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奈美回到家已酩酊大醉。她胳膊繞在我的脖子上,說:“我回來了。”纏繞的手臂很有力氣。


    “你回來了,美術館怎麽樣?”


    我的妻子力氣很大。無論擁抱還是親吻,力氣大得都讓我畏懼,不過我很喜歡。


    “下雪了。”千奈美說,“很冷哦。”


    脫了大衣,她環視房間。


    “你剛回來?”


    “嗯,十五分鍾前吧。”


    “真晚啊。”千奈美說。我笑了。


    “你不是更晚嗎?”


    千奈美瞪大眼睛看著我,仿佛在說“沒想到”,然後從包裏取出煙,叼了一根點上。我也吸起了煙。


    “我可是和弟弟一起啊。”


    和千奈美結婚三個月。連一直標榜一輩子單身的我,也覺得這件事是晴天霹靂,稱得上是驚天動地的巨變。


    為了我,千奈美舍棄了前夫。為了千奈美,我放棄了狗和貓。


    但唯有朋友和自由不能放手,就算千奈美對我的夜生活非常不滿。


    “你和誰一塊兒?”


    “柿井和 部。”我說了朋友的名字。


    “哼。”千奈美斜眼看著我,吐著煙圈。


    擁有幾個能在夜晚一起玩的朋友,我覺得這是人生的財富。比如在深夜的酒吧拿手機給誰打電話,對方不接的話就留言。


    “為什麽不接電話?沒辦法,我再打啦。”


    對方接的話,就簡單了。


    “你現在在哪兒?”


    “公司。”


    “還在幹活呢?”


    “嗯,還差一點。”


    “那完事後過來吧。西麻布,嗯,我在‘螺絲’。”


    一小時後,剛才沒接電話的家夥會打過來。


    “哎呀,剛才和美裏吃飯呢。‘螺絲’?好,我去。”


    有時候我也被人叫出去。


    “櫻花很漂亮哦。嗯,九段下。我們在酒鋪買了酒,現在和理加兩個人,你也出來吧。”


    這麽說還是好的,還有這樣的時候。


    “去兜風吧!兜風!現在是我和大森還有阿原三個人,我們想飆車,不過都喝了好多酒,所以你開車吧。現在就去你家。”


    也許有人會緊鎖著眉頭說:“都四十的人了還這麽學生氣。”這種人就讓他眉頭緊鎖好了。這種時候若沒有體力大玩特玩,那就趕快進墳墓吧。


    人生就是為了享樂。無論對方是男人還是女人,我希望在想見的時候就去見,而且有些地方隻有此刻才能去,有些東西隻有此刻才能看到,有些酒隻有此刻才能喝到,有些事隻有此刻才會發生。


    愛玩的家夥們基本上都很貪婪,所以他們知道很好的店,也認識有趣的人;還知道如何將難以弄到手的票收入囊中,知道同疾病、偏執、金錢都無關的快樂,知道應該讀的書、應該聽的音樂。


    我的朋友們職業多種多樣,有音樂界人士,或是服飾相關行業人士、攝影師、電視節目製作人、大學教授與副教授、飲食店經營者。我自身從事的工作是策劃與舉辦各種活動,從演講到研討、地方特產的展會、孩子們的時裝秀,因此與有趣的人相遇於公於私都是財富。


    夜晚、夥伴、酒和玩樂。


    為了維持這種生活,我一直都是單身。養了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和黑色的雜種貓。在遇到千奈美之前,它們就是我的家人。


    “總之就是吊兒郎當。”千奈美對此嗤之以鼻,“跟孩子似的,我最討厭像孩子的男人。”


    那是一年前。千奈美的眼距稍稍有些寬,鼻子矮矮的,嘴很大。這女人長得像個亞洲娃娃。


    有趣,我想。我特別喜歡倔強的女人。而且當時千奈美結婚了。我覺得要找個有肉體關係的密友,她正是合適的人選。


    有肉體關係的密友,這是我以前覺得最理想的男女關係。


    與千奈美是在朋友家相遇的。幾年前我策劃了一個關於意大利葡萄酒的活動,活動隆重閉幕了。我跟當時結識的女翻譯很投緣,現在也作為朋友在來往。


    那女人叫笑子,她和醫生丈夫生活的家成了她丈夫朋友們的聚集地(千奈美稱之為怪誕的沙龍),漸漸地,我也經常去露個麵。


    我還未把那裏發生的種種奇怪事件全部告訴千奈美。


    說實話,我曾有非分之想。笑子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而且很聰明。這是我與她共事後的印象,再加上她有個通情達理的丈夫。無論對笑子的工作還是交友關係都特別寬容。


