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牆上?”爺爺斜睨了眼睛看馬巨河,然後心不甘情不願的將視線轉移到掛著他父親的遺像的那堵牆壁上。爺爺的目光本來是一掠而過,可是掠過之後定了定神,“嗯”了一聲,立即轉會腦袋,重新審視那堵牆壁。


    “你看,他還在這裏。”馬巨河無比焦急的看了爺爺兩眼,又將那焦灼的目光投向牆壁,用手指著一塊陰影,“嶽爹,你看這裏,看到沒有?這個影子很淡很淡,但並不是沒有的。”馬巨河一邊說,一邊在牆壁上畫出彎彎曲曲的線條。


    其實不用馬巨河多餘的指指點點,爺爺已經看出這堵牆壁上麵的淡淡陰影,如同廚房裏挨著火灶的牆壁,被煙熏霧燎出一道若有若無的黑痕。這道黑痕雖然寥寥草草,但是大致呈一個人的形狀,很容易區分哪裏是頭哪裏是腳。如果細細看去,甚至能看出哪裏是手指,手指上的紋路。


    “這就是我父親的影子!以前這裏沒有的!”馬巨河蹲下來指著影子的手部,驚叫道,“嶽爹,你看!這個影子的無名指彎得厲害,幾乎伸不直!那是他活著的時候修水車被我錘壞的!”


    爺爺立即蹲下身子察看影子的手,果不其然!


    爺爺也記得,馬巨河的父親在世時跟他講過,他在帶著調皮的幼子修水車時,被幼子馬巨河用錘木鞘的鐵錘誤砸了手指,致使他的手指一直蜷縮如野生的蕨菜。直到他去世,爺爺跟其他幾個同齡的老人將他搬進棺材時,還見到了他那根蕨菜一樣的無名指。


    馬巨河激動不已,臉上的肌肉都戰抖了起來:“是我爸的影子!他走了,但是他的影子還留在家裏的牆壁上!他是舍不得離開我的!”


    爺爺站起來,對著那個淡淡的影子搖搖頭,冷冷道:“他真是個固執得要命的老頭子!恐怕是不看到他的獨苗孫子好起來,他是不會走的了。現在都什麽年代了,還這麽重男輕女,真是不應該!”


    不知道牆壁上的影子聽了爺爺的話會有什麽感想,如果那個影子能夠聽到的話。


    爺爺瞟了一眼馬巨河,道:“你爹哪裏是舍不得你咯,完全是為了他馬家的香火。”


    馬巨河愣了一愣,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牆壁上的影子,又抬頭看了看正上方的父親的遺像,咬了咬嘴唇道:“爸,您就安心的走吧!不用守在這裏看護孫子了。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做的。您就放心吧。”


    那個影子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個雕塑倒映下來的。


    爺爺也勸言道:“你這個死頑固,你管住你兒子就可以了,幹嘛人死了還得管著活人的事兒呢?兒女們的事情,就讓兒女們自己操心去吧。”爺爺雖然這麽說,但是媽媽在沒有出嫁之前,他也是死死的管住媽媽,當年還阻撓媽媽跟爸爸在一起。他甚至拿著一根挑柴的大棒攔在去常山村的路上,一心要做劃開牛郎和織女的“王母娘娘”。奇怪的是,自從我出生之後,他性情大變,完全不像當年那樣像個封建家庭的家主。


    馬巨河拉了拉爺爺的袖口道:“嶽爹,勸他是勸不動的,倔強起來比水牛都難扭動脖子。我想通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更何況我媳婦確實欠了恐嬰鬼前世的債,雖然說這樣對我不公平,但是不退讓的話對恐嬰鬼也不公平。您就直接教我應該怎麽做吧。您說什麽我聽什麽。”說完,他麵對著牆壁上的影子凝視了許久,似乎這話專門說給他父親聽的。


    爺爺點點頭,重重的呼出一口氣,道:“你拿個碗,接點你媳婦的奶水,然後送到豬欄裏去。”


    馬巨河呆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後蠕了蠕嘴,狠狠一跺腳,就去廚房拿碗。不一會兒,廚房裏傳來叮叮咚咚的瓷器碰撞聲。


    他媳婦在裏屋聽見碰撞聲,壓抑著嗓子罵道:“你就不能輕一點?把櫃裏的碗打壞了還不是要花錢重新買?”


    豬欄就在屋後的單間茅草屋裏,基本上沒有什麽隔音效果。豬欄裏的豬仔似乎聽到了馬巨河媳婦的說話,立即幫腔作勢似的大聲哼哼,然後打出一個響亮的噴嚏。


    馬巨河苦著臉從廚房出來,手裏拿著一隻白瓷青花碗,然後走進裏屋,掩上門。


    不消一會,他捧著碗進了豬欄。豬欄裏立即響起撲哧撲哧的豬吃食的聲音。馬巨河別過臉看著外麵的果園,一臉的不服氣。


    這時,隔壁地坪裏又傳來孩子們的歡呼聲,緊接著就是鞭炮聲和衝天炮聲,啪啪的響。空氣中充滿了硫磺的氣味和喜慶的氣息。


    第十五卷 恐嬰鬼 第363章 預見疤痕


    由於鞭炮聲的吸引,爺爺不由自主的朝門外望了一望。恰巧一個奇怪的身影從不遠的前方走過。


    “他怎麽來了?”爺爺一愣神,自言自語道。


    這時,馬巨河已經拿著那隻碗回到了堂屋裏,一臉的頹廢。聽見爺爺自言自語,他勉強打起精神來,問道:“嶽爹,你說誰來了?”他從門口探出頭來左顧右盼,外麵隻有三三兩兩的放鞭炮的小孩童。他又向那幫小孩童叱罵了一番。


