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再見張愛玲時,站在她的閨房裏,多少有點禁忌感。尤其房裏隻點著燈,厚厚的窗簾拉著,顯得幽黑神秘。張愛玲刷的一聲把窗簾拉開,整個光線潑灑進來,窗外是上海的天際雲影,胡蘭成一下子呆住。今天未施脂粉的清淺淡雅還原了張愛玲自己的麵貌,在窗前的雲影彩霞間,她一襲寶藍色衣褲,足以讓滿室放光。


    張愛玲輕聲驚呼道:“啊!雨停啦!什麽時候停的,竟然不知道!”胡蘭成明白,因為他們說起話來時間和空間俱不在。


    張愛玲在自己家裏,女孩子的青春靈動表露無疑,她回過頭把淩亂的桌子隨手收一收,笑道:“我沒特地收拾,平常也隻有一個好朋友會來,胡先生說想看看我煮字療饑的地方,這就是了!實在乏善可陳!”


    胡蘭成感覺到屋子裏陳設簡單,卻到處都是中國古典色彩裏鮮麗明亮的正色——明藍正黃祖母綠和橙色……建築的門窗是西式的,窗簾是法蘭絨的,聽見電車叮叮當當聲音的同時那紹興戲又縈縈繞耳,好像中西的繁華都一氣匯集到此。想到此,他笑說:“讀你的《公寓生活記趣》,以為自己都來過了,可又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樣!”


    張愛玲微微一笑,她聽這男人話裏的好奇,心裏感到滿足。胡蘭成接著說:“經驗對上你是行不通的!經驗告訴我作家的屋子得有四壁書!”張愛玲做出驚駭的神情說:“四麵埋伏!倒下來要壓死人的,躲都沒地方躲!”


    胡蘭成打趣說:“我還以葬身書海自豪,跟你一比我成了書蠹蟲了!”


    張愛玲身心放鬆得如雲空裏歡暢的雀,臉上卻正經地說:“這一向糧食緊俏,從七天一斤米到十天一斤米,書蠹蟲倒是好過日子了,絕對不受糧食配給的影響!”


    胡蘭成沒聽出裏麵的玩笑,很認真地說:“別的事不敢講,糧食我可以幫忙!現在黑市抓得緊,但我也還有門路!”


    張愛玲隻是說句俏皮話,但胡蘭成又這樣認真,她回頭看看他,她喜歡這人。她把書桌前的椅子拖過來給胡蘭成,自己坐在床榻上,撐著手,晃著腳上的繡花拖鞋說:“我以為昨天說了那麽多話,是把我這幾個月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胡蘭成帶著頑皮的口吻說:“今天是要來溫故知新!”現在他也學會張愛玲的頑皮了,其實那是他的底性,隻是心裏上自認長她十多歲,總覺得應該要老成持重一點。但這一放鬆,兩人之間的距離又靠近了,張愛玲即使並不看著他,胡蘭成知道她是在聽著,他說話也更恣放:“昨天送你走,回了家,我腦子裏又生出一篇一篇的話,差點要寫下,又覺得寫不如說痛快,才冒死打電話!”張愛玲喜歡胡蘭成這些強烈的字眼,這使他這個人格外鮮活。


    這時,張茂淵拿鑰匙開門,看見鞋櫃前有一雙男人的皮鞋,很是詫異,便問阿媽:“有客人?”阿媽說:“一位胡先生,兩天前來過的!”阿媽謹慎地看張茂淵一眼,上海娘姨,事情都放在眼裏,你不先開口問,她是不會當麵說的,那是幫傭打雜的分際。


    張茂淵朝張愛玲的房間探了一眼,房間開著一道門縫,可以聽見裏麵傳來張愛玲的笑聲。對這個姓胡男人,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憂煩,張愛玲的暢快的笑聲便是印證。她想了想,走過去敲張愛玲的房門。


    張愛玲給雙方做了引見,胡蘭成客氣地也要隨張愛玲叫聲“姑姑”,張茂淵連忙阻止道:“千萬別跟著叫姑姑,太不敢當,張小姐就行了!”打過招呼她便告退,胡蘭成感歎說:“真是個簡潔利落的人!”


