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丁青山樂意與否,莫小雨不容分說地架起他。可是丁青山人高馬大,莫小雨嬌小玲瓏,即使有路小花在旁相助,也隻能一步一停地慢慢揄動。


    蛐蛐見狀,說道:“你們等我一下,我去拿樣好東西!”說完蹦蹦跳跳地跑出門去。


    因要顧及丁青山的傷勢,莫小雨不敢動作太大,從屋內出到屋外,不過短短距離竟走出一身汗來。


    屋外陽光明媚,站在台階下,莫小雨不由眯起了眼睛:需要四師兄的時候他偏偏不在,看來以後還是要多氣氣他。可是現在該如何是好?


    隨著一陣有節奏的“吱嘎”之音,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蛐蛐正坐在一輛小車上向她們揮手。


    說是車子,其實是由一張木椅改製而成。木椅的兩側裝有大輪,蛐蛐坐於椅上,雙手轉動大輪,行得倒也不慢。


    來至近前,蛐蛐跳下車,示意丁青山坐上。


    他不無得意地說道:“這是落櫻山莊的老莊主特意花重金請玉手神娘杜纖纖為二公子特製的椅車。別看車小,行走起來卻一點兒不顛,還能上下台階呢。二公子的雙腿已被主人醫治好了,這輛椅車就留在了這裏。”


    “謝謝你。”莫小雨朝他彎起了唇角。她的眉目之間總似隱有輕愁,如今展顏一笑,翹睫栩栩,明眸盈盈,仿若陰雨初晴,陽光乍現,一時豔色無雙。


    咦?這個恐怖的女人笑起來倒是好看。蛐蛐嘀咕著,卻又搖了搖頭:就算再美貌也不能被她迷惑,性格不好的女人是不能娶作老婆的。


    “帶路啊。”莫小雨扶著丁青山在椅車上坐好,一轉頭卻看見蛐蛐搖頭晃腦地不知在念叨些什麽,不由奇怪地推了推他。


    蛐蛐“哦”了一聲,擦了擦嘴角邊不小心掛下的一線垂涏,邁開大步往園子深處走去。


    丁青山許久不能走動,此時雖坐於由莫小雨推著的椅車之上,但好歹不必太過麻煩於人,他的心情難得地放鬆下來,目光向四下掃去。


    雖然冬時已至,午後卻並不寒冷。仔細看去,此院不同於城中旁處,雖然雜亂,卻不見蛇蟲鳥雀。枯草叢中有暗香飄來,不知那花藏於何處,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放遠望去,深邃的蒼穹之下,耀陽投射於斷壁,竟勾勒出種種奇型陰影,猶如一副老舊畫卷,略拂塵埃,即展露出震撼人心的奇麗滄桑。


    呼出一口長長的鬱氣,丁青山頹態盡掃。他的人生似由諸多的煩惱串成,接二連三連綿不斷,一路行來磕磕絆絆,卻因此時無意抬頭,心有所悟。原來即使冬意深侵的廢園,也別有一番動人景致。他目光亮起,暗自立誓,不管此行能否醫傷,他都要盡一切努力尋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


    似是感應到他的心情,莫小雨抬手輕輕撫過他的麵頰。丁青山忍著痛蹭了蹭,惹得她似是害羞地將手一縮。停了一會兒,那隻小手又悄悄過來。丁青山怕動作太大她不再來,這次隻是對之吹了口氣……


    二人正無聲玩鬧,忽聽前麵與蛐蛐並行的路小花開口問道:“咦,咱們這是要去往何處?”


    不知不覺間,三人跟著蛐蛐來到園子邊緣,正從一處斷牆穿過。


    “這條路可以避開那些雜役,反正你們跟著我走就對了。”


    斷牆之後是隔壁宅院,看位置應是一處花園。此宅的麵積並不比鄰家小,想來當初也是富戶。花園明顯無人打理,雜草瘋長,足有半人多高,迷宮似的,看不到前方的路。蛐蛐撥開雜草,很快找到一條不起眼的黃土小徑。


