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渾身上下長滿了蛆,肥白滾圓的蟲子爬滿全身。大屏幕兩邊各自分隔出一塊特寫鏡頭,近距離拍攝數以萬計蛆蟲在賀群大腿和胳膊裏來回亂鑽的驚悚場景。那些黃白色的胖蟲子多得讓人惡心,它們不顧一切朝腐爛的肉塊深處蜂擁,相互緊挨著,層層疊疊,很容易聯想起顏色形狀多少有所變化的飽滿向日葵,或者擁有自主活動能力的鯉魚鱗片。


    行刑台是一隻厚重結實的木椅。賀群雙腳抬平坐在上麵,兩條胳膊各自擺在左右扶手上麵。這種被固定的姿勢,使手腳四肢都保持平放,在腐肉膿液也來回蠕動的蛆蟲也不會掉落。腐爛的四肢實際上從根部關節已經被切斷,傷口經過特殊處理,不會流血,更不會導致死亡。賀群的內髒雖然外露,卻因為在小環境下保持足夠的溫度和濕度,仍然具有最基本的生理循環功能。短時間內她不會死,卻必須眼睜睜看著腿腳胳膊被蛆蟲吞食,看著被破壞得永遠無法複原的身體,看著冷漠的醫生給自己不斷注入各種藥液而無法反抗……那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驚恐和絕望,無時無刻不在衝擊著賀群大腦,促使她發出餓鬼般的淒厲慘嚎。


    金胖子被關在賀群“隔壁”。


    那是行刑台旁邊,與賀群近在咫尺的一間臨時囚室。房間不大,麵積隻有四平米左右。整間屋子其實就是一個較為寬大的鐵籠。金胖子渾身衣服被剝光,瑟瑟縮縮蹲在籠子一角,活像剛剛被幾十個彪形大漢輪暴過,卻沒有扔下一毛錢,隻能獨自抽泣著,默默打算隻能在未來幾個月盡量節省夥食費,然後偷偷去醫院打胎的無助少女。


    胖子的待遇很好,軍法處的人沒有對他施以暴力,每天還有飲食供應。雖然吃不飽,但也不至於餓死。守衛士兵對肥胖的人口販子沒有絲毫憐憫,他們總是用鐵棍之類的東西朝金胖子身上亂戳。棍子不算很尖,不致命,卻很疼。尤其是對於一直過著豐衣足食優越生活的金胖子而言,簡直就是難以想象的噩夢。他想方設法躲避著從籠子外麵伸進來的鐵棍,卻總會被狠狠戳中幾下,疼得直流眼淚。


    賀群每天都在慘叫。


    軍法處的醫生在整治方麵很有一套。他們在賀群臉上做了個小手術,使咬肌神經反射效果變得遲緩,無法繃緊韌帶,也就沒有力氣咬斷舌頭。這種做法對賀群而言簡直就是最殘酷的折磨————她沒辦法自殺,大腦卻在按時注入的興奮劑作用下一直保持運轉。醫生們甚至給賀群眼球表麵加裝了一層防護膜,在眼皮被固定粘合的情況下,眼球也不會因為失水而致盲。


    這些手術隻有一個目的————讓賀群活著,親眼看著自己身體被人為控製著,一點點被蛆蟲吞食。


    賀群每天都在叫罵,對每一個能夠看見的人痛哭慘嚎。她用最肮髒最惡毒的字句咒罵給自己打營養針的軍醫,在看守士兵麵前懺悔哀求。她會莫名其妙如瘋子般哈哈大笑,也會對著天空茫然凝視,嘴裏喃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訖語。當目光從混亂和幻想中回落現實,看到在手臂腿腳上簇擁亂爬蛆蟲的時候,腦子裏的混沌才會被恐懼徹底驅逐,爆發出歇斯底裏不似人聲的尖叫。


    每當這種時候,金胖子總是渾身包成一團,蜷縮在籠子角落裏,透過掩住麵孔的指縫,驚恐萬狀看著那個曾經給自己帶來豐厚財物,現如今卻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卻仍然保持足夠旺盛生命力的惡婆娘。


