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靈光老道心頭始終念著,所以才在前些年修了這長生祠堂,並將後山劃出一片區域列為禁地,除了一些資曆足夠的長老和觀主,其他人是不許入內的。


    四喜聽的感慨不已,好好的一個長生門,居然成了旅遊地,而且靈光老道創建三清觀後,便徹底摒棄了長生門的名頭,以至於現在的三清觀弟子,竟不知長生門為何物。


    靈光又問起四喜,四喜想想,還不知此時到底是身在幻境,還是真的回到了長生門,便沒有說出半步多的事情,隻說當年長生真人跳崖之後,自己也隨之跳下,醒來便已不見了眾人,自己又身受重傷,隻好獨自覓地療傷靜修,誰知這一閉關,山中無歲月,竟已是兩百年光陰匆匆而過。


    靈光聽的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如今也是兩百多歲,卻是垂垂老矣,想來時日無多,但這四喜其實比他大不了幾歲,卻望去仍如當年模樣,這豈不就說明了,四喜至少已經修成元嬰之體,距離得道升仙已經不遠了。


    當下靈光和四喜拜了祠堂,便一同回到三清觀中,隻是此時的三清觀早已不是長生門,所以靈光並未聲張,隻希望四喜能多住些日子,以便多請教些修煉之道,自己也好能返璞歸真,修成金丹大道,要知道,他距離金丹期尚有些時日,如果不盡快修成,怕是大限一到,便一切付諸流水了。


    四喜倒也不隱瞞,便和靈光老道徹夜長談,將自己這許多年的心得盡數相告,隻是他自己本事也是有限,而且他之所以經曆了百年時光,容顏不改,那是因為他前麵閉關是在流波山附近的一座仙山,那裏遠離中土,孤懸海外,乃是超脫世外之地,後來到了半步多,那裏沒有生老病死,也沒有時間的流逝,所謂的滯留二十年,隻是按照半步多的算法,實際上人間已經過了百年之久。


    這種種原因加在一起,才讓四喜看起來還是二十多歲,卻不是他已得了大道。


    但他畢竟閉關日久,所得的體會卻不是平日裏被俗事纏身的靈光能比,因此這一談之下,靈光也算是茅塞頓開,得了許多領悟。


    兩人一直談到子時,靈光離去,四喜在客房裏卻是怔怔呆了許久,方才獨自入睡,這一切的一切,也不知是虛是實,是真是假。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九老板和淩瀟瀟就在自己的身前,又仿佛看到了楚長生站在精舍門前,微笑看著自己,一如昨天。


    這一夜恍惚過去,但就在淩晨時分,天色深沉,四喜睡的正香,忽然覺得周圍的溫度急劇升高,他翻身坐起,就見窗外不知何時竟已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他下意識的伸手就去抓身邊的桃木劍,想要衝出客房,可這一抓卻是抓了個空,轉頭再看,那睡前還在床頭的桃木劍,竟不翼而飛了。


    四喜大吃一驚,隻略一遲疑,外麵大火就已經透門而入,他顧不上許多,掉頭就往外衝去,這大火不知因何而起,竟是層層疊疊,四喜本已要衝出,但見那火勢太大,立即抓起外衣,在房內奮不顧身的拍打起來,同時張口急呼:“快來人啊,救火啊……”


    他喊了半天,卻不見一個人來救火,他雖然道法通達,也無法獨自滅掉這勢頭凶猛的大火,眼看房屋即將倒塌,無奈隻得撞破牆壁,衝出火場。


    但四喜帶著滿身火星,一臉黑灰,跑到外麵才發現,就在這客房的周圍,竟遠遠站了幾十個人,都是緊張驚詫的看著自己。


    他愣住了,正不知這是怎麽回事,對麵一個黑臉老道指著四喜叫道:“這個人冒充三清觀前輩,妖言惑眾,把他抓起來!”


    眾人一聲喊,手裏持著棍棒柴刀就衝了上來,四喜已經傻眼了,連聲解釋,卻沒什麽用,那些人就像聽不見一樣,刀棒齊下,竟似要立即將四喜置於死地。


    四喜手無寸鐵,左閃右躲,打倒了幾個人後,想要衝出包圍,怎奈寡不敵眾,他又不想下殺手,結果被眾人一擁而上,按倒在地,旁邊一人轉過來,舉起兒臂般粗的棍棒就當頭砸下!