    莫小雨心念微動,甩出一枚天音針,再次留下記號。也不知師兄們現在情況如何?以他二人的武功想來不會有事。如果他們脫困,應該能順著記號尋來。


    黃土小徑七扭八捌,很多時候看似消失不見,也不知蛐蛐有何秘法,前進數步又能尋見。如此行過一程,他來到一座假山前停下腳步。


    他蹲下身,撥弄了一會兒,一塊四四方方的草皮竟被他掀起,地麵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大洞。


    路小花探頭瞄去,洞口是一斜坡,直通地底深處。她突覺背後一陣發涼,不由激淩淩地打了個哆嗦。


    “此處可通往主人的地宮。”蛐蛐邊說邊率先進去,幾步之後被陰影吞沒。


    莫小雨推著椅車正欲跟上,卻被路小花攔住,“咱們真要從這裏下去?我總覺得裏麵陰氣森森,怕是會有不祥之物。”


    莫小雨還未答話,蛐蛐已在下麵催促,“你們還不快來!現在無人看守,再過一會兒可就說不一定了。”


    “別怕,有我在呢!”莫小雨安慰地拍了拍路小花,取出火折子給她,“你跟緊我就好。”


    路小花想了想,找到一段枯枝,抓來枯草,又從包裹裏翻出抺布,快手快腳地纏出一支簡易的火把。看到莫小雨已經小心地推著椅車順斜坡走下,她趕緊快跑幾步,跟在後麵。


    進入地洞,裏麵如同想像般黑暗潮冷。路小花點燃火把。火光隨其步伐搖曳晃動,隻能照亮身前數步,然而餘處,仍被黑暗吞噬。


    隨著深入,濕氣越發厚重,借著火光可以看到磚石的四壁上一片滑/濕,甚至有水滴慢慢滾下。地麵的坑窪處積起一汪汪水漬,一旦踩中便會發出“撲”的異響。糟糕的是,頭頂上也開始滴滴答答地掉水。路小花剛抺去一滴掉落於脖後的冰冷水滴,一不小心又“撲”地踩中地上的水窪。壓下陣陣頭皮發麻之感,她走得愈發謹慎。


    “嗖”!


    一陣奇異的風聲自腳下掠過,似有什麽東西踩著她的腳麵躥過。盡管隔著皮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觸感似乎依然傳來,惹得她“啊”地低叫了一聲,差點把火把扔掉。


    “哈哈,姐姐的膽子好小,一隻老鼠就把你嚇成這樣!”不遠處的蛐蛐聽到動靜,歡快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隻老鼠呀。路小花拍了拍胸口,不好意思地一笑。想了想,她問道:“鬼醫真的住在這裏嗎?此地如此潮濕,如何能夠住人?”


    “這段路以前曾是長安舊城的地下水道,因為廢棄太久,有些不太好走。不過我帶你們走的都是近路,等會到了主人的地宮,還是很舒適的。”


    蛐蛐說了幾句,忽然向前猛跑,一邊跑還一邊發出“叮當叮當”聲響,黑暗之中也不知他在做些什麽。


    “吱!”前方傳來動物的慘叫。


    “姐姐,我給你報仇了!”蛐蛐跑了回來,開心地舉起手中的物什給路小花看。


    路小花定晴看去,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根成人手臂長短、筷子粗細的尖頭鐵棍,鐵棍的前端正叉中一隻老鼠。


    那老鼠比尋常所見大出許多,足有半尺來長,腦袋瘦小而尖長,身體則是與頭部完全不成比例的渾圓,眼睛竟呈可怖的亮綠之色,黑暗中似幽火般閃動。老鼠的肚腹被鐵棍戳穿,一時還未死去,在鐵棍上掙紮扭動,細長的尾巴小鞭子似的“啪啪”亂甩,烏褐色的血液順著鐵棍一滴滴掉落。


    “謝謝你哦。”路小花側退一步,小心避開亂甩的老鼠尾巴。雖說好生惡心,她還是開口道謝,畢竟是小孩子的一番好意。


    蛐蛐得意地哼起了小曲,邁著雄赳赳的步子,高舉著老鼠,扮作得勝還朝的將軍。


    路小花忍耐片刻,好言相勸,“把它扔掉吧,這一點兒也不好玩。”


    “它還有用呢!”蛐蛐正在興頭,無論如何就是不肯。


    勸說數次無效,路小花無計可施,隻好轉開話題,“你不覺得這裏的氣味很不好聞嗎?”地道陰暗潮濕還則罷了,但這一股子黴腐之味嗆得她幾欲窒息。


    “有嗎?”蛐蛐愣了一下,隨即道,“這裏經年不見天日,略有異味也屬正常。”


    路小花捂著鼻子問道:“你家主人為何要住在地下?”


