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麵樓房的陰影緩慢但執著地向他們的餐桌靠近。終於,那燦爛的霞輝變成籠罩在頭頂的靚麗風景。


    主菜之後的甜點是熱蘋果加奶油,很有些甜膩。


    當侍者送來咖啡的時候,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陽的餘暉。在四周樓房的框架內向上望去,清澈的天空是純正的藍色,仿佛從未受到人類活動的汙染。


    二人慢慢地喝著咖啡,談話轉入何人期望的話題。


    楊先生從皮包裏拿出一摞稿紙,放在麵前的桌子上,認真地說:“我已經讀完了你的書稿。我不懂文學,但是我覺得你的小說寫得很不錯,情節很吸引人,盡管有些地方看起來近乎荒唐。其實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荒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何人竭力追尋楊先生的思路,但是未得要領,便問到:“楊先生,您是我的老師,又是我這部小說的第一個讀者。您還是提些修改意見吧。”


    楊先生端起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看完你的小說,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不能白讀你的小說,對吧。別的地方我都說不出什麽,我就覺得你對書中男女主人公過去那段愛情經曆描寫得不夠,顯得很蒼白。我說的是趙夢龍和李豔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但是一直沒有更好的思路。您知道,我對那個時期的生活不太熟悉,所以編起故事來有些力不從心。”


    “那是,你那個時候還太小。”楊先生又喝了一口咖啡,“你書中的主人公跟我的年齡差不多。所以,看了你的小說,我不僅很受感動,而且很有感想,真可以說是浮想聯翩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您可以具體談談您的感想嗎?”這是作者最渴望聽到的。


    “怎麽說呢?我覺得你可以把那段內容寫得更詳細些。我告訴你,大概是你的小說刺激了我的文學潛質,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替你編了一段。”


    “是嗎?那可太好啦!您快講給我聽聽吧。”何人喜出望外。


    “我不是作家,不會寫小說,隻能給你提供一些故事情節,你再拿去加工吧。”楊先生的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習慣地用左手去捋他的長胡須,但是抓空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在空中停頓一下,又放回椅子的扶手上。他眯起眼睛看著深藍色的夜空,慢慢地講述起來——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神州大地。趙夢龍和李豔梅自然也被卷了進去。不過,大概和他們的小資產階級家庭出身有關,他們沒有成為狂熱的“造反派”,隻是隨大流而已。由於他們對當時的政治鬥爭有共同的感受和共同的語言,所以他們之間就萌生了“共同的情感”。在“大串聯”的時候,他們一起遊覽了革命聖地,如延安、韶山、井岡山等。正是在那些革命聖地,他們建立了“革命感情”,決心做“革命伴侶”。


    大學畢業的時候,正趕上北京市的中學開始“複課鬧革命”,需要政治課教師。於是,趙夢龍和李豔梅都被分配到中學教政治,而且在同一所學校。這主要是李豔梅的功勞。在人際交往方麵,李豔梅比趙夢龍略勝一籌。


    趙夢龍對教學工作非常認真,也很有才幹。即使在那個不重視知識不尊重教師的時代,他的講課也很受學生歡迎。他跟學生的關係也很融洽。但是在政治方麵,他是一個“逍遙派”。除了必須參加的學校活動之外,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養熱帶魚上。他自己製作玻璃魚缸和恒溫電加熱器,還定期騎車去郊區撈魚蟲。有些學生對此也很感興趣。


    雖然李豔梅也不屬於“政治動物”,但是對趙夢龍的“逍遙”很不以為然。她按時參加政治學習,積極靠近黨組織,希望早日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的一員。有時,她也勸趙夢龍不要在政治上落伍。對於她的勸告,趙夢龍總是笑著說,在政治上,你代表我;在生活中,我照顧你。因此,這種分歧絲毫也不影響她對趙夢龍的愛情。有時,她反而感到趙夢龍更加可愛。


    然而,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他們剛參加工作不久,又是在中學教書,所以不能公開談情說愛。他們非常謹慎,在學校裏不單獨交談;在飯廳裏不坐在一起;下班後也不一起走出校門。但是趙夢龍很有做“地下工作”的天才,他總能想出避開熟人與李豔梅約會的辦法。因此,在一起工作了相當一段時間,同事們都不知道他們是“朋友”。對愛情來說,這種秘密交往並非壞事,因為這加深了他們對幸福的體驗。總之,他們沉浸在春光明媚的愛情之中,忘記了生活中的酷暑嚴寒。


    有一天,學校教師政治學習,新來的革委會副主任給大家講話。趙夢龍和李豔梅意外地發現那人竟然是他們的老同學孫飛虎。


    原來,孫飛虎從“五七幹校”回到北京之後,在沈青的幫助下,離開了原單位,調到教育局工作。由於他很能幹,還有上邊的人關照,所以很快就入了黨,還當上了科長。後來,他又主動要求調到李豔梅所在的學校當革委會副主任。


    老同學重逢,自然都有一番喜悅和興奮。孫飛虎也不在老同學麵前擺官架子,主動請趙夢龍和李豔梅去飯館吃飯。三人暢談了這幾年的生活經曆和對現實社會的看法。


    孫飛虎非常關心李豔梅,特別是在入黨的問題上。他經常讓李豔梅寫思想匯報,而且確實把李豔梅列入了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而他就是李豔梅的“聯係人”。