    四喜這才大怒,他原想把話解釋清楚,沒想到這些道士竟下了殺手,他微一運力,那棍棒狠狠砸在頭頂,卻是哢的一聲脆響,從中斷為兩截。


    四喜一躍而起,周圍眾人紛紛跌開,他正要怒罵,就見外麵急匆匆跑進一個人來,連聲叫道:“你們這些孽徒,混賬,你們要幹什麽……”


    來的正是靈光老道,他推開眾人,來到場中,已是氣的渾身發抖,麵色鐵青,指著為首那人顫聲道:“鐵雲,是誰讓你幹出這種事來,這是我三清觀,長生門的前輩,你、你們竟敢……”


    那黑臉道人冷聲道:“師父,你老人家想必是老糊塗了,居然被這個騙子輕易糊弄,什麽長生門前輩,我看就是個傳布邪法的家夥,再說那長生門都被滅兩百年了,你還惦記著做什麽,難道你真的相信,這人有兩百多歲麽?”


    靈光老道連連跺腳:“混賬,混賬,我雖然兩百多歲,可耳不聾,眼不花,認得故人,更何況有長生真人的桃木劍為證,那可是記錄了長生門的無上道法,我絕不會看錯……”


    鐵雲舉起了手中的桃木劍,道:“桃木劍在此,不管真假,既然你說是我門寶物,那就先留下再說,但是這人,絕不能留,更不能信。”


    “孽徒,誰也不許冒犯,這是你們的師祖,如果你們要燒,就把我也一起燒死吧……”


    靈光老道攔在四喜身前,渾身顫抖,四喜聽了半晌,又見桃木劍竟在那現任觀主鐵雲的手中,登時明白了一切,原來這鐵雲竟是見寶起意,要殺人奪寶,將自己活活燒死。


    “靈光,你不必多說了,畢竟如今已是兩百年過去了,他們懷疑也是情有可原,既然這裏已經不歡迎我,那我走就是,隻不過那桃木劍是當年長生真人所賜,隨我多年,卻是不能留下。”


    四喜說著便走到鐵雲麵前,伸手道:“長生門道法廣大,但你們既然已是三清觀,又是這般行事,就不配得到長生道法,更不配做長生門人,拿來。”


    鐵雲後退兩步,臉色難看,連聲道:“攔住他,快攔住他,大家不要相信他的話,他是個騙子,是個騙子……”


    但眾人剛才見了四喜手段,兒臂粗的棍棒砸在頭上都絲毫無事,哪個還敢上前,四喜見這鐵雲如此為人,不由心灰意懶,微歎道:“長生道法,精妙宏大,那桃木劍上的刻字,句句都是長生之義,你既然如此想要,也罷,隻要你能看懂三句,我就把這劍送你,從此再不踏足三清山。”


    鐵雲眉頭一挑,道:“這有何難,我好歹也是自小修道,你這桃木劍上就算刻了天書,我也一樣認得。”


    火光下,他舉起桃木劍,睜眼觀看,卻見那上麵連半個字都沒有,不由怒道:“小道士,你敢糊弄我,這上麵哪有什麽字?”


    眾人一起看去,那桃木劍上麵的的確確不見有字,平平無奇而已。


    四喜歎了口氣,身形微動,那鐵雲隻覺眼前人影一閃,手中一空,桃木劍已是到了四喜手中。


    “昆侖座下,長生道法,豈是你們這樣的人能夠見到的。”


    四喜伸手在桃木劍上撫過,神奇的事情立刻發生了,那普普通通的一柄桃木劍,上麵竟閃出了熾烈的白光,便似乎有許多密密麻麻的金字,在光芒中隱現。


    場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睜大了眼睛望著桃木劍,四喜凝視著那些金字,歎道:“這就是長生道法的精義,隻可惜,物是人非,長生門已經不複存在,這長生道法對於你們來說,也隻是滋生貪婪和罪惡的源頭,罷了罷了……”


    他忽然心灰意懶,但心中卻一陣前所未有的空靈,念頭一動,桃木劍激射而出,身形已然騰空,霎時間身劍合一,刷的飛出三清觀,飛遁而去。


    這時三清觀內的眾人方才大驚,齊刷刷跪倒一大片,望空高呼,還有很多人追了出來,卻哪裏追得上?


