有情人間,無情天;無恨天,有情心。情之有無,幻化天地之無限。人之情,難道便如天地般無可預測、無能掌握?哈…這就是[天-地-無-限]的奧秘、精義???………


    ………沒有失去誰就不行,和必須獲得什麽,也許是兩回事罷…師兄的意思是如此麽?


    應該是──隻能這麽想了。不。這就是實蘊。因為懷疑,所以方能明白自己,亦才曉得真的需要她。唯有懷疑自己,才能曉解心。否則,所謂“自己”,終究隻是個迎合各種聲音而行動的假麵。………愛-戀-即-可-以-是-對-自-己-的-渴-望。師兄這麽說。正因為如此,所以必須有她,這樣子,自己才能完滿,且延續自我之存曆和生命追尋的意義。其實,應該比誰都還明白。隻是疏忽了。師兄亦早說過,人-就-是-要-活-在-追-尋-之-中。………


    月心瞳忽然調頭離開。


    一行星淚,灑在半空。


    像是夜月被利刃刨出光瓣。


    點


    點


    散


    落


    雲飄看著月心瞳背影的毅然。卻是無語。隻是以深邃無比的眼,認真注視。


    ………感受不到更大的悲傷。隻覺得心酸。像是在疼惜。然而,已沒有意義。………真對不起瞳兒。然而,對於愛戀的追逐,和維續關係必須有的屈就和迎合,已累了。並-不-想-要-這-樣-的-追-尋。並不想要。追尋或者真的太沉重。並不適合………會否因為懶散性格,而和一切錯過呢?如果真這樣,又如何?………身心都在飄零之中………飄零、飄零、飄零、飄零、飄零、飄零………師兄找到讓他身心安頓的人和法子。然而,身心安頓真的重要麽?比較起身心都在飄零,又如何呢?………飄──零──………


    ………身心都在飄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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