    趙夢龍對孫飛虎的做法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但是他也找不出公開反對的理由。有一次,他含蓄地對李豔梅講出心中的憂慮,李豔梅還笑他心胸狹隘。李豔梅讓他放心,孫飛虎就是個熱心腸,沒有別的意思,還說自己知道應該同別人保持什麽樣的距離。趙夢龍無話可說。


    這時候,學校裏傳出流言——孫飛虎和李豔梅在大學時就是“朋友”。當這話終於傳入趙夢龍的耳朵時,他找到了李豔梅。李豔梅認為這不過是那些無聊的人在捕風捉影。趙夢龍提出要公開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因為他們的年齡已經符合晚婚標準了,別人無可非議。李豔梅認為時機不好,人們剛傳說她和孫飛虎原來是“朋友”,她就公開和趙夢龍的戀愛關係,別人肯定會對她議論紛紛。趙夢龍也覺得從李豔梅的角度考慮,確實有這個問題,就同意了。當然,他完全相信李豔梅對自己的愛情是不會改變的。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這天早上,趙夢龍剛剛走進學校的大門,就被兩個身穿綠軍裝的公安人員攔住了,“請”他到保衛組的辦公室去。一路上,不少師生在觀望。趙夢龍一邊跟著走一邊不住地問,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錯誤,但對方隻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趙夢龍沒有遇到過這種陣勢,心中不禁有些慌亂,還有些害怕。


    在辦公室裏,那個身材較矮的公安人員和顏悅色地對他說:“趙夢龍同誌,你不要緊張。我們是公安局的,今天找你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想問你幾個問題。”說著,他從草綠色挎包裏拿出一本書,舉在麵前,問道:“這是你的書嗎?”


    趙夢龍一看,那是自己前不久從一個朋友處借來的,書名叫《你到底要什麽》。這是一本新近翻譯成中文的蘇聯當代作家柯切托夫的小說,屬於內部發行,但不是禁書。他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放鬆了一些,點點頭說:“是我跟朋友借的。”


    矮公安又從那本書中抽出一張紙,問道:“這上麵的字是你寫的嗎?”


    趙夢龍看了一眼,知道那是自己隨手寫的一段讀後感。他回憶一下,認為沒有出格的話語,又點了點頭說:“是我寫的。”


    矮公安微微一笑說:“承認就好。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你在這份筆錄上簽個字,然後讓你朋友來把書取走,就行了。”他從記錄的高個子公安手中接過筆錄紙,放到趙夢龍麵前的桌子上,又遞給趙夢龍一支鋼筆。


    趙夢龍當時就想趕緊離開這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趕緊結束這令人難堪的問話,便接過鋼筆,草草地看了一眼筆錄的內容,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矮公安“哈哈”一笑說:“好小子,敢做敢當。我就喜歡你這樣的人。痛痛快快,大家都省得麻煩。”


    “我可以走了吧?”趙夢龍站起身來問道。


    “站住。你往哪兒走?”高個子公安攔住了趙夢龍的出路。


    “去給學生上課呀。我要遲到了。”趙夢龍說。


    “上課?上什麽課?你以為我們跟你鬧嘻哈嗎?”矮個子公安板起了麵孔。


    趙夢龍莫名其妙地看著公安人員,問道:“您剛才不是說我簽完字就可以走了嗎?”


    “走?那得看往哪兒走。往公安局走還差不多。”高個子公安的臉上掛著嘲弄的笑容。


    “什麽?”趙夢龍愣住了。


    “別跟我們裝傻。就你寫的這些東西,你還想繼續給學生講課?你還想利用我們的革命講台去宣傳修正主義的反動思想嗎?我告你,你這純粹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矮個子公安為了加重語氣,還猛拍了一下桌子。


    趙夢龍被嚇得一哆嗦,怯懦地問道:“我寫什麽了?”


    “你寫什麽都忘了?難道還用我給你念嗎?”矮公安從書中拿出那張紙,“啪”地拍在趙夢龍的麵前。


    趙夢龍睜大眼睛,仔細一看,頓時覺得腦袋變大了。原來在他寫的那段讀後感下麵,不知什麽人模仿他的筆跡又添上了兩句話:“我們中國人也要像蘇聯人那樣。我們也要走修正主義的道路。”


    “怎麽樣?傻眼了吧?”矮個子公安冷笑道。


    “不,這不是我寫的!公安同誌,這真的不是我寫的。”趙夢龍慌忙說道。


    “你剛才都承認了,也在筆錄上簽了字。現在還想翻供嗎?沒門兒!”矮個子公安瞪著眼睛,又拍了一下桌子。


    趙夢龍又被嚇得哆嗦了一下,但是馬上說:“公安同誌,您聽我說,這上麵的字是我寫的,但是下麵這兩句話真的不是我寫的,是別人後添上去的。”


    “放屁!都是一樣的筆跡。上麵是你寫的,下麵就不是你寫的。你想糊弄誰?你以為老子是好糊弄的嗎?我告你,趙夢龍,你想蒙混過關,隻有死路一條!”矮個子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


    趙夢龍真的傻眼了。他被押出學校,帶到了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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