    第270章 化夢碟(六)


    四喜在三清山,因心灰意懶,竟無意中將先前並未領悟的禦劍術,融會貫通,使了出來,身劍合一,刹那千裏。


    他心情激蕩,不辨方向,隻顧往前飛行,便見東方的天際盡頭,漸漸泛出了一抹魚肚白,一線晨曦由灰暗變成淡紅,一輪紅日露出半邊臉來,映得天空的雲朵,紅紫交輝,瞬息萬變,漫天彩霞與地平線上的茫茫雲海融為一體。


    再往前看,地平線的盡頭竟出現了浮光耀金的海麵,隨著日輪掀開了雲幕,披著五彩霞光,冉冉升起在天際,須臾間,金光萬道,群峰盡染,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刹時化為一片嵌了金邊的藍幕。


    四喜望著這天地間奇景,心中驚訝,他剛剛不久前還是在三清山境內,此時天剛放亮,竟然跑到海邊來了?他索性落了下來,立在一座峰頂。


    他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個陌生的山穀,入目是一片茫茫的林海,無數數人合圍粗的古樹參天,遮天蔽日,地上的枯枝殘葉和灰塵泥土厚厚的積了怕不有丈許深。


    環目四顧,隱隱隻見群山巍峨,雲海飄渺,滿眼盡是奇異巨木,怪山陡峰,極目遠眺,隻見群山莽莽直與天際相連,又與海麵毗鄰,此處果然已經不是三清山了。


    四喜發了會呆,他站起身來,向著無盡的遠方茫然四顧。


    “我到底該去哪,此時的三清山,長生門,早已物是人非,盡是些宵小之輩,可若不回去,自己這許多年以來,四海飄零,就隻三清山才是自己的家,但師父早已不在,長生門也已被滅,我又該到哪裏去呢?”


    “這天地雖大,哪裏才是我該去的地方呢,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他喃喃自語片刻,跳起身來,向著遠方的山穀縱聲狂喊:“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但回答他的卻隻有回響在山穀間的同樣的聲音。


    “怎麽辦,怎麽辦……”


    他就這麽呆坐在山頂,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漸漸的日落西山,點點星光在淡淡的月色中籠罩了天地,他已枯坐了一日,卻仍呆坐在山頂,怔怔的望著夜空。


    這一夜倏忽而過,直到天際金光四射,紅日噴薄而出,大地山川沐浴在暖洋洋的朝霞中,刹時耳中百鳥啼鳴,數隻雄鷹振翅破空,翱翔天際,環目隻見林海婆娑,滿眼青翠,萬物生靈又是一片生機勃勃。


    四喜望著這天地萬物,突地福至心靈,霍然起身,迎著滿天朝霞,秀麗山川,拍手哈哈大笑。


    “這天地雖大,又有哪裏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呢?師父早已說過,我身即為天地,天地隻在我心,不管我在哪裏,隻要心存長生門,便處處都是長生門!”


    他大叫了數聲,拔出桃木劍,運足真元,嘿的一聲猛然下劈,身旁一大塊山崖被他一劍劈落,無數的碎石翻翻滾滾,落入了下方茫茫的雲海中。


    他哈哈大笑,禦劍飛空,一道數丈長的白光劃破雲層,遠遠的去了。


    ……


    四喜性情本是憨厚,但此刻想通了心中鬱結,豪情滿腔,隻覺得天地山川都在自己腳下,萬物都顯得那麽渺小,他興奮的在空中大喊大叫,一個勁的前衝。


    然而過了一會,四喜飛到一座雲霧籠罩的高山處,心中忽的一顫,他落下劍光,站在一條蜿蜒的山道上,放眼看,周圍的一切仿佛似曾相識。


    這裏,竟好像是流波山。


    他漸漸明白了,剛才看到的海平線,多半便是東海,因為流波山本就是在東海之濱,他心中不由一陣恍惚,本是胡亂飛行,沒想到誤打誤撞,或許是心中所思,竟無意中來到了這闊別許多年的流波山。


    當下四喜收劍,看著漫山秀麗的景色,鼓起勇氣,緩步沿山道前行。


    這裏的山勢頗為平緩,滿山青翠欲滴,山間空氣清新,他走著走著,前麵出現了一座桃林,淡淡的芬芳在微風中彌漫,讓人不由自主的產生愉悅的心情。


    四喜卻不自主的停下了腳步,記憶在此時突然湧上心頭,多年前的一幕場景,仿佛在眼前漸漸重現。


    ……


    “小道士,上來啊,我這裏的飯菜又香又好吃呢。”


    一個紅衣女子正倚在欄杆上,皮膚白皙,細長的眉,彎彎的眼,挺翹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半截雪白的手臂托著腮,笑的就像一隻發了情的小狐狸。


    ……


    那時,四喜剛剛下山不久,便在一戶農家裏,發現了吸食陽氣的妖魔,他製服了那妖魔,並把妖魔封印在師傅給他的封魔袋中。


    那封魔袋據說是師傅用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時間,才煉製出來的,隻要被封印在裏麵,隻要七天七夜,不管是什麽妖魔,都要化為膿血,一命嗚呼。


