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在電台臨時找了一份工作,報新聞報得牙齦上火鼓膿,正用西藥口腔清潔液漱口,冷不防聽張愛玲說了一句:“他答應了!”


    張愛玲是指父親答應出學費的事,姑姑給藥水嗆得直咳嗽:“你害我差點仰藥自盡!有沒有附帶條款啊?”


    張愛玲搖搖頭:“我真是不願意用他的錢!”


    姑姑半開玩笑地拍拍張愛玲的臉:“好過用我的!”


    張愛玲走到陽台上,眼睛看出去,是灰蒙蒙的上海市的天空。她對於未來充滿不確定感,父親是否真的會說話算話?寄住在姑姑家造成的負擔,使她感到不安。


    張子靜在聖約翰大學裏碰見姐姐時直眨眼,張愛玲一身打扮實在太特別,金黃色的緞子旗袍,下擺有長達四五公分的流蘇。炎櫻站在張愛玲旁邊,張愛玲為他們介紹:“我弟弟張子靜!我的好朋友,炎櫻!”


    炎櫻盯著被張愛玲背後評價為“笨”的張子靜,伸出手說:“是張愛給我取的名字,我不喜歡,我喜歡莫黛!”


    張愛玲一本正經地說:“叫愛玲的太多,所以她有時候會叫我張愛!”


    光是一來一往的名字就把張子靜搞得暈頭轉向,隻能發傻,但是他感覺到姐姐臉上有一種開心是他很少看見的。此時張愛玲已開始用英文往雜誌投稿,在校內小有名氣。張子靜很為這個他從小就崇拜的姐姐自豪。


    幾天後,姑姑把在日本人控製下的廣播電台的工作辭了,抱怨道:“為那幾萬元薪水生爛舌瘡,下拔舌地獄,何苦來哉?”


    張愛玲可以感覺到姑姑的壓力,想法寬慰她說:“我馬上就會有稿費了!”


    姑姑看了她一眼,她從沒指望過張愛玲,張愛玲知道,也頓覺自己無用。她不久就輟學了。學校裏的教授不是去大後方,就是不接聘書,來的都是混薪餉的,要她每天花兩元錢搭電車去上課,實在舍不得,不如在家自修。況且生活費要自己想辦法,張愛玲隻能投稿賺錢,實在沒心思再顧到功課上。她想早點自立,不願意再跟錢這件事過不去。亂世裏命薄如紙,況且文憑?想到生氣勃勃卻生死未卜的母親,張愛玲心頭便一陣惘然。也隻有想到這件事,她才覺得和弟弟有一份親。


    張子靜去看張愛玲,留的時間稍長,姑姑就提前謝客:“不留你吃飯啦!你要在這裏吃飯要事先說,吃多少米飯,吃哪些菜我們才好準備。沒有準備就不能留你吃飯!”張子靜訥訥尷尬的神情,姑姑看在眼裏,卻無動於衷,她對他不親,視為張誌沂那邊的人,所以態度也很冷淡實際。


    張愛玲最喜歡坐著電車望著窗外,自己在心裏說話:“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退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隻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七歲時我寫了第一部小說,九歲時我躊躇著不知道該選擇音樂或美術作我終身的事業。對於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我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昏黃,婉妙……


    我發現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怕給裁縫試衣裳……在待人接物的常識方麵,我顯露驚人的愚笨。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是一個廢物!但我懂得怎麽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


    五月的風輕拂著張愛玲的臉。一季的梧桐又綠了,和人行道邊的紅磚牆交相輝映。她帶著第一部小說手稿《沉香屑——第一爐香》去拜訪滬上名作家周瘦鵑。得到周的大力讚賞,他還親自登門拜訪張愛玲,語氣平和地說:“那天跟張小姐談得很高興,拜讀了大作,更是餘香嫋嫋,回味不盡。”


    張愛玲謙虛地說:“周先生過獎,我從小跟著我母親和我姑姑搶讀《禮拜六》,我在寫作上也很受您的啟發。”


    周瘦鵑擺擺手,真誠地說:“那不敢當,您的作品獨樹一格,像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這樣的命題和敘事手法已經打破了舊小說的框架,讓人耳目為之一震。《紫羅蘭》複刊是我今年最大的期願,在創刊號就能有這等突出的作品實在是我的榮幸!還希望張小姐要繼續努力,替我們多創作一些好的小說。


    張茂淵在一旁玩笑說:“您放心!她這個人是——你叫她做別的她也不會!“她輕鬆搭一句,文縐縐的談話氣氛就被打開了。


    張愛玲的小說在《紫羅蘭》雜誌上刊出後,引起上海文壇的一些人關注。《萬象》雜誌的主編柯靈讀到小說,簡直驚為天人,讚不絕口:“我拿到文章一讀,簡直覺得是個奇跡。當編輯看到好文章,脊背骨要來回麻三趟,就那樣!我得打聽打聽這張愛玲是從哪裏冒出的,上海有這樣一個人才怎麽我們搞出版的竟然會不知道?”