    “笑子就麻煩你了。”


    他甚至這樣對我說過。


    不久,事情一點一點明了。笑子的丈夫有妻子認可的戀人,而且是個年輕男子。


    有趣,我想。原本我就很鄙視那些無聊的枷鎖,比如判斷力、常識,或者幹脆說體麵更好理解。我覺得沒有這些的人分明活得更痛快,正因如此,我才沒有和女人,而是和貓狗一起生活。


    笑子和她丈夫的生活勾起了我的興趣。


    然而我和笑子沒有發展成我期待的關係。笑子固執地堅稱她對老公以外的男人沒有興趣。


    “這不公平。”我曾說,“你是你,必須盡情享受人生。”


    我並非對她的身體不感興趣,但當時對我而言那些是第二位的問題。我希望即便不是和我一起,笑子也能更加享受人生。


    我頻繁地出入她家。什麽丈夫的同性戀朋友與戀人、曾經的患者、患者的朋友,各種各樣的家夥進進出出,卻沒有笑子的朋友或家人。我覺得太荒唐了,很不公平,有嚴重的缺陷。


    然而,笑子卻說我的擔心“太可笑”。


    她說:“阿郎你總是隻有一半是正解,剩下的一半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明白。”


    有趣的是,她丈夫理解我要說的話。


    他說:“我覺得笑子太謹慎了。她把所有的危險分子全部排除了。”


    據笑子的丈夫說,所謂的“危險分子”是指同她過去有關聯的人,比如她的父母、學生時代的朋友,她單身時人生裏的一切。


    “boys!”


    笑子經常如此稱呼聚集在家中的男人,包括丈夫、丈夫的戀人,還有我。


    “你們要是總聊那些無聊的事,就去兩三個人到外頭買些啤酒來。”


    我眼中映出的笑子是個近乎神聖的單純女人。“單純女人”這話似乎自相矛盾,想不到用在她身上卻很恰當。她是個幾乎同小狗小貓一樣單純,而且值得信賴的女人。


    我隻見過一次笑子哭,那是她丈夫被年輕的戀人拋棄的時候。


    那個戀人叫阿紺,這家夥愛上了別的男人,竟然還帶去了那個家。


    事情變得很慘烈。丈夫跑出家門兩日不歸,笑子毆打阿紺,甚至還揍了阿紺想上前阻止的新男友——那個長得像混血、比阿紺更年輕的男人。


    結果,我不得不竭盡全力按住笑子,笑子哭了。


    阿紺很頑固。無論笑子是哭是喊,他都不走。被告知“絕交”也不理不睬,還帶著新男友多次出入那個家。


    “都讓人無語了。”


    我對男人間的情愛沒有興趣。不是為了那位兩天後回來、幽靈一般活著的丈夫,而是為了笑子,我勸告阿紺:“你們倆纏纏綿綿的就好吧,為什麽要特意來這裏炫耀?”


    阿紺怒視著我,眼神中甚至能感受到殺意。


    “少管我!”


    僅僅這一句話,我覺得五髒六腑都起了雞皮疙瘩。


    “你知道什麽!我和睦月還有笑子,你知道什麽!”


    那是低沉的、充滿憤怒的聲音,卻很平靜,充滿不容對方分辯的意誌和魄力。我想那是拚死一搏的聲音。


    “阿郎。”吸完煙的千奈美說。


    “幹什麽?”


    “煙灰要掉了。”


    一看,我手裏拿著的煙,一整根都成了灰。


    “我渴了。”千奈美說著站起身,“你也喝水嗎?”


    “不,不用。”我回答。


    千奈美有一天出現在了笑子家。


    “這是占部的姐姐。”


    笑子對我如此介紹。根據我無法理解的“那些人的規則”,阿紺的新戀人占部——千奈美的弟弟——當時已經成了那個家的主要夥伴之一。


    “阿郎。”在廚房喝水的千奈美大聲喊道,“過來!”