    軍法處的人都是心理專家。他們很清楚如何挖掘一個人的最大恐懼極限。讓賀群和金胖子活著,在彼此都能看到的情況下,一個完好無損活著,另外一個每天都要慘遭折磨。對比心理油然而生,恐懼、憤怒、羨慕、後悔、痛苦……重重複雜彷徨的念頭充斥大腦,這比單純肉體折磨更有效,更能從根本上摧毀意誌,把活人變成絕望瘋狂的野獸。


    對於那些看到大屏幕的城內居民,這是最好的震懾手段。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少尉站在鋼製三角拒馬背後,仔細查驗著蘇浩的軍官證。他高挽著衣袖,手臂上凸起鋼鐵般的結實的肌肉。長時間野外作業使他皮膚表麵鍍上了一層古銅色,充滿無比強烈的男性剛勁魅力。


    他查得很仔細,不斷對照家屬姓名表上的配偶欄目。確認沒有作偽,這才揮手示意其他士兵搬開拒馬,同時略帶歉意的把軍官證還給蘇浩。


    “請見諒,現在可不是從前,我們得隨時提高戒備。為了食物和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外麵那些平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我們必須守好這道門,在前線打生打死的時候,家裏的女人卻被別人當做貨物賣掉……請原諒,一想起這件事情我就覺得難受。”


    蘇浩收起自己的證件,理解的點點頭,下意識朝著遠處的家屬樓看了一眼,問:“你的家人,也住在這裏?”


    中年少尉平複了一下情緒,勉強笑笑,露出一口發黃的牙齒:“是我老婆,隨軍已經快四年了。”


    蘇浩摸出香煙遞過去,很感興趣的問:“你孩子多大了?兒子還是女兒?”


    少尉接過香煙,點燃,吸了一口,緊繃的表情變得和緩:“下個月就滿兩歲,是個丫頭。以前總覺得生啥都無所謂,男孩女孩一樣親。現在想想,還是男孩好。現在這世道……女人要比男人活得艱難。”


    蘇浩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鑽進越野車,從後車廂裏拿出一盒糖果,還有一個八成新的洋娃娃,轉身遞給少尉。


    這些是蘇浩給楊璐璐準備的禮物。他覺得,對於一個兩歲的小女孩,應該比楊璐璐更需要它們。


    中年少尉顯然沒有想到蘇浩會做出這番舉動。他漲紅著臉,下意識後退兩步,雙手拚命搖擺,急促僵硬的連聲拒絕:“不不不!這……這可不行。我不能要你的東西。大家都不容易,這……這實在太貴重了。我有配給的糖和巧克力,真的,我真不能要你的東西。”


    蘇浩微笑著把禮物硬塞給少尉,認真地說:“我也有妻子。我得謝謝你,謝謝在這裏值班守衛的每一個人。”


    欣研的房間沒有什麽變化,蘇浩推開門的時候,她正站在靠窗的廚間裏炒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香氣。


    脫掉外套,蘇浩從背後慢慢抱住欣研。雙手用力握住飽滿胸脯的瞬間,欣研隨手關掉液化器,轉身緊緊摟住蘇浩。


    有重逢的意外和驚喜,然而溫馨的氣氛卻是從十多分鍾以前就開始孕育————從廚間的窗戶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連接哨卡的道路。何況,蘇浩和欣研都是強化人,他剛剛走進樓下單元入口,欣研就已經察覺到心愛男人的出現。


    蘇浩沒有關門。走上樓梯的時候,其它房間裏的女人已經看到他的身影。她們都知道久別重逢的丈夫和妻子在這種時候需要獨處,因此,當欣研帶著臉上紅暈,快步走到門前,用力關上房門的時候,走廊裏的女人們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蘇浩轉過身,注視著欣研,眼睛裏除了喜悅,還有一種隻有彼此才能看懂的探詢。


    欣研會意地扶住他的肩膀,湊近耳畔,用低微而足夠聽見的聲音說:“我仔細查看過,這裏沒有電子探頭,附近也沒有遠程監控設備。賀群那個女人為了掩蓋私自買賣人口等問題,拒絕了後勤管理處在家屬區安裝監控的建議。放心吧!這裏很安全,拉上窗簾,沒人能夠看見。”


