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丁青山雙眉緊鎖,韋文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我有一位好友,曾經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我想轉告給你。”


    丁青山肌肉緊繃,垂頭不語。


    韋文振心頭一緊,手不由握上刀柄,說道:“那位朋友曾經說過:人間百態,世人千麵,必會產生諸多不公。因有不公,所以須要以法度事。然而法律乃是人定,無法囊括世間所有,須且守且改,待其完善。”


    丁青山身體巨震,猛然抬頭問道:“倘若麵臨不公,又該如何去做?”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卻定然會罪名加身,別說以後領兵為將,恐怕一輩子都難有出頭之日,豈非辜負了師傅的厚望。


    韋文振目露凝重,緩緩說道:“我的那位朋友是這樣說的:遭遇不公之時,有人心灰意懶,有人搶天呼地,有人心懷怨恨,更有人拋棄良知、同流合汙。這些全是心誌不堅、軟弱怯懦的做法。很多時候,公正不會自己到來,須要人們去竭力證明。真正的強者不會因前途崎嶇而改變初衷。”


    真正的強者不會因前途崎嶇而改變初衷?丁青山心中感慨,凝目遠望:類似的話,自己好像也曾說過。隻是那時所遇之事,與現在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天邊,朝陽冉冉,明光破雲而出,盤踞於大地之上陰影暫時退卻。


    望著紅日,他下定決心:“好,我去!”


    韋文振鬆了口氣,欣然點頭。這樣一個光明爽朗的少年,實在不希望他鋌而走險。


    李佑無聊地打了個哈欠:“那你快去吧。”反正今天是不能出去玩了。


    權萬紀說道:“殿下,行刺之事須做好準備,不可操之過急。”對丁青山前去行刺,他並無異意。實際上他很好看丁青山。梁猛彪號稱齊王麾下右將軍,他的手下都被打成滾地葫蘆,丁青山的武功能差得了嗎?


    “好,就給他三日時限,不能再拖了。”李佑揮揮手道,多少也得給權老頭點兒麵子。


    權萬紀滿意地躬身謝過。年輕人還是要給點壓力,才能辦成大事。


    李佑指著韋文振道:“你攬的事,你要負責把他看好。他若不去,唯你是問!”


    韋文振拱手稱是,帶領親兵護送李佑回府。燕氏兄弟與天佑府豪強也收起家夥,各自散了。


    回到府上,李佑自去尋樂。


    韋文振把昝、梁等人關入大牢後,帶領全體親兵到演武場訓練。


    丁青山無處可去,在韋文振的示意下跟隨在旁,站在場邊觀看。


    韋文振整隊後,領頭喊著口號,流汗揮刀。


    丁青山看著看著,忽然產生了莫名的感動:這群壯實的漢子刀法並不出奇,內力更是微弱到幾乎沒有,但每出一刀必盡全力,樸實無華中蘊藏著野獸般的勇猛。


    他不覺技癢,與韋文振打了聲招呼,尋一處角落,練起長槍。


    內力尚有不濟,他便不用內力,隻練槍招。


    以前師傅教導他之時,是內力與槍訣同時修練。隨著內力的增長,他逐漸把槍訣一招招學全。待他習完整套長槍槍訣,師傅又傳他雙槍之技,並告之,雙槍之技是留給他保命之用,不得輕使。


    他一直以為,長槍槍招必須與內力配合才能使出威力。而保命的雙槍之技則不同,以詭變為本,即使沒有內力也能發揮出不小的威力。


    如今他把長槍槍招像那些親衛們一樣,一板一眼地使出。一招一式沒有配合內力,使不出強大的威力,卻自有一股悍勇的氣勢!


    漸漸的,他融入到親衛們的節奏之中。


    曾流暢迅捷的槍招,越使越慢,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務必到達極致。


    一絲感悟突然飄然而至:長槍的槍招原來也可以像雙槍之技般,在不使用內力下可以發揮出威力。


    隻是,這樣的威力如果對上尚天華那樣的強敵實在是不夠啊!


    ……如果隱而後發,然後突然使用內力加速呢?


    他的雙臂如墜重物,極緩遞出,內息亦極慢流轉。


    槍尖處一點銀芒微閃,然後極亮,化作一點流星衝天而起,迅疾無比!


