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虞的目光隨著那隻鬼一並過去,


    那隻鬼低下頭,認真地看那兩顆摔爛的小腦袋。


    他們的腦袋全然稀碎,


    倒是那兩對眼睛,仍睜得圓溜溜,閃爍著孩子的童真,直直地看著天空,


    沒有神秘和詭異,也沒有痛苦,


    隻有平靜的孩子的目光。


    這目光平靜中帶著深沉,像漆黑的渦旋,可以把整個世界都吞吸進去,進入另一個輪回中。


    “什麽叫躲過了淨化?”


    周虞問道,


    不是開口問陳芥末或張婷,也不是問那隻鬼,


    而是問狗係統,


    “哦,不對。應該問,什麽是‘汙染’?什麽又是‘淨化’?”


    在他的識海中,所有提問的文字忽地迅速崩潰,徹底粉碎,成為一片片斷裂的殘垣,以極為勉強的結果,凝為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字——


    “走!”


    這一個簡單的字,以十分繚亂、姑且算得上字形的形式,向周虞表達出這個字更深一層的含義:危險!恐怖!快逃!


    於是,


    周虞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抓,試圖抓著陳芥末和張婷,一起退走。


    但在這一刹那,似是整個世界陷入混亂,


    這間幼兒園陷入驚亂,人們尖叫著撲來,


    安保室裏跳出那名保安,抽出腰後橡膠棍,輕輕一甩,竟抖出一簇暴烈的光束,似極高強度的等離子體在爆炸!


    而那隻鬼,


    低頭認真地看著兩顆摔得稀爛的小腦袋的兩雙眼瞳,


    它此刻也不能維持。


    那隻鬼忽地站直了,站得筆直至極限,仿佛天穹傾塌了下來,它就是那個最高的高個子,它必須要用自己強橫的脊骨,為這個世界將天穹撐起。


    但它撐不住,


    天穹過於廣闊與沉重,


    哪怕是神明,也不一定能承受。


    於是她尖嘯,


    彎腰,


    即便不曾跪下,卻也折斷了雙膝,


    斷開的肢體深深刺入土地中,


    大地被刺得裂開,劃出一道深淵。


    深淵沒有底,


    如果你低頭凝視它,它也會凝視你,於是你們將合而為一。


    合,


    而為一。


    ……


    ……


    “你竟不受,是想氣死為師?”


    麻衣老道一派仙風道骨模樣,風姿儀容清絕脫塵,任誰見了也該稱一聲老神仙,獨眼底浮上濁色,且漸染眼瞳,可見已是殘喘之際,當下氣息十足地斷喝也隻是回光返照。


    老道手裏托一枚碩大指環,上嵌著黃金、白銀、琉璃、水晶、硨磲、珊瑚、琥珀七寶,大概是指環太重,人老力有不逮,漸有托它不住之勢。


    老道當麵跪坐四位弟子,


    當中一名青年,形容清俊,眉目逸秀,有非凡之姿,當得上道貌凜然、儀形磊落,堪稱天生一派神仙風骨,注定該做神仙一流的人物。


    麻衣老道手托指環,正是對他開口。


    青年左手,是一名女弟子,二八年紀,生得極好,天然一副風流姿容,隻是眸色泛動之間,隱有殘冷之色,到底不是善類;


    青年右手邊,先是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少年,也是俊秀人物,眉宇飛揚,因知師父即將駕鶴仙去,眼底有哀色,卻是個知孝義的孩子。


    少年再右側,是個年紀更小的少女,雖隻十來歲樣子,卻已露出些許苗條婀娜的身形,兼之眉目甚美,臉蛋雪白,洞外風來動她白衫,有股飄然若仙之氣質,其風華竟已不遜於那名生得極好的二八少女。


    當中青年隻是默然,


    老道左等右等,等得許久,二八年華的女弟子已有不耐之色,欲言又止,老道手臂終於脫力,往下墜去,


    女弟子終於大驚,急道:“大師兄,師父恩賜神仙逍遙環,是叫你做我們逍遙派下一代掌門人,你若不樂意,隻管推拒便是,師父已至此時,你又何必叫他老人家作難?”


    “啊?哦?”


    青年眯了眯眼睛,那雙俊逸好看的眼睛餘光裏,跳出一抹凜色,語氣卻現茫然。


    麻衣老道眼瞳已被渾濁浸透,至最後一刻,見得大弟子一片迷茫間眼角那一點凜然之色,老道竟硬生生眼神裏撐開半絲清明,再作聲喝道:“孽徒,你接是不接?!”


    “神仙逍遙環?做逍遙派下一代掌門人?”青年搓了搓手指,眼神徹底清澈過來,漫聲說道,“反正你老人家就快死了,何談被我氣死?


    至於什麽掌門人……實在無趣。”


    “無趣?”


    老道眨巴了下嘴巴,老神仙般的臉上漸漸垮塌,


    “我逍遙子一生,隻兩樣事最得意,


    一是從大理取得神書,創製《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壓了世人一世,另一個則是收得佳徒,可傳我道,使我不負祖聖恩澤。


    你自入我座下,二十四年來,從不練功,隻說無用,如今又不願承我道統,更言無趣!


    好,好啊!”


    那最年幼的少女弟子忽將清脆可人的聲音道來:“大師兄,你便答允了師父吧。”


    師弟更是一言不發,隻向著大師兄就磕頭,額擊石板,不幾下俊臉上便滿是鮮血。


    大師兄仍在認真思考,


    然後他手撐著石板地麵,有點吃力地站起來,拍了拍膝蓋,說道:“真弱啊……跪不得,跪不得。”


    三位師妹師弟大驚,二八年華的師妹駭問道:“師兄,你欲背叛恩師麽?”


    “童師妹,你想太多了。我就是膝蓋疼,起來鬆快鬆快。”大師兄笑嗬嗬說道,接著向將死老道問道,“老人家,什麽《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當真來自大理?


    世上當真有不老長春穀?


    穀中有神經,穀中人日日念誦,俱得以長命百歲,後來被你取了那經書?”


    老道不言。


    童師妹惱道:“師兄為何至今還不信?‘神書已隨逍遙去,此穀惟餘長春泉’,天下誰不知曉?”


    “你見過?”


    “我——”


    童師妹訝然。


    大師兄不再理她,又問道:“老人家,你說的祖聖是誰?”


    老道仍是不言,實則是已到彌留之際,難以作聲。


    “是不是一個騎巨鯨的人啊?”


    大師兄笑著問道。


    老道喉嚨裏嗬了一聲,勉力握著神仙逍遙環,想抬起來已是不能,終於脖子一歪——威壓江湖數十年,天下第一高手,逍遙派創始人逍遙子,終於死了!


    死得不是很愉快。


    大師兄俯身拾起鑲嵌七寶的神仙逍遙環,試著往左手拇指上戴去,低聲嘟嚷了一句:“童飄雲、無崖子、李秋水……我想想啊,我叫什麽呢……”


    十二三歲的師弟見大師兄終於戴上神仙逍遙環,不由歡喜,說道:“大師兄,那年師父說,《莊子·知北遊》裏講: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師父於是為大師兄和我取了道號,分別叫做無跡子、無崖子,隻師兄一向不愛,兀自不用,還不許旁人喚你無跡子。”


    大師兄笑了笑,說道:“你知我不愛,還敢說?”


    “啊……”無崖子慌了,磕頭道,“請大師兄……不,請掌門人責罰。”


    “罰就不罰了。”大師兄淡淡說道,“記著我本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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