    張愛玲樂不可支地說︰“聽她說話才有意思!她是電報風格,簡明扼要。從前在怡和洋行上班,負責電報。有一陣,我要她也跟著我投稿,她說她打電報省字慣了,投稿都是論字計費,她占不了便宜!”胡蘭成笑著誇張茂淵的幽默,又拐彎抹角地說自己在她這樣的人跟前常感自慚。張愛玲沒有經曆過被一個人這樣五體投地的讚美,一路走來她都在打擊和挫折中度過,以致後來對打擊或讚美都保持距離。


    後來聊起古詩詞,張愛玲抽出一張紙,寫下爺爺的兩句詩給胡蘭成看,胡蘭成輕聲念道:“秋色無南北,人心自淺深。”念罷,胡蘭成有所觸動,發自內心地說:“真好!李鴻章把女兒嫁給張佩綸這件事被《孽海花》一描,成了美談!我也沒想到我這鄉下人竟然還有緣跟李鴻章的曾外孫女說上話!我這心裏開始冒起一點虛榮來了!”


    張愛玲笑著隨手在紙上寫,邊寫邊想邊說:"別人問起我家,都是繞著曾外祖和爺爺問,其實我更喜歡我祖母!盡管我姑姑和我爹都說《孽海花》裏的事多半是作者杜撰,我還是覺得那是我祖母的身影!留到二十二歲家裏都舍不得嫁的老姑娘,跟了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敗戰將軍做填房,無怨無尤地替他操持一大家,也隻因為她懂他的心!她寫了這首詩,打動了張佩綸!"她把那紙遞過去,胡蘭成念道:“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政治使胡蘭成對詩的感觸更深,他靜默許久,入獄以來一股淤塞的心情幾乎要崩解在這一瞬間。張愛玲抽冷子一句話,截斷了胡蘭成的情緒說:"我爹說我祖母沒有這等詩才,這還是曾樸的筆借了我祖母的口說出來的話!"


    張愛玲隨手再寫幾個字:"這四句應該是我祖母自己的了!就不知道我爺爺有沒有搶來潤過筆!也無妨!光想到那種情景,也夠叫人妒恨死了!"她仿佛偷窺了一對老人的閨房之樂,說時還真有頑皮妒恨的意思。她的世界不落世相真假虛實,對她來說美的愛悅情感是存在於一切當中。


    胡蘭成點出了張愛玲向往的閨房閑情:"是啊!奪詩更勝畫眉之樂!"


    一刹那兩個人都落到靜字裏。張愛玲靜靜把詩寫下,胡蘭成靜靜拿來讀:“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縈;蹉跎暮容色,煊赫舊家聲。”張愛玲聽胡蘭成念著詩句,那煊赫舊家聲仿佛是窗外紫姹紅嫣的夕陽,是她自己生命裏攜帶著貴族血液的永恒的背景。胡蘭成看著張愛玲說:"那煊赫舊家聲還在你的房裏呢!"


    張愛玲心頭微微一凜,她已經習慣獨思獨想許久了,她的世界是不會有人來應聲的,而胡蘭成卻這樣一探頭就進來了。


    張愛玲第一次收到胡蘭成的信,抽出見灑脫的毛筆字,洋洋灑灑好幾張,裏麵寫道:"愛玲先生雅鑒:登高自卑,行遠自邇。昨日自你處歸來,心頭盤唱這八字。上海的雲影天光,世間無限風華,都自你窗外流過。粉白四壁,乃是無一字的藏經閣,十八般武藝,亦不敵你素手纖纖。又憶即蘇軾天際烏雲帖道:長垂玉箸殘妝臉,肯為金釵露指尖,萬斛閑愁何日盡,一分真態更難添。我於你麵前,無可搬弄,也隻有這一真字訣……"信封上沒寫地址,顯然不是郵差送來的,她不知道胡蘭成是親自送還是差人送的。張愛玲一邊讀著,一邊笑著。


    恰好姑姑進來找英語字典,見她笑成那樣,隨口問是誰的信,張愛玲告訴是胡蘭成。她不以為然地說:“什麽事情說兩天都說不完,還得要補上一篇心得報告?”張愛玲笑說:“他寫的是新詩體的信,我還沒見過哪!”姑姑用牙縫吸著氣說:“我一讀新體詩就鬧牙疼!多情的冬陽啊!我的愛,讓我在你死去的心上開花吧!”她隨口謅了一句離開張愛玲的房間,帶上房門,張愛玲還一個人咯咯笑著。