    “我原來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可是專門給人家念咒驅鬼的。”爺爺道。


    馬巨河努嘴道:“很久沒有見過了嗎?說不定是因為快過年了,他來這裏聯係一下親戚,說說過年的事哦。”


    在這麽巴掌大的地方,過年的方式也不盡相同。有的人家除夕的那天早晨就算開始過年了,有的人家從那天中午開始,有的人家卻從晚上開始。所以各個親戚之間在這天走動頻繁,往往先在某個親戚家過了早年,然後到另一個親戚家去過中午年,親戚多的話,可能一天過三次年——晚上再去另外一家過。


    比如,我家就是過早年,而相隔一個山頭的畫眉村則是過中午年。


    馬巨河的意思是,爺爺的朋友可能是來畫眉聯係親戚,定好先到誰家過年再到誰家過年的事情。


    爺爺想了想,道:“我沒聽他說過這裏有什麽親戚呀。”


    馬巨河甩了甩手裏的碗道:“可能是他沒有跟你提起過吧。”


    爺爺道:“可能是我年紀上來了,記性不好了吧。嗬嗬,都已經三十多年沒有見過他的麵了,就算說過也忘得一幹二淨了。”爺爺撓了撓後腦勺,然後掏出一根香煙來,找馬巨河要火。


    馬巨河掏出打火機。爺爺擺了擺手,問道:“你家裏有洋火嗎?”


    “洋火?現在人家都說火柴啦。我還是在父親在世的時候用過火柴的,現在誰還用?”馬巨河瞥了一眼掛著他父親遺像的那堵牆。隔著一段距離,他看不到那塊的淡淡的影子,但是心裏知道,他的父親還在那裏。也許他父親正用耳朵偷偷聽著這個老屋裏的每一個聲音,也許他父親正用眼睛偷偷看著這個老屋裏的每一件物什。


    裏屋的馬巨河媳婦聽到他們談話,搶言道:“巨河啊,我記得咱們家還有一打火柴的,是你父親在世時沒有用完的。我把它放在縫紉機上麵了。”馬巨河家的縫紉機已經許多年不用了,他媳婦將上麵的機器翻到底下,縫紉機就跟一般的桌子沒有多少差別了。我家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鳳凰”牌縫紉機。在我還沒有上學的時候,我媽媽經常坐在縫紉機旁邊縫縫補補,後來我不願意穿補過的褲子,媽媽的縫紉機就慢慢上鏽。但是媽媽經常用機油擦拭,經常提起她們那個年代結婚時必需的三大件三小件。


    馬巨河忙將碗放回廚房,然後給爺爺找那剩餘的火柴。


    火柴找到了,可是已經不能使用。火柴梗將火柴盒的磷麵劃壞了,一根也沒有劃燃。


    “放潮了的火柴要烘幹才能用。”爺爺將火柴遞回給馬巨河,“你這個放太久了,不能用了。”


    馬巨河皺起眉頭道:“這個東西都快退出曆史舞台啦,誰還花心思去烘幹它?不能用了就丟掉唄。”說完,他一揚手,火柴就被扔進了放在角落的簸箕裏。


    爺爺臉上的笑不太自然了,歎了口氣說:“我要回去啦。”


    馬巨河急忙拉住爺爺道:“那我家那個恐嬰鬼就不管了?”


    爺爺道:“你每天給它喂奶水就可以了。”


    馬巨河仍舊拉住爺爺,問道:“難道我要這樣一直喂下去嗎?這樣何時是個頭?”他的語氣裏充滿了憤怒,但是極力壓製著聲調。


    爺爺道:“這個很簡單。你看你孩子什麽時候斷奶,什麽時候就可以停止給恐嬰鬼喂奶了。”


    馬巨河鬆開了手。


    爺爺走到了地坪裏,馬巨河又朝他吆喝道:“嶽爹,等前世的奶水債還完了,那隻豬仔怎麽處理?”


    爺爺頭也不回,腳步也不停,揚起捏煙的手道:“送到附近的廟裏去,讓它做個放生豬吧。”


    後來聽奶奶說,馬巨河在孩子斷奶後,將那隻豬仔送到了大雲山的寺廟裏。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平安無事。他妻子再也沒有噩夢侵擾。隻是頗令他們奇怪的是,馬巨河媳婦對漸漸長大的孩子越來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甚至能想到兒子長大後的模樣。在她模糊的印象裏,她的兒子將來臉上會有一道疤。


    她的兒子三歲的時候,我已經讀大學了。在一次偶然跟媽媽通話時,媽媽告訴我說,馬巨河的孩子的臉不小心被破玻璃劃傷了,雖然沒有大礙,但是留下了一道難看的疤,醫生說傷得太深,恐怕以後長大了也不會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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