    過去一看,千奈美背對水槽站著。她伸開雙手,似乎生氣地索要擁抱。我一回應,便被緊緊抱住了,力氣大得讓人生畏,她將一條腿纏繞過來。


    “不要離我太遠。”她把頭埋在我脖子上說,“在這兒的時候,不要去想那些來路不明的人。好好待在這兒。”


    真實的千奈美,她的後背、頭發、腰,還有腿。一個曾在其他地方過著別樣人生的女人,在深夜的廚房裏緊緊擁抱著我。我覺得幾乎難以置信,似乎接納了難以接納的事情,又似乎飛來了不可能飛來的東西。


    “我知道。”我說,“我都知道啊。”


    臂彎裏,千奈美使勁吐了一口氣。


    “可以了,你別忘了。”


    她聲音幹澀地命令我。


    和千奈美第一次見麵那天,她在那個家裏同周圍格格不入。本來那個地方就淨是些無業者、醫生或者落魄的藝術家,忽然冒出一個光學機器公司的事務員,本身就很稀奇,而且竟然還是來聽弟弟拉小提琴的姐姐。


    千奈美按別人說的坐在了椅子上,一刻不停地吸起煙來。


    “光學機器具體是什麽東西呢?”


    我覺得她希望有個人聊聊天,便問道。


    “比如雙筒棱鏡望遠鏡、瞄準鏡,還有天體望遠鏡、磁羅盤。”


    很冷淡的回答。


    “反正我就是個事務員。”


    她隻有喝酒的風格不輸給那個家裏的客人。就是與酒豪笑子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千奈美出現了好幾次,卻沒順利地融入其中。


    “就不能開心點嗎?”


    嘴損的亞紀經常這麽挑釁,千奈美卻泰然地回答:“又沒那麽有趣。”亞紀不知為何很喜歡我,說:“都是阿郎慣的,這女人才這麽放肆。”


    能教訓亞紀的隻有阿紺,而能教訓千奈美的隻有她弟弟。


    笑子和她丈夫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們。


    “亞紀很像以前的阿紺啊。”笑子的丈夫說道。


    總之,我被千奈美的什麽地方吸引。那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令眾人側目的坦誠,那故作冷臉,卻因為別人的笑話莞爾一笑的樣子,我被這一切吸引。


    第一次約她吃飯的時候,千奈美的回答是——你最好放棄。


    “我結婚了,而且最反感吊兒郎當的男人。”


    我知道千奈美在猶豫。


    “隻是請你吃個飯而已。”我看著她的眼睛,溫柔地說道。


    “好下流。”千奈美指責道,又補充說,“跟那個小孩去吧。”


    她以“人生不會總順心如意”結束對話。她的話本意是拒絕,但實際那不是拒絕,因為她表情半是迷茫半是敷衍地用了“順心如意”這個詞。


    即使人生不會順心如意,人也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


    笑子最先看穿了我和千奈美關係的變化。


    她說:“我們倆都被那對姐弟打敗了啊。”我覺得這說法很奇怪,但好像確實如此。


    我和千奈美開始單獨見麵,知道了彼此的身體十分契合,甚至曾經五個小時埋頭於床事。千奈美依然把我當作“吊兒郎當愛玩的人”,說“根本沒想過會為了這種男人離婚”,還冷淡地補上一句“但我愛你”。


    人真是捉摸不透。


    我們發覺了彼此的必要性,千奈美馬上離了婚,一切都沒讓我知道。


    “身為有夫之婦還勾引阿郎,真差勁。”


    在那個家的院子裏,她被亞紀責問的時候也麵不改色,隻說:“你知道什麽!”


    秋天,院子裏開著雞冠花。在那花的前麵,亞紀和千奈美怒目相視。


    我感歎,千奈美真是非常強大的女人。但亞紀從另一種意義上說也是很強大的女人。


    “本來上床這種事就很俗套。說什麽不上床就無法確認,你還真是個寂寞的女人。”


    亞紀整個人都要撞過來一般口吐狂言。阿紺看不下去,叫了一聲:“亞紀!”


    “你閉嘴!”


    千奈美打斷了他的話。她的弟弟愉快地笑著,對自己的戀人說:“你被當弟弟管了哦。”


    “我就算不上床,也了解阿郎。”


    亞紀越說越來勁,我有些被打動了。雖說我已被那個家的氣場過度同化,但對我而言,這話是身為男人的幸福。


    “那個啊,”千奈美說,“其實上了床也會了解哦。”


    兩人針鋒相對。我不知如何是好,笑子在我耳邊小聲說“真有趣啊”。笑子和千奈美有些相似。


    那年的十二月,我和千奈美登記了。笑子發來賀電,亞紀發來唁電,都被千奈美撕掉扔了。


    現在,千奈美睡在我旁邊。關於那個不知何時達成的離婚協議,千奈美說“法律手續我很在行”,說“一開始就知道會和你結婚”,還說“也許你打算把我騙到手,不過是我騙的你哦”。


    會有這種事嗎?


    這個不自在地坐在古怪的人群中間,長著一張亞洲小孩般的娃娃臉,卻不停吸煙的女人。竟然是如此平凡的女職員千奈美“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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