    負責雜誌發行的平襟亞見他坐立不安的模樣覺得好笑:“真有這麽好?請她來談一談嘛!”


    柯靈幾乎要仰首問天:“你沒看見我坐在那兒唉聲歎氣三天了嗎?我在想上哪兒去找這個人?”


    “怎麽不問瘦鵑兄?”


    “好意思嗎?那不等於是挖人家的牆根?大家都辦雜誌嘛!”


    這時窄小的雜誌社門前佇立著一個窈窕的身影,一身絲質淡色碎花短袖旗袍,手裏抱著一個報紙包,手絹子擦著鼻頭的汗,正張望門前的木牌。柯靈與平襟亞互看了一眼。柯靈迎了出去問:“您貴事?”


    “我姓張,我叫張愛玲,我有一篇小說,不知道貴雜誌是否有興趣願意刊登?”柯靈眼睛登時一亮,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張愛玲像一團野火,一陣春雷,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壇轟轟烈烈地炸開來。稿費匯票和約稿信紛至遝來,其中又以《天地》雜誌主編蘇青的約請最為別致:“叨在同性……”姑姑看了也覺得有趣。


    這天,蘇青在自己出版社對麵的小食店裏吃麵,唏哩呼嚕的,眼睛還忙著看稿子,她冷不防看見一個穿著老清裝的女子抱著稿子在出版社前張望。蘇青一口麵就含在嘴裏,不確定這人是從哪朝哪代冒出來的,跟自己有沒有關係。


    女子向小食店走來,問正在煮麵的老板:“想請問您,有個《天地》雜誌社是不是在這弄堂裏?”蘇青趕緊吸兩口麵湯,嘴一抹,立馬追出去說:“我是蘇青!你是張愛玲?”


    張愛玲回過身,嫣然一笑:“我來給你送稿子!”


    蘇青帶著張愛玲來到家裏,一進門便能看見一張方桌,桌上堆著早上的稀飯鍋,旁邊都是書和稿子,看來這桌子既是辦公桌,又當飯桌用。小孩的一隻毛鞋扔在桌上,蘇青順手拿走,解釋說雜誌社辦公室就快有著落了。


    張愛玲一進來就喜歡上這裏的氣味,有一個女人全力張羅著一個世界。她微笑著說:“我知道稿子晚了,怕寄來還要耽誤時間,自己跑一趟安心。”


    蘇青是個直率人,開門見山地說:“我還以為你嫌我們發行量小,不願意搭稿子哪!你的《金鎖記》,我心裏就隻有四個字,五體投地!”


    張愛玲謙虛道︰“寫得不好!稿子都送出去了還追著人家要改!”


    蘇青叫道︰“哎呀!我也是!還都追到了印刷廠去過,洗米時才想好的句子,飯熟了就推翻了!”


    初次見麵,兩人聊得還算投機。於是,蘇青便要張愛玲陪她去偽南京政府的行政院長周佛海家,為一個被關押的朋友奔走,張愛玲好奇地問:“這個人觸了什麽罪?”


    蘇青說:“他這人啊!是蘇秦的舌頭,秦武陽的膽,他除了落文字獄,犯不上別的罪!”


    張愛玲一聽落的是文字獄,心裏突然升起同情,爽快地說:“我是不會說話的,陪你走一趟倒是可以!”


    周佛海家裏盡是任上四處搜羅來的古董字畫,多寶槅上光雞血印石就有好幾塊,為了附庸風雅他也收藏硯台。蘇青與周佛海的太太楊淑慧在客廳的一角嘀咕著商量事情,周佛海則陪張愛玲觀賞他的藏品。他知道張愛玲曾煊赫的家世,賣弄道:“端硯——魚腦凍和胭脂暈,最好的兩種,都出自大西洞。張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對文房四寶是有研究的!”