    她桌上攤著亂紛紛的稿紙,正在趕稿子,她卻把桌子一撥一拾,清出一塊地方,窄窄的,足容下一迭信紙,她願意先給胡蘭成回信,這珍重和剛才讀信時的輕笑是同一份心思。笑是看出信裏的呆氣,珍重是因為知道,人隻有真心實意的時候才不掩藏呆氣。


    傍晚時分,胡蘭成第一次見到張愛玲那特有的斜斜小小的字跡,信封上同樣沒有地址。他讀了信,想到這信或許是張愛玲送來的,忙快步追出去,門外無人。他心裏又喜又急,又跑到弄堂口,也沒有那個高挑的人影,想想覺得她不會親自送信來。


    這時張愛玲走的並不遠,她手挽在大衣袖子裏,脖子圍著圍巾。幹冷的早春,一條街道上擠滿攤子,腳踏車,她喜歡這種騰騰的人氣,也同大家一起摩肩接踵地蹭著。


    快天黑了,攤子都點上燈,有人賣吃的,有人賣繡花鞋,張愛玲很有興趣地拾起來往腳上比一比。天黑了,小販要收攤,搶生意,賣得格外便宜。


    再走遠一點,攤子少了,空氣也冷了,她沿著紅磚牆繼續走。路邊粗大的梧桐枯枝,撐向天際,春天沒來。她想著在這個城市裏,住著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卻不好天天見麵,就隻能寫信,但又不依靠郵差來送信,那是什麽,怎麽回事?她想著他現在正在讀她的信,這趟路走著,滋味格外不同。


    走著天也漸漸暗了,路也荒涼了。


    遠遠一個孩子凍縮在牆角,擺了兩隻小提籃,身邊一個小碳爐,上麵架著一口炒鍋,在賣著烤百果。他遠離前頭那一段熱鬧,也許是地霸把他逐出來,總之他的攤子是孤零零的。他的嗓子還帶著一點童音,是安徽地方的口音,叫賣的還不太順暢,嗓子有點拔不開:“糯來糯!香來香吆!”


    張愛玲停在小攤子前,那孩子眼睛一亮忙說:“太太買烤百果呀!糯來糯!香來香吆!”那圓滾滾的烤百果讓張愛玲會心,她想到那天下午在胡蘭成家,剝百果,現在指尖還疼,也不過是兩天前的事,卻感覺是好久以前發生的。她停下來掏錢,問道:“熱的嗎?”那孩子熱情很高地說:“熱的!熱的!糯又香的!”他一邊說,一邊拿報紙卷成牛角筒,把百果放進去,他的棉袍暴著白色的棉絮,臉和手凍得發紫發黑。張愛玲隱隱同情他,問道:“苦不苦?”那孩子忙說︰“硬是甜!又糯又香!”她怔然,這像是在問這孩子頂著風寒街邊賣烤百果苦不苦,而孩子竟答她硬是甜。


    張愛玲揣著烤百果,想著心事慢慢走,聽見那孩子聲音好像有力氣一點。她回頭看見那孩子蹲倨在地上守著那隻炒鍋,滿懷的火光,像一個橘紅的夢,一閃一閃的。


    一夜裏,胡蘭成將那信反複讀,心思一陣回蕩,實在難以自製,便躍身去拿筆墨,攤了紙寫下幾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第二日一早,他不管不顧地來到張愛玲公寓樓梯間坐下等,手裏的報紙哪裏看得進去,成了掩飾情緒的道具。阿媽提著買菜的籃子出來,被他嚇了一跳,她剛要開口說:“張小姐她弗……”胡蘭成打斷說:“我知道她起的晚!別叫她,我在這裏看報!您忙吧!沒事的,我就在這等!”他一派從容,顯然知道怎麽對應阿媽了,阿媽反倒不安,也不知該怎麽好,隻好下樓去買菜,臨去又回頭來掏鑰匙,用上海話說:“儂還是上客廳等去吧!”