    蘇浩微微一笑,從椅子上拎起公文包,徑直走到房間內側的木桌前,坐下,從皮包裏取出幾顆白色晶石,一支裝有腐菌激素的真空膠管,一台自製的小型等離子分解器。


    分解器屬於未來科技的一部分。這玩意兒其實沒有太多技術含量,以目前的理論,其實很容易製造,但無論分解速度還是體積,都遠遠不如蘇浩麵前的這台。


    拿起一顆晶石,放進離子分解器上端的喇叭形入口,用拇指按下紅色啟動鍵的一刹那,蘇浩隻覺得心髒在劇烈跳動。


    一百單位白晶,二十毫升碳基生命可循環液質(血液),十毫升高級變異個體脊髓(腐菌激素)。


    這是晶石板上顯現出的一級基因藥劑配方,也是超越五級強化標準,成為強大進化人的必須基礎。


    蘇浩並不清楚晶石板的具體來源。在科學院與王啟年的那番對話,使他忽然覺得冥冥中似乎有隻無形的手在控製一切。他覺得自己正在改變肉眼看不見的那條軌跡,從最初的時空逃亡至今,迫切想要知道的秘密已經揭開了一部分。然而,知道越多,蘇浩就越感覺自己的力量薄弱。


    他必須盡快調配出基因藥劑,成為最強大的進化人。


    喪屍和變異生物的腦垂體會分泌大量激素,由於環境和生活習性的緣故,這些液態物質經過奇特的轉換,漸漸凝結為硬度極強的固體。黑色紀元之後的未來世界檔案表明:自發現晶石以來,對這種類生物結石的利用基本傾向於能源方麵。直至蘇浩逃亡的前一年,才有人提出,以逆向分解的模式,把固態晶石還原為液態激素,在生物進化和藥劑提煉方麵提供更多研究方向。


    從理論轉化為實際,需要漫長的時間。


    晶石板上顯示的基因藥劑配方,已經證明了晶石形態轉換的理論正確性。隻有液體才能相互中和,碳基生命可循環液質、腐菌激素,加上轉換為液態的晶石,這才是進化藥劑的真相。


    未來世界的研究人員可能也曾產生過類似的念頭。但他們終究沒能走出“固態”和“液態”之間的慣性思維框架。畢竟,晶石的實際利用方向是作為能源替代品,它不溶於水,能量釋放過程中會產生極其強烈的高溫。這在很大程度上禁錮了研究理念,在慣性思維作用下,未來世界的人類隻覺得它是一種新型能源,而不是生物藥劑的組成部分。


    蘇浩不知道“一百單位白晶”指的是不是一百顆白色晶石?


    他隻能按照正常的邏輯思維,從符合事物基本框架的方麵去猜測。


    很快,一百顆晶石已經裝進離子分解器,在電流驅動下,最前端柱狀管口緩緩流淌出粘稠的液體。這東西看上去就像未凝固的膠凍,表麵呈乳白色,略帶微黃,散發出淡淡的腥味兒。


    欣研坐在旁邊,默默關注著心愛男人的每一個動作,看著蘇浩在手腕上擦抹酒精,紮入注射器針頭,抽出一管暗紅色的血。


    當血液和腐菌激素分別在電子天平上精確稱重後,被緩緩倒入裝有晶石原液的試管裏混合。乳白、暗紅、灰褐三種顏色彼此交融,經過有節奏的搖晃攪拌,產生了令人驚訝且奇異無比的色調變更。在蘇浩和欣研的注視下,試管裏的液體在不到十分鍾時間內相互滲透,最終形成大約二十毫升左右,通體透明,看上去很像無雜質純淨水,卻具有厚重粘度和類膠質的弱效半流質形態。


    欣研看著在陽光下的試管,好奇的問:“這就是你說過的基因藥劑?”


    作為妻子和“工蜂”,她和蘇浩之間沒有秘密。


    蘇浩緩緩點著頭。他把試管口塞緊,微皺眉頭,眼裏滿是若有所思的目光。


    此刻,蘇浩腦子裏盤桓著晶石板上曾經出現過,如烙印般深深刻畫在記憶深處的那些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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