    周佛海一麵說話一麵打量張愛玲的背影,在他這一流的人眼裏女人就是女人,作家隻是女人身上一件時髦的衣裳,他自己太太也有一件。


    張愛玲背著身,她對周佛海這一類人說話是完全搭不上的,隻能勉強應答:“我們這一輩用的都是派克鋼筆了。”“哈哈!那倒是啊!”周佛海幹笑兩聲,張愛玲則是忍住隻在肚子裏笑。


    周佛海還想進一步跟這位年輕小姐攀談,這時候周太太和蘇青大概密談了一會兒,聽見笑聲,便走了過來。周太太嘲笑說:“你這木渣渣的腦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談?”周佛海打個哈哈說:“我是看張小姐對硯台有興趣!”為了顯示自己能使喚堂堂院長的本事,周太太有些責怪地說:“胡蘭成到底出了什麽問題?要把他關起來?你去問問。要沒事就把人家給放啦!你們這些人老虎打不動,蒼蠅倒是拍得勤!”


    周佛海鼻孔裏哼了哼,低頭喝茶,沒有吭氣,周太太也算是給了蘇青一個麵子。現在大家戲都做完了,人能不能放也就不是關鍵了,張愛玲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這樣眉來眼去。


    回去的路上,張愛玲方才知道蘇青與胡蘭成並不認識。蘇青笑著說:“我這趟拖著你也不冤枉!我跟他書信往來還是因為你的文章!”


    張愛玲詫異地問:“怎麽說?”


    蘇青俏皮地看著張愛玲說:“他就是看了《天地》月刊上登的那篇《封鎖》,特地寫信來問我張愛玲何許人?我就給他回信答說——是個女人!叫他別以為隻有男人會寫文章。”


    兩人都快樂地笑了。農曆年前夕,街道邊掛滿喜氣的紅色春聯,陽光暖暖地照著張愛玲的臉,照著她一身緞麵老清裝,一九四四年燦燦洋洋地在她生命裏拉開了序幕。


    胡蘭成知道是汪兆銘下手令逮捕他的,望著牢房外荷槍實彈的衛兵,臨到性命關頭,他心裏還算冷靜,但是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他點煙時,見自己的手竟然打顫不停,很是生氣,氣自己沒出息,把火柴甩了。靠這一點憤怒使他的身體稍稍平靜。


    牆是實的,窗是封的,天羅地網難逃。胡蘭成也不做逃的打算,於是靜下心來。


    頭上的那一盞燈有蛾子繞著它飛,每每要一頭撞去,一試不成,再試一次。胡蘭成看著,平靜了,自己也不過是一隻呆傻的蛾子,繞樹三匝,自以為有雄心壯誌,也隻是撲火而已。


    關了一段時間,警衛與胡蘭成也都熟了,還算客氣,常相互遞煙借火。胡蘭成閑呆著時,便翻閱《天地》月刊上張愛玲的文章,一讀就深陷其中。在他的腦海裏,她的聲音帶著輕聲私語的味道,低低地跟你說著,引你看著。


    在日本人池田的幫助下,胡蘭成活著走出了監獄。監禁了四十八天,出來再看世界,他心裏有一種清簡明澈,想著自己的荒唐也覺得可笑。他找到蘇青,要來張愛玲的地址,想當麵表達一位讀者的仰慕。


    正如蘇青所言,頭一回登門拜訪胡蘭成便吃了閉門羹。他並沒有不悅,隻是心有不甘,於是寫了張字條,留下地址電話踽踽而去。張愛玲好奇讀了字條,上麵寫著“愛玲先生賜鑒:貿然拜訪,未蒙允見,亦有傻氣的高興。留滬數日,盼能一敘。”那寥寥幾個字的背後,她看見一個生動活潑的人。


    張愛玲心中一動,便翻箱倒櫃找出姑姑的水獺皮毛領大衣。姑姑一麵在打字,一麵吊著眼看她,潑冷水說:“你不過是見一個偽政府的小文書,這麽穿不是把人給撐死了?”張愛玲邊戴手套邊說:“這也好!一次撐死,省去二次麻煩!”


    姑姑不解地問:“你幹嗎要跟這種人打交道?”


    張愛玲認真地答道:“人家欣賞我的文章,我得禮貌去謝謝人家!”


    姑姑兩手啪啪地打著字,嘴裏嘟囔說:“又不是搞商品促銷,還要答謝愛用者!搞政治的,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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