    蛐蛐答道:“主人說,上麵是座無人居住的死城,下麵的地宮好似一座大墓,剛好符合他的名號。”


    莫小雨暗朝路小花點了下頭:鬼醫自稱入墓三分,如此說來,蛐蛐的主人確為鬼醫無誤。


    地道曲曲折折,幽長不見盡頭。那股嗆人的黴味令路小花實難忍受,不禁喃喃道:“為了個名號就要住在這種地方,那該多不舒服啊!”


    莫小雨見怪不怪地聳了聳肩,“江湖奇人多有怪癖,比起我原以為的墓地,這裏其實好了許多。”


    江湖人啊……路小花想起以前行走江湖時的種種可怖經曆,不再言語。火把燃盡,她改用火折子照路。


    “哈,又來了一隻!”默然行走了一會兒,蛐蛐驚喜地叫了起來。他舉起鐵棍戳向角落裏的一隻拳頭大小的蜘蛛,一戳正中目標,倒是很有準頭。


    一行人走過總有動靜,地道裏時常可見被驚動的蟲鼠躥出。不大會兒的功夫,他的鐵棍上便串有數隻蟲鼠。


    “一、二、三、四……”空靜的地道裏,除了車子行走的吱嘎之音,便隻有蛐蛐撥弄棍上蟲鼠屍體,開心地數數聲。


    這些蟲鼠不知以何為食,個個生得碩大而醜陋。看著這些蟲鼠的慘狀,路小花骨寒毛豎,再次開口勸他扔掉。蛐蛐卻仍是不聽。她歎了口氣,不由心生憐憫:想來是他沒有同伴,平日裏隻能以此為樂。


    與路小花所想不同,莫小雨畢竟是個習武之人,此時她已適應了地道的昏暗。借著火折子的微光,看清蛐蛐的表情,她的眼中泛起淡淡地厭惡:與那童稚的麵容不符,那張臉上此時正顯露出狠辣與猙獰。她也不由歎了口氣,雖然她剛剛說過江湖奇人多有怪癖,但鬼醫的名聲實則並不算好。隻要聽聽江湖人給他取的稱號就可知曉,這個“鬼”字實無半點好意。觀其身邊的童子都如此殘忍,已可推知鬼醫必也不易相處。若非迫不得已,她並不願大家陪她冒險來此。江湖上與鬼醫齊名的名醫還有醫聖安笑塵,可惜他自三年前便再未現身於江湖。


    幾點火星閃動,眾人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卻是火折子也已燃盡。


    雖說早有心理準備,路小花還是輕輕發出了訝聲。


    “姐姐別怕,我拉著你走。”話語聲中,一隻小手拉住了她。


    是蛐蛐。路小花心弦微鬆,忽然憶起他的手剛才還摸過那些惡心的蟲鼠屍體,連忙說道:“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蛐蛐卻不肯放手,反而用力地握住她。路小花連甩數次竟未能甩掉。


    “姐姐,你的手好暖好滑。”黑暗中,冰冷膩滑的小手摩挲著她細嫩的手背。


    既然甩不掉,路小花忍下惡心,無奈地問:“這麽黑,你還能認得路嗎?”


    “這有何難。”蛐蛐神氣地說道,“這條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上一圈。”


    “是嗎?”莫小雨沉沉的聲音在側方響起。火光一閃,一盞燈火隨之亮起。


    “明明有燈,為何一直不點?”燈火下,莫小雨笑語盈盈地收起火石。


    路小花定睛看去,如她所言,此時的牆壁上布有盞盞油燈,一直通向深處。


    “這是主人迎接貴客之時才會點燃燈火,你胡亂點燃,會惹主人生氣的。”蛐蛐氣惱地瞪著這個擾人好事的女人。


    “何種樣的人才能算是貴客?”莫小雨眼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你原來落櫻山莊的二公子楊不丹算嗎?”