    胡蘭成很坦然地搖頭說:“不好!張小姐在休息,在這裏等一樣的!阿媽您去買菜吧!不用招呼我了!”阿媽古怪地看他一眼,搖頭下樓梯,心想這人穿得蠻體麵,人怪怪的。


    一張報紙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好幾遍,估摸著張愛玲起來了,胡蘭成才起身去敲門。張愛玲見他不驚也不喜,讓到客廳去沏茶。放茶葉時她卻躊躇了,又怕多又嫌少,蹙著眉掂量著。她偷偷望一眼房間,想看看胡蘭成在做什麽。


    胡蘭成背身朝窗而立看著窗外的天,他很少上高樓,每次來都要被天空變化莫測的雲影吸引。張愛玲將茶小心地放在桌上,胡蘭成問:“你常一個人坐在這裏發傻看天嗎?”


    張愛玲認真了,回道:“那就是寫不出東西來了。那要比農夫看天還沒指望,天不會掉字下來!解不了我燃眉之急!”他頑皮地笑著,很驚訝張愛玲這樣不浪漫。


    胡蘭成問起那張登在雜誌上遙望遠方的照片,她當時望什麽,眼神很好。張愛玲笑了:“是霧裏看花,把眼鏡摘掉就行了!”她說著把眼鏡摘掉,胡蘭成也禁不住笑。他發現張愛玲不戴眼鏡,一張臉更素淨清秀,又看她桌上亂糟糟的攤著稿紙,就決斷地說:“該走了!我知道我這很打擾你!”


    張愛玲實話實說:“我是願意和你說話,但也真有還稿的壓力。連載是一期都不能缺的!”胡蘭成點點頭說:“我明白!來就是想拿這幾個字給你!”他把昨晚寫的宣紙遞給張愛玲,她解開來一看,那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被飄逸地置放在雪白的宣紙上。


    胡蘭成說:“你給我這八個字我不敢當,所以一定要寫來還給你!”


    張愛玲說:“是你說了謙遜兩個字,你道中了我一點心思,沒有人這樣說過!”


    胡蘭成情緒突然有些失常地說:“就因為我道中你這一點點,所以我的信你也忍著來讀,我這人不勝其煩你也還是肯見,見了也還去燒茶,攤著一桌稿子,還不忍心趕人!所以我說那懂得的人是你,慈悲的也是你!我就隻會個胡攪蠻纏!”


    張愛玲愣著,想為什麽他要對她胡攪蠻纏?胡蘭成說著更覺得自己萬分不該起來,他霍然起身說:“走了。”


    張愛玲平靜地說:“一杯茶的時間也還是有的!”


    胡蘭成小孩般委屈地說:“我們說話哪有個時間?”


    張愛玲望著他說:“茶喝了我趕你!”


    胡蘭成忽然回頭,埋怨說:“你不可以這樣!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要走!”他燙人地瞅張愛玲一眼,這一切對她是奇異的感覺。


    胡蘭成走了,張愛玲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心裏一陣一陣地麻,她去把收音機打開,她需要一些其他的聲音進來打斷她的感覺。


    胡蘭成頻頻來見張愛玲,這人說話是這樣鑽心,但語氣卻又隻是爽直,並不帶黏膩,有時候甚至像是開玩笑,但眼神卻又透著認真,張愛玲對他感到有些恍惚。一次坐電車逛街,張愛玲對炎櫻說起胡蘭成,介紹道“他姓胡,是古月胡!ancientmoon!"炎櫻無由地驚喜讚歎:"啊!ancientmoon,這麽好!好像他這個人身上都發出一種朦朦的光!"張愛玲覺得炎櫻形容得很迷人,自己聽著也莫名其妙的一陣喜滋滋:“嗯!挺像!”


    炎櫻不滿地問:“張愛!中國有這麽多好名字,為什麽你要給我取炎櫻?每次我看到熱帶森林的鸚鵡我就會想到我自己!”


    張愛玲詫異地說:“你不是已經通知大家改成莫黛了嗎?”


    炎櫻煩惱地說:“我現在又不喜歡莫黛了!你講講上海人說裝米裝麵粉的袋子叫什麽?”