    他凝槍不動,沉浸在這一招的餘威之中:……此時內力不濟,否則威力將會更大。這一招改自槍流瀑布,便叫作槍流星吧。


    “好啊!”滿場掌聲如雷般響起。


    丁青山臉上微紅,衝眾人拱手致意。一時專注,竟忘記旁邊有人。


    韋文振走到他的麵前,大拇指一挑:“兄弟,你這套槍法極為高明哇!不知叫什麽名字,又傳自何家?”


    丁青山答道:“這套槍法名為丁家長槍訣,是師傅改編前人槍法新創。我下山前,師傅曾經說過,如果我不能成為將帥名揚天下,便不得提起他的名字。”說到這裏他頹然垂頭,當初他壯誌滿懷地出山,沒想到還沒成為將帥,卻要先背上通賊殺人的重罪。


    韋文振默然無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練得太狠,先去吃飯吧。”


    吃過午飯,韋文振與親衛們接著訓練,丁青山仍在角落裏練槍。


    攔、拿、紮、點、崩、挑、撥、纏……他練起了最基本的槍招。


    沒有使用內力,他如親衛們一般揮汗如雨。


    耳邊是整齊有力的呼喝,他隨之一招一式地揮動長槍。


    漸漸地,他忘卻了身處之地,仿佛回到了過去……


    十年,整整十年,他都苦練不輟。天明習槍訣,日落修內息,疲倦之時他便以看兵書作為消遣,從來沒有浪費過一分光陰。


    真正的強者不會因道路崎嶇而改變初衷。


    他的初衷又是什麽?


    山頂上,小小少年奮力揮槍的身影一點點長大,每一天都過得極為充實。


    可是想不起來啊,想不起來為什麽要這般拚命努力……


    是從軍為將,名揚沙場麽?


    身為大好男兒,定當沙場揚名!嚴厲的師傅一遍接一遍地說著嚴厲的話語。


    所以才會把從軍為將,名揚沙場當成目標?


    實際上他卻從來不曾自己真正思考過。


    那麽,到底為什麽要從軍為將,名揚沙場?


    平正迅速,直入直出,力貫槍尖,槍紮一線……最基本的槍招被他一絲不苟地使出。


    衣衫被遍布的汗水濕透,汗水變成繚繞的蒸蒸熱汽,隨著越來越粗的喘息,丁青山的目光變得越來越明亮:我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沙場揚名,而是……


    “收隊!”


    韋文振喊出一聲響亮的命令。


    陽光不知不覺暗淡下來,丁青山全身是汗,卻仍意猶未盡。


    “喂,明天還來一起練啊!”看著少年渾然忘我的苦練,親衛們也卯足了力氣。堂堂王府親衛可不能被一個少年比了下去。


    “悠著點吧,這一個月都要這般操練,別三天就起不來床!”


    “韋頭,你也恁小看兄弟們了吧!”


    “別光耍嘴皮子,練過一個月再說。”


    韋文振與親衛們笑罵了幾句,整隊解散。


    他朝丁青山招招手,道:“走吧,跟我回家。我說的那位朋友這幾天就住在我家,你去與他聊聊,或許有些幫助。”


    丁青山又驚又喜,一路上問起那位朋友的事情。韋文振笑著告訴他,那位朋友曾經和尚天華交過手,不妨向他討教一二。丁青山再追問下去,韋文振卻隻笑笑不語,說是見麵後就知道了。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丁青山心癢得像有條毛毛蟲爬過。


    二人邊走邊聊,來到一處小小的院落。一進院門,一位模樣俊秀、身材豐滿的少婦從屋裏迎了出來。


    韋文向丁青山介紹道:“這是我媳婦。”然後轉頭對那婦人道:“阿秀,這位是丁青山小兄弟,暫時在咱家住幾天。”


    那名喚阿秀的婦人有些為難:“咱家就兩間房,這位小兄弟來了隻能和白大哥擠一屋了。”


    韋文振道:“沒事,白大哥不會介意的。我也正想把丁兄弟介紹給他。”


    阿秀點點頭,看他倆一身是汗,便說道:“灶上燒好了熱水,你倆先去衝個澡吧。”


    丁青山隨韋文振來到廚房,打了熱水,混上缸中冷水,痛痛快快地衝了個澡。二人換了衣服,一身清爽地出來。韋文振道:“來,我帶你去見見白大哥。”