    “他當然算,反正你不算!”蛐蛐指著她的鼻子跳腳,越發覺得這個女人著實可惡。


    莫小雨並不在意,隻是衝他搖了搖手指,“你又不是你家主人,一個小孩子說的話根本不能作數。”


    蛐蛐噎了一下,氣極敗壞道:“我是主人座下唯一的童子,說話當然作數。”


    “唯一的童子麽?”莫小雨笑得越發甜美,“楊不丹被人打斷雙腿還不到一年,所以你被鬼醫收入座下最多不會越過一年。那麽請問,這條路為何你能如此熟悉?”


    蛐蛐眼珠一轉,梗起了脖子,“一年也有很久了,再說我記性好,不行嗎?”


    路小花看著針鋒相對的倆人,連忙上前勸解:“未得主人同意就冒然點燈,確實浪費油錢,咱們還是應該客隨主便。持家過日子節省一些,原也沒有什麽不對。”


    你這是在諷刺我們窮得燈都點不起嗎?蛐蛐聞言氣鼓鼓地向她看去。


    然而路小花一臉誠懇,並無奚落之意。蛐蛐忽然丟下她,跑去油燈處一陣擺弄。


    機關摩擦之音過後,一條火線“嗤”地點燃,牆壁上的油燈仿若迎客般,一盞盞亮起。


    “哇!”路小花驚奇地瞪圓了眼睛。


    借著燈火可以看到,兩邊的牆壁上繪有一幅幅彩色壁畫:人頭鳥身的精靈展開雙翅,自由地翱翔於海天之上;力大無窮的巨人手執利斧勇猛向前,開山裂峰……


    見眾人被壁畫震撼,蛐蛐的臉色這才好些。踱步在前,他仿若是一位尊貴的大人物,“反正也沒有多遠了,就讓你們見識一下地宮的過人之處吧。”


    莫小雨微眯了下眼睛,跟在最後並不多言。當她察覺到地麵上不再蓄有積水,便發現蛐蛐所帶之路已脫離了錯綜複雜的水道。而蛐蛐這個小鬼,顯然在隱瞞些什麽。


    望著壁畫,她暗暗想道:這些壁畫應是《山海經》裏的故事吧。畫中人物線條簡潔、動作誇張,雖筆意拙笨,卻栩栩如生。不過從其發暗的色彩上可以看出壁畫年代已久。那麽,是何人、何時、又因為何事在此地修建此道?聽蛐蛐之言,鬼醫居於前方的地宮。想來是鬼醫發現了此地,才以此為營,並自封為“入墓三分”的吧?


    通道的盡頭是一座銅門,足有兩人高,銅門的下半部光可照人,上半部卻隱有鏽跡。


    蛐蛐上前將銅門推開,示意她們跟上。莫小雨目光不覺一閃,銅門如此巨大,定當沉重,他卻能隨手將之推開,這小鬼好大的力氣。


    步入銅門,一座黑暗無光的大殿現於眾人眼前。


    蛐蛐走去點燃布於大殿四方的火盆。火光下,可見此殿極為寬大,即使點燃了火盆,仍有無法照亮之處。


    路小花突覺一束幽光自大殿深處向她直射而來,如若鷲鷹盯上羚羊,令她驚然一悸,心髒不自覺地突突狂跳。抬眼望去,隻見一人蹲踞於大殿前方的高椅之上,正自高處俯視著她。那人上半部麵孔被一副灰鐵麵具遮去,僅露出蒼白如削的下巴。他身穿一襲曳地錦繡長袍,大朵大朵的血紅之花覆蓋全身,華麗而妖豔。


    遲疑了一下,她悄聲問向蛐蛐,“這位就是鬼醫嗎?”


    蛐蛐未作回答,快步上前,雙手捧著串滿蟲鼠的鐵棍,獻寶般地對那人說道:“主人,這是我剛得來的新鮮肉食。”


    如刀削般的目光終於自路小花身上移開,她剛鬆了口氣,就見紅衣人“蹭”地從座位上躥起,探爪搶過鐵棍,露出野獸般參差的尖牙,森然咬向蟲鼠。


    他竟然當著眾人,生吞活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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