    張愛玲用上海話一念就笑了,她的名字成了“麻袋”。


    炎櫻正在苦惱自己的名字,忽然仰頭瞪著後麵一個高大的貼她站立的男人說:“先生你記住啊,下次吃大蒜坐電車要帶口罩啊!下麵的人空氣很不好的呀!”那男人愣著漲紅著臉,不知所措,張愛玲低頭看著腳尖,想笑又不敢。


    逛了一會兒,她們臨時決定去看電影。張愛玲這樣做是刻意要躲開胡蘭成可能的來訪。她像是專注在電影裏,但又像是在想著今天下午胡蘭成究竟來了沒有?空跑一趟是否失望?她身邊的炎櫻個子矮,必須向前傾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才能避過人家的腦袋看見字幕。別人左搖右擺,她也得跟著左搖右擺。炎櫻是有事必抗議:"哦!please!你到底要靠哪一邊?"


    張愛玲很清楚地知道炎櫻在電影的故事裏,而她不完全在。


    看完電影天黑透了。黑夜的馬路上,張愛玲與炎櫻大步走著,炎櫻邊走邊問:“你說他們在銀幕上的接吻是真的嗎?”張愛玲說:“總得嘴唇對上嘴唇吧!現在把頭偏過來一邊遮住已經過時了!”炎櫻厭惡地叫道:“我告訴你!那真像動物一樣!很討厭!很不幹淨!”張愛玲奇怪地看著她,對這類的事顯得老成世故,熟讀《金瓶梅》,她自然不大驚小怪。


    炎櫻又說:“我懷疑,這樣惡心的事,為什麽全世界的人都想看,電影要是沒有兩個這樣的畫麵,觀眾一定要退票把錢拿回來,對吧!”


    張愛玲說:“其實中國人一直以來也都是不太接吻,以前男人寧願拿嘴去啜女人的小腳!覺得味道更好!”


    炎櫻失聲叫道:“怎麽可能?我要是穿一天鞋子我都不敢聞我自己的腳,下雨天穿膠鞋更可怕!”


    張愛玲知道這方麵炎櫻是沒有細菌的真空,說了她既不明白,還要不厭其煩地問東問西,便笑著說:“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


    炎櫻立刻抗議,因為張愛玲答應送她回家。張愛玲抱怨說:“電影你是看得津津有味的,不能算是陪我啊!而且真的很冷,我都覺得我要傷風了!”


    炎櫻搖頭說:“不會啊!這風多好,吹了精神更好!這樣走路說話很好啊,是你自己說你願意晚一點回家的!”


    張愛玲不吭氣,她是願意晚一點回去,隻是她沒有告訴炎櫻理由。想了一下,她挖苦說:“我姑姑常說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但是還有一個能跟我較量的,是炎櫻!”炎櫻聽了不以為意,笑著說:“所以我們才會變成好朋友!”


    張愛玲思量著說:“對!可是朋友起碼要對彼此有良心!請你想一想我們兩家東西各一邊,又不同路。現在我陪你,待會兒回去路上隻有我一個人,電車擠不上,三輪車又太貴,我要你男朋友這樣頂著風送你也就罷了!又不是!除非你替我出一半車錢,要不然我就要轉頭了!”這個方案炎櫻倒也同意,隻是有些細節還需探討,寒風中兩人錙珠必計地認真算計著往前走。


    遠遠的,張愛玲看見自家公寓樓門前亮著暈黃的燈。她回來習慣要先去開信箱,打開時看見裏麵躺著一張白色的字條,那個人來過。她在外麵逃了一天,覺得很累,這才覺得什麽也沒躲開,白逃一場。她手裏撚著那張字條,不打開看,她隻是在延長那種心裏的刺激感。他來過,她不在。


    她回到屋裏,展開字條來看,隻有簡單的幾個字:“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她怔怔地坐在書桌前,知道再這樣下去,她會陷入不可控製的感情裏。她願意趁現在自己還有逃走的力量,去阻止這個人再靠近她。於是她抽了一張紙,回信給胡蘭成。


    張愛玲讓胡蘭成不要再找她,可胡蘭成是認真執著的,他不同意張愛玲的理由,思前想後又來按張愛玲家門鈴。張愛玲用問詢的眼神看著他,他則回應以家常、近乎戲謔的口吻:“我給你把報紙和豆腐漿拿上來了!”張愛玲剛洗完頭,頭發稍滴著水,把肩頭的衣服滴濕了一塊。胡蘭成親切地說:“把頭發擦幹去!”張愛玲沒有任何表示,砰的把門關上,胡蘭成以為她是生氣,其實張愛玲是解去門鏈,這才重新把門打開,臉上有著忍不住的笑。


