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淩心一陣無語。


    宇老夫人臉上浮起慈藹的笑,“沒關係的。即便說出你心底的話,亦不打緊。一直以來,你和一心始終都是老身心口的痛。讓你們自小受到老身諸子的百般欺淩,甚至,還讓一心背了竊賊的冤枉罪,含恨而去。以致使拆散你們這對感情一向好極的兄弟檔──這一切都是老身的不是。可你們卻沒有怪上老身半句。哎…老身每思及此,總不由,心便酸了起來。”


    “娘,你也就別想那麽多了。身體要緊呀…相信一心他不會怪您老人家的。”


    天縱橫亦道:“是。老太仔細自己便是。一心對過往之事,早已一笑抿之。”


    宇老夫人搖搖頭,“豈有這般容易的?!過去的經驗啊,是比什麽都還要深刻的。不是說什麽忘啊抿的,就可以淡去的。你當是秩兒的塗鴉麽,可以隨時都再畫過?就是百年的、千年的工匠,也沒那種本領能夠讓人生再來一回──噯──想當年天寒地凍的,老身在街尾積滿垃圾處,發現你們倆彼此偎縮著,相互以身體取暖──像是一對腹中雙胞胎──兩個人都顫呀顫的。老身那時便知你們之間的情誼如何之強韌、如何之難舍──記得嗎,一心,當時老身的夫婿,還提個問題,問你呢…”


    “是。”


    宇老夫人像是被記憶吸了進去。“老身那時問著的是──嗯、嗯,這──糟了。竟忘了。不過無妨。老身猶記得你的回答。清清楚楚。你是這麽說的,‘我們就是死,也要抱著死的’,對嗎?”


    天縱橫亦彷佛墜入深淵──記憶的迷巷──搜尋著,“是──的。我那麽說了。”


    “而淩心卻什麽都沒說。他隻是堅定地看著老身的夫婿,還有老身。那眼神比金石可都還要──無堅不摧──就是這個詞子,讓老身記憶猶新。也是那個時候,老身知道你們倆啊…就像命運同體似的孿生嬰,是永不分離的。可沒想到──”


    宇老夫人這一連串的感歎下來,讓人更懂得[俠]、[魔]之間的關係。被江湖人奉為《武謎》第一案的武林大疑,就在這等奇異的狀況底,由一名即將邁入墳土間的老婦,娓娓道來。倍帶有著某種荒謬質性──時空的錯亂感。


    “這些飛塵往事,娘提來做啥?”宇淩心不無悲涼之意,似有些勉強的笑道。


    宇老夫人自點了點頭,“淩心說得也是。再怎麽追悔當年,亦都是記憶之中的灰沙了。


    哎…老身這又是何苦?罷了,隻是啊──一心,你亦大了。自有其打算。且或者與我宇家道之迥異。關於這點,老身不說什麽。隻一件事兒,你需知。”


    “是。老太請說。”


    “今後,‘俠者莊’大門永為你而開。老身隨時歡迎你來探。隻要老身這殘朽的軀體,還頂事的一天,你便可坦坦而入,不需顧忌什麽。想來便來。誰人敢攔一心,就都給老身逐了出去。老身這話,說出了,便要做到。你們──可清楚了?”


    “俠者莊”眾人,麵麵相覷。


    宇淩心滿臉凝然的沉重。


    鐵毅四人,則對宇老夫人投以敬佩和孺慕之情。


    宇華心則喜孜孜的偷偷笑著。


    “老太,這不大好。非我族類,即其心必誅。更何況敵我陣營,壁壘分明──”


    “耶…說這什麽話來的?老身說了算。誰有意見,便覓我來,老身自不懼他。老身天日有限,豈會怕江湖是非不分的聲浪!都這把年紀了,一切轉眼成空的道理,又怎會看不破?”


    “不,老太之於一心,是頂重要。我不能讓老身您晚年還落了個身敗名裂──”


    “去去去!老身都不著意了,怎地你堂堂男子,還這生婆媽?!”


    天縱橫聽得一楞。他可有好些時候沒給人這麽“紮實”的罵了。他想了想,忽而一笑,“是。老太教訓得好。人生成敗,不過如是。一心還自許著這一生,亦經曆過不少的風折波蕩,早合是雲淡風輕。卻不想,猶遠遠不及老太的闊度胸襟。”


    宇老夫人這倒笑了。層層縐痕底,閃著某種舊時──隻於記憶間──溫潤光澤。


    天縱橫則朗朗而笑。海闊天青似的。


    宇淩心雖也笑。可這笑,是釋然中帶著點憂重。


    宇老夫人擺擺手,“說這莫多的話,有些累倦,老身想去休憩。”


    宇淩心道:“讓淩心扶娘入內。”


    “罷!傳心來則可。淩心還是將眼前事處理處理。”


    “是,娘。”


    宇傳心走上前,接過宇老夫人。


    “你們倆都隨我來!”宇老夫人走了幾步,想到什麽,說著。


    宇華心立即嘟起嘴,嬌聲喊:“娘,一心哥好不容易回來了。人家想──”


    “人是你的,就是你的。緊纏著,有什麽味兒?還不來!”


    宇華心隻得聽了。走時,硬是瞧了天縱橫一眼,像是說:你可別溜了!