    院子裏隻有一間正房和一間偏房,客人自然是住在偏房裏。


    韋文振敲了敲門,門內有人沉沉地應了一句。


    推門進去,丁青山看見一位灰衣中年人站於桌前,正低頭看著地圖。


    韋文振笑著喚了一聲:“白大哥,我帶了位小兄弟來見見你。”


    那中年人抬起頭,目光自地圖上轉到丁青山身上。


    丁青山突覺那道目光似銳箭般射來,他下意識地繃緊身體,那道凜然之意卻轉瞬消失。


    那中年人笑著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小子丁青山。”丁青山忙行禮報上姓名。看著這如沐春風般的笑容,仿佛剛才的一瞥隻是錯覺。這人身上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氣質,令他對之肅然起敬。


    韋文振對丁青山道:“這位是河南道暗察使白浩晨白大人。因他職責所在,我不便在外透露。我可不是故弄玄虛地不告訴你。”


    白浩晨道:“文振帶這位小兄弟找我,恐怕是為了泰山上的那夥山賊而來吧?”


    “正是。”韋文振將發生之事訴說一遍。


    白浩晨又向丁青山詢問了若幹細節,然後歎道:“唉,這位齊王殿下也真是胡鬧,竟然逼你去行刺尚天華。那尚天華武力非凡,哪有那麽容易行刺的。其實以尚天華之才,收服才是上上之策啊。隻是我沒有想到,當初我好意放他一馬,他卻將事越鬧越大。”


    “白大人曾擒住過尚天華?”丁青山肅然起敬。


    白浩晨撚須道:“那時他氣力用盡,我才能壓他一分。若論真實本領,我不如他。”


    丁青山急問:“如今齊王令我行刺於他,白大人可有妙法教我?”


    白浩晨搖頭道:“我也沒有良方。說實話,我並不認為要用行刺這種極端的做法。如若行刺不成,必會將尚天華激怒,此地形勢恐怕會更加惡化。”


    丁青山消沉下來:“我與尚天華交過手,他內力奇強,我根本不是對手。他對敵殘忍,但對手下卻極為照顧,看來是個重情之人。雖說他是賊首,我也不想用刺殺這種卑鄙的手段對付他。可是不去,我就要被誣陷為山賊了。”


    白浩晨看著他,溫聲道:“很多時候,公正不會自己到來,需要人們去竭力證明。”


    丁青山點點頭,從懷從中取出一條紗絹,遞給白浩晨:“白大人,你是位有識之士,請收下此圖。”


    白浩晨將紗絹展開觀看,表情越看越凝重。半晌,他抬起頭來,問道:“此圖囊括周邊各國山河地勢與兵防城防,能繪出此圖者,必熟讀軍書並有常年征戰的經驗。此圖究竟是哪位高人所繪?”


    丁青山眼中閃過一絲落寞,答道:“我師傅。為此他曾孤身一人去各國遊曆多年。”


    白浩晨凝視著他,道:“如此寶物,你若獻與官府,必可獲得重賞。你為何要將它交給我?”


    丁青山慘然笑道:“將它交給齊王嗎?恐怕隻會令此圖蒙塵吧。此去百死一生,也許就不回來了。我本是師傅從突厥鐵騎下救得的一名孤兒,死不足惜,唯願世間再無邊患,再無骨肉分離。雖不能達成師願,但至少要讓此圖發揮它應有的作用。”


    白浩晨想了想,將圖遞給韋文振,道:“很可惜,我也無法保管此圖。還是請文振代為保管吧。”


    “為什麽?”丁青山與韋文振同時問道。


    白浩晨朝丁青山微微一笑,道:“因為我會隨你同去行刺尚天華。”


    丁青山愣了愣,道:“那怎麽使得!白大人何必以身犯險?”


    “有何不可?你贈我寶圖,我也贈你一張地圖。”白浩晨指著桌上的圖道:“這是我經過數月暗訪,繪製而成的泰山地勢圖。有了此圖,你可不必一去不回。”


    丁青山道:“白大人隻要把此圖給我即可,不必親身前往。此去前途未卜,何必再加一人。”


    “丁小兄弟這是瞧不起我啊。”白浩晨打趣道:“放心吧!我以前也曾做過捕快,不會拖你後腿。”


    丁青山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必再說,就這樣定了。”白浩晨擺擺手示意不必多言,目光明亮地望著他:“我若不去,何人能證你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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