    將胡蘭成讓到屋裏,張愛玲因稿債需償還,隻好真的放單他,自己坐在書桌前埋首寫文章。胡蘭成則坐在那張靠牆放的單人沙發上看書,煙燒在旁邊,偶爾抽一口。張愛玲卻真的能寫,胡蘭成有時候從書後麵看她一眼,很佩服她鑽進去就忘形無我的態度。


    張愛玲和胡蘭成這天竟是在較量專注,誰都不願意先打破沉默或打擾對方,惟隻能偷偷地互瞄著彼此,偶爾眼睛不小心遇上了,還要換個姿勢,咳兩聲化解一下尷尬。


    張愛玲寫完一段,打了個句點,放下鋼筆,搓著手指上的藍色墨跡,胡蘭成把手帕遞過來說:“別往衣服擦吧!”張愛玲遲疑地接過,低頭擦著墨跡,看胡蘭成還在書裏,便幽幽地問:“看書哪不行,非要在這裏?”


    胡蘭成幾乎是賴皮地說:“這裏有鍾靈毓秀之氣,人坐在這裏腦子格外清醒。”


    張愛玲一臉正色地問:“我遞字條給你,你看了嗎?為什麽還來?”


    胡蘭成說:“因為你沒說出個道理。我這人不依命令隻依道理!你真的不願意我來?”


    張愛玲虛張聲勢地問:“除非你也給我一個道理,我願意當你是個朋友,但朋友也沒這樣的!為什麽你要這樣三天兩頭地來?”


    胡蘭成沉默著,他是該說出個道理,但他竟然沒想過為什麽,好像來是件理所當然的事。但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他沉吟半晌說:“因為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了!誰見幽人獨來往?孤鴻縹緲影。”


    張愛玲不說話,沉默是她抵禦的武器。胡蘭成看著她,動情地說:“況且,我又想到我就要回南京了!我走了就算想來攀你的樓,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任性!我從來沒有那麽急著要跟誰說話!我是草墩子上一坐坐一天,可以不跟誰玩也不說一句話的孩子!這幾年又總是因為說話惹麻煩,就更不愛說!你問我為什麽這樣要來,我竟然可以胡塗到連理由都不必想。我隻是每天早上一起來就精神抖擻的要來見你,能說上兩句話都好!今天又覺得連不說話也好!好事就該是這樣感天應地的,不需要人來編排道理,也不該有委屈。你信裏有委屈,我更要來!”


    張愛玲聽了這話,焉能無動於衷,就抱怨說:“你讓我生苦惱,我本來晴天無事的……”胡蘭成問她苦惱什麽,張愛玲語氣激烈地反問不該苦惱嗎?他其實很明白,但他不願往那裏鑽,他覺得這裏有更無價的東西在。


    胡蘭成話鋒一轉突然問:"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我在南京剛卸去法治局長,你在哪裏?"


    張愛玲茫茫然瞥了他一眼說:"在香港。"


    "往前推五年,我在香港的蔚藍書店給報紙寫社論,那時候你在哪裏?"


    "上海。"


    "那八·一三"的時候我在上海,你在哪裏?"


    張愛玲的心微微地抽搐著低聲說:"被我父親關在一間黑屋子裏!"痛苦的記憶,以為已經遙遠了,忽然一刹那回到眼前,她必須更紋絲不動才能忍住那舊傷複發的痛。她回答得那樣不帶痕跡。


    "為什麽?"


    "不讓我念書!我差一點也就病死了!"


    胡蘭成看著她,他坐到她麵前說:"兩個月前你坐在這窗前看月亮,我坐在牢裏寫遺書,也有死的準備!可是現在,我在這裏,你在這裏!一個上海有幾百萬人,中國還有四萬萬人!我們在這裏!我沒有苦惱,我隻想放聲唱歌!"胡蘭成說得這樣平直清靜,張愛玲肅然抬頭看著他,他的臉相端莊敬重,她身體內有些東西在酥軟,在流淌,在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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