    但是就在第六天的時候,四喜卻在封魔袋裏聽見了低低的哭泣和苦苦的哀求,四喜一時心軟,便答應妖魔去見她的孩兒最後一麵,但他卻錯了,那妖魔脫困後,便爆發出一陣喜悅的大笑,竟架起一陣狂風,卷起飛沙走石,一路逃去。


    四喜大吃一驚,隨後便追,他知道自己上了妖魔的當,苦苦追趕了一天一夜,那妖魔由於被困太久,力量消弱,兩人一個追,一個逃,他既追不上妖魔,那妖魔卻也甩不下他。


    那天清晨,他終於追到一座流波山下,抬頭看,隻見妖氣彌漫,橫亙山中,朦朦朧朧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妖魔,隱藏在那山中。


    他衝進山中,卻迷了路,在山中轉了一天,滿眼隻看見花草樹木,山石枯藤,別說妖魔,就連個兔子都沒見到。


    但就在他沮喪又氣餒的時候,剛好便遇到了這一片芬芳的桃花林……


    此時百年時光已過,自己故地重遊,卻不知此時的流波山桃花林和過去有何不同,他信步前行,走進桃林,無盡的芬芳就在鼻端繚繞,他不由想起了當年進入桃林的時候,那時的桃花也是似這樣的漫山盛開。


    他在桃林中漫步,漸漸忘卻了心中的煩惱,也仿佛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女子的竊笑聲。


    他愕然轉頭,就見一個妙齡少女笑盈盈的從桃林深處走來,一襲青衫,笑靨如花,膚色如脂,清豔不可方物,柔順的黑發披在肩頭,手臂間挎了個小小花籃,衣衫下微微露出一雙雪白的赤足,蓮步輕移,就那麽嫋嫋娜娜的走了過來。


    恰好似空穀幽蘭,沁人心脾。


    這一瞬,四喜呆住了,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穿越了百年時光,又回到了第一次踏上流波山的時候。


    這笑靨如花的少女,正是當年白靈子身邊情同姐妹的侍女,青兒。


    可是,青兒不是在兩百年前就已經和白靈子墜入懸崖而亡了麽?


    他看著少女發呆,那少女卻是噗嗤一下笑了,看著四喜眨了眨眼睛說:“這不是四喜小師傅麽,怎麽,你又來流波山降妖除魔了?”


    四喜霎時間感慨萬千,下意識地上前幾步,驚喜道:“你真的是青兒姑娘,我許久沒來,原來你還在,白姑娘可好,你們……”


    他的話還未說完,少女忽然就變了臉,冷冷道:“我是一隻會吃人的大蛇,你這小道士太笨,還是回去吧,這山裏不是你能來的,小心喪了命。”


    四喜怔住了,這番話,他記得很清楚,在他第一次上流波山的時候,青兒就是這麽說的。


    但這一次,青兒話音一落,流波山霎時陰雲密布,如墨汁般的濃霧,瞬間將整座大山籠罩……


    “他回來了。”青兒臉色再變,喃喃低語。


    “他?他是誰,誰回來了?”四喜再次愕然,青兒不答,卻伸手抓住四喜腰間絲絛,運力便將他擲出,四喜隻覺身體騰空而起,竟是瞬間飛出了流波山,耳畔隱隱隻聽青兒的聲音在喊:“快離開這裏,永遠都不要再來,魔主……”


    四喜隻聽到這裏,一切的聲音便戛然而斷,眼前也陷入一團模糊,他拚命掙紮呼喊,然而耳畔卻忽然傳來另一個聲音。


    “四喜,醒來……”


    第271章 化夢碟(七)


    這聲音入耳,頓時如醍醐灌頂,四喜恍然醒來,睜眼再看,自己原來還是在輪回客棧之中,卻不知何時睡著了,身旁淩瀟瀟和蘇晨正麵帶微笑地看著自己。


    “青兒,青兒呢……”四喜這才想起剛才的一切,驚訝叫了起來。


    “哈哈,這裏可不是流波山,沒有你的青兒。喂,小道士,這一覺睡的如何,有沒有去過想去的地方,見到想見的人啊?”淩瀟瀟狡黠的看著四喜,滿眼都是笑意。


    四喜呆了半晌,才明白剛才所經曆的一切都隻是夢境,不由歎了口氣,搖頭道:“想去的地方已經去了,想見的人卻沒見到,隻是,什麽長生門,什麽流波山,百年光陰,彈指而過,原來都隻是一場空,一場夢,都是假的,都是虛幻啊……”


    他不住感慨,蘇晨微笑道:“你說的不錯,人生本就是場夢,一切都是空,但你剛才所經曆,卻未必都全是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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