    然後,宇老夫人又說道:“是別人的,就不是你的。何況──哎,你早早忘罷…”


    這話也不知對誰說來的。但卻見宇曉心聽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也隨著去了。


    “老太,慢走。”


    宇老夫人點點頭,蹣跚的身姿,逐漸走遠。


    宇老夫人走沒多久──


    另一邊,宇天伶和朱殿則走了出來。


    一旁還有魂飛魄散、直若木偶的朱文國。


    朱大管、朱友、朱基也隨侍在旁。


    宇天伶款款擺擺而至。她全身裹入雪白的貂衣、帽內。她一到,便直直的往某個人走去。但中途,她停了下來。原先忿極的視線,忽然一滯,瞅往天縱橫。深深的疑惑,蔓延著。然後,她懂得什麽似的,“你是──‘魔天縱橫’?”


    天縱橫聽出言語裏的某種傾向。他笑了,“某的確是。”


    宇天伶瞪看著天縱橫,有好一會兒,像是永不結束,“你不問我?”


    “問?問什麽?”


    “問我是誰。”


    天縱橫笑了──黑暗籠據光明──高深莫測,“你是誰,又有何差別?”


    宇天伶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瞅著天縱橫,半晌,“當然有差別。因為,我或者就是搶走你摯愛之人的罪魁禍首──想你‘魔天縱橫’一生縱橫無敵,卻料不到竟得不到你最愛的人,你又焉能不恨我?我是誰,又怎麽可能沒有差別?”


    天縱橫的笑意,飄忽至極,“噢…某的摯愛?是誰?你真的──搶走了麽?”


    宇天伶森森地注視天縱橫。彷佛要挖掘出什麽似的看著。


    “娘子!”宇淩心說話了。


    宇天伶帶點得意──有著十足的慘勝意味──瞥了天縱橫一眼,再蓮步蕩漾地走至宇淩心跟前,輕聲細語的說:“相公,聽說方才你和[驚天之亂]發生劇戰?身體可有不適?”


    宇淩心微微笑道:“並無什麽的。倒是娘子這夜了,何以又出來風吹雪寒的?”


    “也沒什麽。隻是看看相公是否一切平安。”


    宇淩心點點頭,柔聲語:“偏勞娘子了。我一致安好。娘子這便入內憩息了罷…”


    忽然的,天縱橫開口:“依某看,卻是不妥。”


    宇淩心皺眉,“一心,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看看他們帶來的人。”天縱橫指著朱文國。


    宇淩心一眼望去,本是迷惘至矣,但突然間,身體就是一震。


    “如何?可看出什麽端倪?”神秘刻在天縱橫嘴角尖處。


    宇淩心點點頭。


    然後,兩人的視線,直落在宇天伶身上。


    宇天伶楞住。


    “娘子,六舅子似乎有些魂不在焉?”


    宇天伶直覺不妙。“‘魂’不在焉──是心不在焉吧?相公的詞,可真古怪哩…”


    天縱橫暴然一笑,“想不到你竟是【殺紅樓】所屬!卻不知你是何級何等?”


    【殺紅樓】分有“聖者”、“天女”、“紅女”、“樓女”、“殺仆”、“堂行”、“牌主”等七大階級。而“天女”以下的六級,又細分成五等,分別是:“首席”、“伯立”、“仲人”、“季位”、“末子”。是以,天縱橫才有斯問。


    宇天伶的臉色,一下子刷的慘白,像是霜凝於麵龐一樣。


    峰-回-路-轉!


    鐵毅等四人這回隻置身局外的呆看,由武林最傳奇四大宗師之二──[俠]與[魔]所牽扯出的諸般恩怨。一浪覆一浪,一潮高過一潮──沒有盡頭──當傳奇成為於現實中進行的事的時候,將是最可布的變-調。他們正領受著這一點的生命驚義!


    “相公,你怎麽任由這等卑陋之人,在此放肆。正邪不兩立啊…相公你──”


    “在此之前,宇夫人你還是先解釋解釋這人是怎麽回事?”


    宇天伶眼露殺機,“什麽那人、這人的!他是天伶六哥,今日身體略不適──”


    “這個不適,可還真驚豔──驚紅的豔!”天縱橫語帶譏諷的說。


    宇淩心的臉,益發凝重了。


    而一直不發一語的朱殿,連忙打個哈哈,“老夫朱殿見過天宗師!”


    天縱橫傲然一瞥,顯然不將這糟老頭子放在眼底。“見過了麽?”


    朱殿愕然。


    “見過,便滾到一旁去。某沒說你可以插嘴罷…”


    朱殿立即臉紅脖子粗,被號為“地下王朝暴君”的他,又怎能容得他人如斯羞辱他!可總算他清楚今日眼前人不是別的,可是傲橫天下的一代宗師之[魔]──這一點也不可大意的。朱殿未敢造次,


    “可惡!竟敢如此羞辱我父!看招!”宇天伶忽然的就動手了。


    她一個疾旋身,袖底流出一道燦爛的金光,刺往天縱橫。


    天縱橫卻是懼也不懼、動也不動。


    驀然──


    一把劍伸了出來,點實那道絢芒。


    雪裏透虹──


    是──焚書!


    宇天伶被一股旋勁,給震開去。


    宇淩心沉著臉看著她。


    宇天伶淒白的臉,隨即漫上一層霧般的哀愁。惑然動人。一種聖潔的媚。


    宇淩心看著她,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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